陈(chen)楸帆：作为较早(zao)接触AI的作家，我从2017年(nian)开始尝试搭建模型，并见证了AI的迭代(dai)进化。春节期间，DeepSeek的快速崛起让我对其进化速度深(shen)感震撼，远超我的预(yu)期。

最初(chu)使用AI创(chuang)作时，它主要帮助我们进行头脑风暴(bao)、搜集资料，解决一(yi)些(xie)琐碎的问题。但创(chuang)意(yi)本身仍需人类提出(chu)，且需要较强的把控能力。DeepSeek的发散能力很强，似乎更适合用于(yu)创(chuang)意(yi)发散，而不是做严肃的、忠实(shi)原文的任务，比如翻译。我尝试过多次，但它总会添油加醋，所以我们需要根据不同场景选择合适的模型或工具，并将它们结合起来使用。

不过，我不会直(zhi)接将AI生成的文字(zi)作为最终作品，因为尽管其水(shui)平已经很高(gao)，但作为作家，我们对文字(zi)有更高(gao)要求，更注重个人风格，这是AI无法替代(dai)的。我会更多地关注DeepSeek的思(si)维过程，看它如何推导结果，从中发现自己的盲(mang)区，取长(chang)补短。

王(wang)威廉：之前我用过ChatGPT和国内(nei)较早(zao)的文心一(yi)言，但效果都不够理想。直(zhi)到2024年(nian)夏天，我尝试使用了Kimi，它让我眼前一(yi)亮(liang)。尽管写(xie)作能力不算强，但Kimi抓(zhua)取资料的能力出(chu)色(se)，所有资料都有出(chu)处链接，这完全符合我的需求。不过，我对它的输出(chu)并不完全放(fang)心，仍需自己再梳理一(yi)遍。Kimi有时会擅自总结，甚至“偷懒”，输出(chu)内(nei)容也带有明显的AI痕迹。因此，我通常只取其第一(yi)次输出(chu)的内(nei)容，就像酿酒只取头酒一(yi)样。

相(xiang)比之下，ChatGPT有时会生成虚假内(nei)容，比如在讨论陶渊明诗歌时，它曾(ceng)“创(chuang)作”了一(yi)首不存在的诗并加以阐释，这让我对其警惕性极高(gao)。我始终将AI定(ding)位为助手。

羊城晚(wan)报：你们觉得AI的写(xie)作水(shui)平如何，会超过人类吗？

陈(chen)楸帆：2017年(nian)，我和威廉在北(bei)京参加活动时，主流文学作家大多对AI能否进行创(chuang)意(yi)写(xie)作持怀疑态度，而科幻作家则普遍认为AI写(xie)作水(shui)平终将超越人类。前几天，我在广东省作家协会第十次代(dai)表大会上碰到一(yi)个诗人，他觉得DeepSeek的水(shui)平超乎意(yi)料，古体诗甚至现代(dai)诗都写(xie)得很好，基本上超过了大部分(fen)中等水(shui)平的诗人。

王(wang)威廉：也是在2017年(nian)，我读到了微软小冰的一(yi)本诗集《阳光失了玻璃窗》。一(yi)些(xie)句子还是有点味道，包括这个名字(zi)，这也是人工智能写(xie)作正式出(chu)版的第一(yi)本诗集。后来我尝试让AI写(xie)诗，但之前的模型作品都显得生硬。然而，DeepSeek的诗歌创(chuang)作能力再次刷新了我的认知，展现出(chu)真正的诗人思(si)维。

文学界已对AI生成内(nei)容发出(chu)警告

羊城晚(wan)报：在日常生活中，人们对AI的依赖度也在慢慢加大。就文学创(chuang)作而言，有什么需要警惕的？

陈(chen)楸帆：现在DeepSeek的热度高(gao)到让我觉得应该“泼点冷水(shui)”了，我们要更加审慎、冷静地看待技术的发展，因为当(dang)这类技术真正进入大众视(shi)野后，可能会产生不可预(yu)测的后果。

AI仅需几分(fen)钟就能完成编辑可能需要月余(yu)时间的工作，还能生成营销材料，甚至设计配图。这对出(chu)版行业是巨大挑战。

翻译行业也面临危机。AI的翻译能力已达(da)到95%以上，尤其是英文翻译，因为语料丰富，翻译非(fei)常精准。大部分(fen)日常翻译可能不再需要人类，只有诗歌翻译等复(fu)杂任务仍需专业人员。但我们也要更小心，如果AI用它的方式来翻译，其实(shi)会影响我们对语言的理解。未来，大部分(fen)人可以借助AI进行跨语言交流，除非(fei)为了掌握一(yi)种新的思(si)维方式才去学习另一(yi)种语言。

王(wang)威廉：如果缺失人文的警醒和反思(si)，AI生成的内(nei)容将泛滥在互联网上，真假难辨，这对中文互联网生态是很严重的问题。

文学界已对AI生成内(nei)容发出(chu)警告。例如，《诗刊》杂志宣布不接受AI生成的诗歌，一(yi)旦发现将不再发表该作者的作品。《纽约时报》还曾(ceng)对AI提起侵权诉讼。在教育领域，我觉得对学生来说(shuo)，等他们真正掌握基本知识(shi)后，才能适当(dang)使用AI拓展想象力、思(si)维和知识(shi)边界。如果学生尚未成为某一(yi)领域的“小专家”，过度依赖AI可能导致他们被技术碾压，失去独立思(si)考的能力。

怎样避(bi)免AI将人类视(shi)为敌对的生命(ming)形态

羊城晚(wan)报：很多人也会害怕技术发展的不可控性，你们觉得AI会生成自主意(yi)识(shi)吗？

陈(chen)楸帆：目前，我们对自主意(yi)识(shi)的定(ding)义尚未达(da)成共识(shi)。科研界对意(yi)识(shi)问题存在不同理论和观点，彼此难以说(shuo)服(fu)。

我相(xiang)信AI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具备某种自主意(yi)识(shi)，只是人类尚未察觉或识(shi)别出(chu)其迹象。AI的自主意(yi)识(shi)可能是一(yi)个漫长(chang)的渐进的过程，而非(fei)从0到1的瞬间的转(zhuan)变。如果AI的智能或意(yi)识(shi)不可避(bi)免地觉醒，我们现在应思(si)考如何避(bi)免其觉醒后将人类视(shi)为可剥削的敌对的生命(ming)形态。

王(wang)威廉：在日本，有寺庙引入了能够讨论佛学问题的人工智能，它已习得大量佛教知识(shi)，甚至可以站在人类信仰的层面上与人类对话。这引发了我们对生命(ming)哲学的思(si)考：生命(ming)是什么？如何理解生命(ming)？按照哲学家笛卡尔的说(shuo)法，人一(yi)般(ban)分(fen)为精神和物质两个维度，但现在我们可能要引入另一(yi)个维度：灵(ling)魂，这里的“灵(ling)魂”是指一(yi)种神秘的生命(ming)意(yi)识(shi)，某种非(fei)理性的存在。

现在人工智能，如语言模型，在精神、知识(shi)论层面上展开，但缺乏(fa)物质性。现在为什么人工智能老是会出(chu)错？因为它没(mei)有身体，依赖语言来习得人类供(gong)给的二手经验。当(dang)人工智能拥有具身的时候就有了一(yi)手经验，这会大大提升其进化速度。

我从ChatGPT上了解到美国一(yi)个有趣的写(xie)作实(shi)验：让人工智能搭载摄像头，沿途(tu)记录并写(xie)作。虽(sui)然其作品可能还是无法超越人类，但它可能会记录下一(yi)些(xie)人类所忽视(shi)的东西(xi)。所以，个体性很重要，这种个体性激活了整个模型，有些(xie)模型近似于(yu)人类的集体潜意(yi)识(shi)。如果AI在物质和精神层面结合得当(dang)，能不能“灵(ling)魂觉醒”成为真正的生命(ming)体还不可预(yu)测。面对这样的态势，我们或许需要重新理解生命(ming)的本质。

未来的生命(ming)体也需要意(yi)义感

羊城晚(wan)报：技术时代(dai)，我们到底应该追求什么？如何找到自我？

陈(chen)楸帆：我认为，人与机器、人与AI在本质上并无二致，我们都被生命(ming)的原初(chu)冲动所定(ding)义。我和李开复(fu)共同写(xie)作的《AI未来进行时》最近又被推上了微信读书(shu)热搜第一(yi)。这本书(shu)的核心是：我们不要被动地卷入历(li)史(shi)浪潮，变成数据劳工或人肉电池。在历(li)史(shi)上，每个时代(dai)都有不同的阶(jie)层和个体面对技术变革。工业革命(ming)时期，纺(fang)织女工也有类似的问题，有些(xie)人砸机器，有些(xie)人躺(tang)平，有些(xie)人主动接受。现在又到了一(yi)个更波澜壮阔的浪潮，个人看起来更渺小、脆弱、无助，但其实(shi)这是一(yi)个很好的机会。我们可以停下来思(si)考，原初(chu)的意(yi)义是谁赋予的？如何被建构？是否还有效？如果失效，我们应该如何重新建构意(yi)义？现在这个话题还没(mei)有被充分(fen)探(tan)讨，是各个学科应该一(yi)起做的事。

在科幻小说(shuo)开山之作《弗兰肯(ken)斯坦》中科学家创(chuang)造的怪物因失去意(yi)义感而走向(xiang)悲剧。如今，人类也在不断创(chuang)造“怪物”，但最致命(ming)的是意(yi)义感的缺失。我感觉年(nian)轻(qing)一(yi)代(dai)的自我生命(ming)意(yi)义的赋予能力比较薄弱，因为他们没(mei)有从根源上接受生命(ming)教育。生命(ming)教育应成为教育的基础，教会年(nian)轻(qing)人理解生命(ming)的意(yi)义，为什么要欣赏生命(ming)、珍视(shi)生命(ming)，如何用生命(ming)去探(tan)索自我、世界和他人，等等。这是所有知识(shi)的基础。

王(wang)威廉：人类的伟大之处在于(yu)其创(chuang)造力，即使知道可能颠覆文明，人类仍在热情地创(chuang)造。人类进入了一(yi)个新的“造神”时期，试图创(chuang)造一(yi)个“真神”。人类的欲望复(fu)杂而迷人，既有壮美的一(yi)面，也有幽暗的一(yi)面。生命(ming)教育的核心在于(yu)帮助人们重新连接更高(gao)的意(yi)义感，因为人类是有意(yi)义的动物，没(mei)有意(yi)义感，人类社会将分(fen)崩(beng)离析。

每个人都是一(yi)个小宇宙。写(xie)作不是让每个人成为作家，而是在写(xie)作过程中与自己的生命(ming)对话，意(yi)识(shi)到自己作为生命(ming)的存在和世界的相(xiang)遇，唤(huan)醒生命(ming)的意(yi)义。

现在大家普遍陷入焦虑，是因为AI让人觉得自己无用，无用导致无意(yi)义感。所以生命(ming)教育的核心应该是如何把人与更高(gao)的意(yi)义感重新连接。

今天要重新确认这种意(yi)义感，不仅仅是为了人类自己克服(fu)焦虑，让精神重新健(jian)康起来，更重要的是，在这个过程中，可以把这种东西(xi)传递给AI，传递给新时代(dai)的未来生命(ming)体。未来的生命(ming)体也需要意(yi)义感，这才是更高(gao)级别的生命(ming)，而不是一(yi)个毫无意(yi)义感、横冲直(zhi)撞的机器。

生命(ming)教育可能是教育改革的重点

羊城晚(wan)报：如果人工智能体真的有了自主意(yi)识(shi)，拥有更高(gao)层面的灵(ling)魂性存在，又有强大的写(xie)作能力和语料库，那人类的写(xie)作还有什么意(yi)义？

王(wang)威廉：长(chang)篇小说(shuo)还好。我们可能要回到轴心时代(dai)的教育方式，比如儒家教育讨论的是人如何活着；如何与他人打交道；如何做有意(yi)义的事。生命(ming)教育可能是未来教育改革的重点，不能再仅仅是知识(shi)和技能教育，尤其是填鸭(ya)式教育。写(xie)作教育要从过去的一(yi)板一(yi)眼的文学史(shi)教育中挣脱出(chu)来。要注重人与时代(dai)的关系，反思(si)自身与这个时代(dai)的关系。

知识(shi)和技能是人工智能的优势，如果不改变，未来的社会结构就会垮塌(ta)，像“哑铃型”，中间大部分(fen)人都没(mei)有工作，这样的社会结构完全失去了稳定(ding)性，没(mei)法运作。所以，生命(ming)教育非(fei)常重要，要拓展人类文明的边界。

陈(chen)楸帆：“苏轼热”让我们看到人类写(xie)作的跨时空(kong)力量，而机器目前还无法做到。未来的写(xie)作应深(shen)入心灵(ling)层面，帮助人们发现未知的自我。写(xie)作将成为一(yi)种疗愈和自我探(tan)索的课程，帮助人们在时代(dai)洪(hong)流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过去几年(nian)，我一(yi)直(zhi)思(si)考科技、人类和世界的发展方向(xiang)，好奇背后是否存在某种秩序或规律。我认为，许多现象最终都显示出(chu)共通性，我们必(bi)须尊重其基本原理。就像热力学的熵增不可逆一(yi)样，AI的发展也有其自身的动力学轨(gui)迹。三(san)五年(nian)内(nei)，我们可能很快就会面临一(yi)个关键的时间节点。到那时，无论是通用人工智能还是超级人工智能，都将远远超出(chu)我们的想象。我们需要采用一(yi)种非(fei)常大胆且不合当(dang)下逻辑的应对方式，因为这种智能将远远超出(chu)人类现有的文明形态所能处理的范畴。我们必(bi)须防范AI在未来可能产生的不可控风险。

羊城晚(wan)报：黑客帝国里的蓝药丸和红(hong)药丸，红(hong)色(se)代(dai)表面对现实(shi)，蓝色(se)代(dai)表留在幻觉中，两位会选择吞哪一(yi)颗？

王(wang)威廉：我选择现实(shi)，因为我的写(xie)作也是一(yi)直(zhi)关注现实(shi)层面的东西(xi)。所以我希望能直(zhi)面现实(shi)，虽(sui)然痛苦很大，但更有意(yi)义感。

陈(chen)楸帆：我可能比较狂放(fang)，两颗一(yi)起吞，看会发生什么化学反应，有可能我就中毒身亡了，有可能产生另一(yi)种新的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