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多(duo)岁的老(lao)人背着5岁孩子走秀。 受访者供图

以下(xia)是新京报记者与杨春林的对话：

“失误”展现纯真(zhen)

新京报：为什(shi)么想要带孩子们参加(jia)中国国际时(shi)装周？

杨春林：这次(ci)是我第三(san)次(ci)参加(jia)中国国际时(shi)装周。去(qu)年(nian)9月，我带着大山里的40多(duo)位(wei)妈妈来北京参加(jia)中国国际时(shi)装周，回来后，很多(duo)孩子都问我：“我能不能去(qu)参加(jia)？”当时(shi)我就产生了(le)带孩子们参加(jia)民(min)族时(shi)装秀的念头。今(jin)年(nian)，我再(zai)次(ci)提(ti)交作品，通过了(le)时(shi)装周的选拔。

在我们苗族文化中，孩子一出生，母亲就要为她们绣一套(tao)衣服。这套(tao)衣服由背、肩、袖口、前胸、前后摆片等十(shi)几个版块构成，使用平绣、堆绣等多(duo)种手工绣技艺。因为工序复杂，加(jia)上妈妈只有在农闲(xian)时(shi)才(cai)有空(kong)绣，所以一件成衣通常需要绣五六年(nian)，孩子可能只穿一年(nian)就穿不上了(le)。我觉得，这套(tao)衣服是真(zhen)正的奢侈品，需要在更大的舞台(tai)上展示。

新京报：舞台(tai)包含哪些设计元素？

杨春林：整(zheng)场秀运用了(le)苗族刺(ci)绣、侗族刺(ci)绣、水(shui)族马(ma)尾(wei)绣、蜡染、银饰等非(fei)遗技艺，还有苗族飞歌、芦笙舞等表演。其中一位(wei)小朋友穿着的是古老(lao)的百鸟(niao)衣，这件百鸟(niao)衣是他曾祖父留(liu)下(xia)来的，历经120年(nian)。孩子们走秀时(shi)手里拿着酸汤鱼、丹寨鸟(niao)笼、苗家血豆腐等特色物品。

新京报：老(lao)人扛着犁背着孩子走秀的创意(yi)是怎么来的？

杨春林：原本计划是父亲背女儿，因孩子的父亲生病无法到场，另一位(wei)小朋友的爷爷临时(shi)救(jiu)场。那位(wei)爷爷是我们贵州的农民(min)，穿着草鞋(xie)，扛着我们日常干(gan)农活(huo)用的犁，专门从(cong)贵州寄来的。他走秀时(shi)没有伴奏音(yin)乐，只有自己清唱的民(min)歌。这不是设计好的时(shi)尚创意(yi)，就是我们日常生活(huo)的真(zhen)实呈现。同村的人看到视频后打趣他：“你耕田从(cong)贵州耕到北京去(qu)了(le)。”

新京报：孩子们表现得怎么样？

杨春林：在后台(tai)，孩子们被很多(duo)人盯(ding)着，既紧(jin)张(zhang)又(you)兴奋、好奇。一开始有人夸(kua)她们漂亮，她们会害羞，慢慢地，夸(kua)的人多(duo)了(le)，孩子们就觉得自己是世界(jie)上最漂亮的，可能服饰真(zhen)的可以给人自信。

走秀的时(shi)候(hou)，我在后台(tai)用手机看直播(bo)。如(ru)果是专业童模，出场后应该径直往前走，表情高冷，眼神紧(jin)跟摄像机。但我们的孩子走得歪歪扭扭，眼神东瞄西瞟(piao)。看到观众给她们鼓掌加(jia)油，孩子们就忍(ren)不住挥手打招呼。按(an)走秀规则，模特不能与观众互动(dong)，但正是这些“失误”展现了(le)孩子的纯真(zhen)，获得这么强(qiang)烈的反(fan)响。

有个孩子有基(ji)础病，需要定期去(qu)医院输血，她的头饰非(fei)常重，但她一直都很乐观。我们有一天一起去(qu)看升国旗、去(qu)长城，她很兴奋地奔跑，大家怎么追都追不上。很多(duo)孩子是第一次(ci)来北京，很激动(dong)。

新京报：孩子们走秀时(shi)现场观众有什(shi)么反(fan)应？

杨春林：设计师通常不能在现场看自己的秀，但我听到了(le)持(chi)续不断的掌声，走秀场上一般(ban)很少有掌声。

同样的绣花，代表我们是一家人

新京报：选拔模特的标准是什(shi)么？

杨春林：我的标准就是“以衣服来选人”，只看服饰的精美度。今(jin)年(nian)2月，招募发出后，有2000多(duo)位(wei)家长拿着自己家的衣服、带着孩子报名，最终我们选了(le)其中45个孩子。这些孩子完全不知(zhi)道什(shi)么叫走秀，到海选最后三(san)天我们才(cai)简单教授基(ji)础台(tai)步。我希望通过此次(ci)走秀，孩子们能变得更自信，更愿意(yi)展示自己。

新京报：孩子们能理解穿着民(min)族服饰走秀的含义(yi)吗？

杨春林：出发前，我跟家长们说，孩子太小可能不理解，可以教一下(xia)。来的路途中，有些孩子就拿着妈妈给的稿子背，担心记者采访时(shi)自己没说好。

但后来我发现，孩子们对服饰上的绣花有自己的理解。有的孩子会说：“我喜欢这种花朵，不知(zhi)道它是什(shi)么含义(yi)，但是看到妈妈、外婆身上都有这种花朵，我就觉得我们是一家人。”这种回答让我出乎意(yi)料(liao)。

新京报：服装有没有受到好评？

杨春林：在贵州海选完服饰，我们邀请了(le)研(yan)究民(min)族服饰的专家、教授，对入选的衣服做指导。比(bi)如(ru)，更换一下(xia)搭配的鞋(xie)子、帽子等，或者把衣服颜色搭配得更协调。很多(duo)设计师称赞这些服装设计得精美，但我也会直说：“我怎么可能能设计出这些服装？”我一直说我只是民(min)族服饰的“搬运工”，它们并(bing)非(fei)出自一位(wei)设计师之(zhi)手，而是母亲、祖母乃至(zhi)曾祖母几代人审美的积淀。

民(min)族服装支系繁多(duo)且(qie)复杂，一套(tao)完整(zheng)的苗族服装通常会有几十(shi)件配件，包括前片、后片，还有绑腿的、绑脚的以及头饰，我前几年(nian)就曾经搭配出错。因此这次(ci)我坚持(chi)要母亲跟着孩子来，只有她们最懂这些服饰。

杨春林和走秀的孩子们。 受访者供图

让妈妈们在舞台(tai)上有自己的名字

新京报：我们了(le)解到你在家乡贵州举办了(le)乡村T台(tai)秀，可以介绍(shao)下(xia)吗？

杨春林：从(cong)去(qu)年(nian)7月起，每周五、六、日，我们都会在凯里市风情园长廊举办贵州村T，至(zhi)今(jin)已经举办了(le)400多(duo)个主题秀场，一共有3万多(duo)人参与，去(qu)年(nian)为当地创收3600多(duo)万元。从(cong)最初仅在附近(jin)村庄小范围举办，发展到如(ru)今(jin)全国各地的人都来走秀。

目前，该活(huo)动(dong)是纯公益活(huo)动(dong)，不收取任何费用。一般(ban)来说，如(ru)果普(pu)通人想走一场秀，通常需要花费至(zhi)少30万元，包括场地、灯光、道具和人员等费用，这对大部(bu)分人来说是难以承受的。这笔(bi)钱在我们当地都能买(mai)一套(tao)房，为什(shi)么要用来参加(jia)只有三(san)五分钟的表演呢？有了(le)贵州村T后，不仅普(pu)通人有了(le)展示自己的机会，少数民(min)族服饰设计师也有了(le)展示的机会。

贵州村T舞台(tai)上的展示者。 受访者供图

新京报：你创办贵州村T的初衷是什(shi)么？

杨春林：源于我的妈妈。我和妈妈曾经收到伦敦时(shi)装周的邀请，我带她去(qu)欧洲展示了(le)我们的服装，当地人很惊(jing)讶(ya)，以为这种古老(lao)东西只在博物馆里，不会存(cun)在于现实中。村里其他一百多(duo)位(wei)母亲都非(fei)常羡(xian)慕这种经历，但我无法带她们每个人站上国际舞台(tai)，就想不如(ru)把T台(tai)搬回家乡。

在老(lao)家，许多(duo)女性一生中最闪耀的时(shi)刻是婚礼，她们会穿上母亲或外婆制作的嫁衣。穿上嫁衣那一刻，她们是拥有自己名字的“某某某”，但婚后，她们就变成了(le)“谁的妈妈”。她们说，只有在舞台(tai)上走秀，她们才(cai)能拥有自己的名字，比(bi)如(ru)，主持(chi)人会说“‘某某某’正在台(tai)上展示”。我希望她们能受到灯光和摄像头的环绕，有观众赞美她们的服装。

新京报：大家在T台(tai)上的表现如(ru)何？

杨春林：最开始有的村民(min)会害羞，不好意(yi)思公开展示自己。有些人觉得好奇，看热(re)闹，跃(yue)跃(yue)欲试。有些妈妈们走秀完觉得自己表现不够好，之(zhi)后还会偷偷练习。后来参与的人越来越多(duo)，每个人走秀、展示的时(shi)间也越来越长。

新京报：村T现在成了(le)很多(duo)游客(ke)的打卡地，你对此有什(shi)么看法？

杨春林：有一点我比(bi)较担心，部(bu)分游客(ke)仅仅是为了(le)打卡拍(pai)照，就把服装简单套(tao)在身上，没有穿戴(dai)齐整(zheng)就上台(tai)展示。但我们苗族的女性，尽管不会化妆，也要精心梳妆准备，她们穿服装需要半小时(shi)，少个手镯都拒绝(jue)出场——这种对服饰的敬畏(wei)之(zhi)心才(cai)是最重要的。

新京报：对未来村T的发展，你有什(shi)么设想吗？

杨春林：因为是公益平台(tai)，我的初衷是帮助(zhu)家乡。比(bi)如(ru)，有人会展示自家的草药、蔬菜、腊肉，如(ru)果能通过我们的平台(tai)帮助(zhu)大家销(xiao)售农产品，那当然(ran)很理想。不过，目前我们严格把控，禁止打广告和拉横幅行为。我特别担心随着后期商业化的发展，T台(tai)是否还能保持(chi)最初的模样。

时(shi)装秀应该是展示不同文化的舞台(tai)

新京报：你是如(ru)何进(jin)入设计行业的？

杨春林：我大学(xue)时(shi)因为家里贫穷差点辍学(xue)，妈妈靠刺(ci)绣供我和两个哥哥上大学(xue)。我读书时(shi)也摆地摊卖一些绣片、儿童饰品和银饰等，赚学(xue)费。

我摆地摊时(shi)穿的就是妈妈绣的衣服，很多(duo)顾客(ke)询问是否出售，第一个人问我，我说“不卖”，第二个人问，我也说“不卖”，第十(shi)个人问的时(shi)候(hou)，我就卖掉了(le)。我说：“来吧来吧，现在卖给你，我让妈妈再(zai)去(qu)做一件。”就这样，大学(xue)毕业后，我开始创业，从(cong)卖苗绣工艺品到转卖衣物，自己设计服装，妈妈也会教我刺(ci)绣技艺，让我一步一步进(jin)入服装行业。

杨春林和他的母亲。 受访者供图

新京报：你的设计理念是什(shi)么？

杨春林：我最早(zao)定位(wei)就是“花一样的男(nan)子”，从(cong)贵州山区到上大学(xue)，再(zai)到成为设计师，始终坚持(chi)绣花的穿衣风格，因为国内的绣花男(nan)装特别少。我创业后，很多(duo)歌手、艺术家会来购买(mai)我的服装，他们说，“你一定要去(qu)参加(jia)时(shi)装周，要去(qu)提(ti)高自己。”

新京报：你的设计风格有没有被时(shi)装界(jie)质疑(yi)过？

杨春林：我之(zhi)前报名参加(jia)过许多(duo)时(shi)装周，多(duo)次(ci)被拒之(zhi)门外，说我设计的衣服“太民(min)族风，不符合时(shi)尚标准”，我才(cai)意(yi)识到，这类服饰似乎难以登上大雅之(zhi)堂。但我认为，时(shi)装秀应该是展示不同文化的舞台(tai)，而不是对美有所限制。

好在我也慢慢感受到了(le)变化。最近(jin)，中国服装协会的老(lao)师还跟我提(ti)到，在贵州村T的影响下(xia)，此次(ci)时(shi)装周还有彝族、藏族、傈(li)僳族的设计师来展示民(min)族服饰。

新京报：你第一次(ci)参加(jia)时(shi)装周是什(shi)么时(shi)候(hou)？

杨春林：我接触时(shi)尚很晚，30岁才(cai)第一次(ci)参加(jia)时(shi)装秀，那之(zhi)后才(cai)知(zhi)道什(shi)么叫走秀。当时(shi)是2018年(nian)的丝绸之(zhi)路国际时(shi)装周，导演把60多(duo)名高挑俊美的模特带到我面前让我挑选，我瞬间脸红，都不敢直视他们。导演问我，“你的开场（模特）和压轴（模特）是哪位(wei)？”我才(cai)知(zhi)道自己连基(ji)本的开场与闭场规矩(ju)都不懂。

新京报：接下(xia)来你的工作计划是什(shi)么？

杨春林：目前我的重心之(zhi)一，是借用良(liang)好的曝光度，让城市的孩子们、妈妈们来到我的家乡。在时(shi)装设计方面，我希望能创办一场少数民(min)族时(shi)装周。我和团队(dui)还在探讨如(ru)何让妈妈们通过村T平台(tai)获得收入，让大家在走秀之(zhi)外有更多(duo)收获。

新京报记者 徐鸣(ming)

编辑 彭(peng)冲 校对 刘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