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苦日(ri)子都熬过去(qu)了。祖屋(wu)拆迁后，易兰英和(he)小女儿住在拆迁安置的新房里，三(san)个儿子轮流去(qu)看望(wang)并照(zhao)料她。前些年(nian)，易兰英接受采(cai)访时常感叹“很愉快、很幸福(fu)”“可以过安生日(ri)子了。”

2025年(nian)2月15日(ri)，易兰英逝世，享年(nian)99岁(sui)。与她同日(ri)去(qu)世的，还有另一位南京大屠杀幸存者(zhe)陶承义。截至(zhi)目前，南京市侵(qin)华日(ri)军受害者(zhe)援助与南京大屠杀历史记忆传承协会登记在册在世的幸存者(zhe)仅(jin)剩28人。

童(tong)年(nian)

2月15日(ri)晚上10点多，李时椿接到(dao)妹妹电话，“母亲好像不(bu)行了。”当时他人在苏州，次日(ri)一早(zao)便急匆匆赶回南京。

一切似乎(hu)早(zao)有预兆。

去(qu)年(nian)冬天，易兰英几乎(hu)处于半卧床状态。她每(mei)周(zhou)要洗一次澡，在今年(nian)春(chun)节前几天准备(bei)洗澡时，浴(yu)室里的她突(tu)然(ran)站不(bu)起来了。

李时椿回忆，年(nian)迈的易兰英手脚变(bian)得浮肿，但(dan)腿上肌肉却萎缩严重，皮肤松垮地挂在骨(gu)头上，这让她的行动(dong)十分受限(xian)，时不(bu)时会摔跟头。

那是最后一次洗澡，家人为易兰英擦洗了身体。整个正月里，易兰英的意(yi)识渐渐陷(xian)入混沌。

李时椿回顾母亲的生平(ping)，被战(zhan)争阴影缠绕(rao)的前半生充满了苦难。

1926年(nian)5月，易兰英出生在一个大家庭(ting)，家里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还有一个妹妹。全家生活在南京市升州路老坊巷，那是一栋祖上的老宅，一百来年(nian)修修补(bu)补(bu)住了几代人。

易兰英的童(tong)年(nian)时代，生活比较清(qing)贫(pin)，全家主要经(jing)济来源(yuan)是靠哥哥养猪卖(mai)肉。 1937年(nian)，日(ri)军在南京城进行空袭，易兰英一家逃难至(zhi)江宁土桥亲戚家，后来等到(dao)空袭减少才返回南京城内(nei)。

1937年(nian)12月，日(ri)军攻陷(xian)南京城。为了逃生，易兰英一家躲在南京五台山附近五条巷的难民区。

易兰英此前接受媒体采(cai)访时回忆，某一天，日(ri)军闯(chuang)入了难民区找“花姑娘”，一把将易兰英的嫂子拉出屋(wu)。11岁(sui)的易兰英吓得蜷缩在地铺角落(luo)，14岁(sui)的姐姐易翠兰吓得用(yong)被子裹住全身，一动(dong)不(bu)动(dong)躲藏(cang)在易兰英身后墙角下，未(wei)被日(ri)本兵发现(xian)，才逃过一劫。

然(ran)而当时，抓走嫂子的日(ri)本兵又看上了外间屋(wu)子一位避难的国民党军官太太，日(ri)本兵放走了易兰英的嫂子，转而强奸了这位国民党军官太太。经(jing)此一事后，易兰英的家人立刻将易翠兰和(he)易兰英大嫂送进金陵(ling)女子文理学院难民收容所避难。收容所吃饭也成问题，家人就让易兰英负责(ze)给(gei)她们送饭菜。

后遗症

打从李时椿记事起，母亲就不(bu)断讲述这段战(zhan)争往事，虽(sui)然(ran)并不(bu)完整，但(dan)那些可怖的细节让李时椿难以忘(wang)却。

为了糊口，易兰英在南京五条巷临(lin)时住所门前摆了个小摊，卖(mai)香烟、火(huo)柴和(he)花生米。有一天来了一队日(ri)本兵，距离易兰英小摊不(bu)远(yuan)处有一个馄饨摊，一个中国年(nian)轻男性在吃早(zao)饭，日(ri)本兵将男子抓到(dao)一旁，用(yong)刺刀捅死。

一个日(ri)本军官走到(dao)易兰英面前，“他讲tabako（香烟），我又不(bu)懂。”2022年(nian)在接受侵(qin)华日(ri)军南京大屠杀遇(yu)难同胞(bao)纪念馆工作人员的采(cai)访时，易兰英仍记得这个日(ri)语单词(ci)，“然(ran)后他刷（扇）我几个嘴巴子，淌血(xue)（了）。”

这几巴掌打掉了易兰英的门牙，满口鲜血(xue)，她的左耳嗡(weng)嗡(weng)作响，一瞬间什么也听不(bu)到(dao)了。

日(ri)本军官掏出香烟，做(zuo)了一个姿势，易兰英明白过来，她赶紧递上火(huo)柴，才免于继续挨打。

在易兰英的记忆里，有一个画面始终挥之不(bu)去(qu)。日(ri)军到(dao)处搜捕中国青壮(zhuang)年(nian)男性，去(qu)往金陵(ling)女子文理学院难民收容所路上有一口水塘，日(ri)本兵就“两个一绑两个一绑，机关枪摇（扫(sao)射(she)），摇完之后推(tui)下塘。”密集的枪声之后，七八十人被枪杀在水塘里。等到(dao)第二年(nian)开春(chun)，池塘里的尸体已经(jing)腐烂，几辆(liang)车停(ting)在附近打捞里面的尸骨(gu)。

这段经(jing)历让年(nian)少的易兰英受到(dao)惊吓，几十年(nian)来如噩梦一般(ban)挥之不(bu)去(qu)。李时椿说，挨过那些巴掌后，母亲的牙齿和(he)耳朵一直不(bu)好。五十多岁(sui)时，易兰英的耳鸣愈发严重，干扰她整夜睡不(bu)着觉，李时椿带她到(dao)处去(qu)求(qiu)医问药，却始终查不(bu)出原因。晚年(nian)的易兰英近乎(hu)完全失聪，而她的牙齿，也在六十来岁(sui)的时候(hou)就掉光了。“所以她提起日(ri)本兵恨恨的。”

上世纪八十年(nian)代，侵(qin)华日(ri)军南京大屠杀遇(yu)难同胞(bao)纪念馆刚成立时，报纸上刊登了第一批登记注册的南京大屠杀幸存者(zhe)，其中一位正是易兰英的二姐。看到(dao)这个消息的李时椿想(xiang)到(dao)，姨娘（易兰英的二姐）和(he)母亲当时都住在祖屋(wu)，自己的母亲也同样是战(zhan)争的亲历者(zhe)与受害者(zhe)，他决定请母亲系统地回忆那段过往，并撰写材料寄给(gei)纪念馆。

那也是李时椿第一次完整听到(dao)母亲的故(gu)事。后来，易兰英又曾在不(bu)同的场合多次回忆讲述，甚至(zhi)去(qu)重新指认过难民区位置。

余生

因为战(zhan)争颠(dian)沛流离的生活，十六七岁(sui)的年(nian)纪，易兰英就在哥哥的安排下结婚嫁人，生下四个孩子。

新中国成立之后，易兰英有了工作，在合作社做(zuo)缝(feng)纫(ren)工作。后来辞掉缝(feng)纫(ren)工作，与人合作搞了一个小组，做(zuo)橡胶零件，“收入很低(di)。”

李时椿回忆，早(zao)年(nian)间因为父亲欠(qian)下赌(du)债，家庭(ting)条件十分困窘。为了养活家人，易兰英甚至(zhi)悄悄卖(mai)过血(xue)，直到(dao)李时椿发现(xian)母亲的秘密，年(nian)幼的他心(xin)痛地烧掉了卖(mai)血(xue)证。

好在儿女们慢慢被拉扯长(chang)大，日(ri)子也肉眼可见地变(bian)得越(yue)来越(yue)好。2010年(nian)左右，易兰英家的老宅祖屋(wu)拆迁，她和(he)女儿住进了政府安置的新房。九十岁(sui)生日(ri)那天，家里为她祝寿，宴请了很多亲戚朋友(you)，李时椿记得，“那天她特别开心(xin)。”“现(xian)在住的房子也好，吃得也好，很愉快。” 2022年(nian)接受采(cai)访时，易兰英充满幸福(fu)地感叹。

李时椿告诉新京报记者(zhe)，母亲最大的爱好是打麻将。住在老城南的时候(hou)，她有一些关系要好的牌友(you)，搬去(qu)新房后，易兰英还时常想(xiang)要回去(qu)和(he)牌友(you)们打牌，可从新家坐公交(jiao)回去(qu)得倒两三(san)趟车，很是折腾。

“输赢很小”，李时椿说，想(xiang)到(dao)花点小钱(qian)就可以让老太太开心(xin)，既(ji)能动(dong)脑防止老年(nian)痴呆，又可以交(jiao)朋友(you)维持社交(jiao)，李时椿也很支(zhi)持母亲，时常陪伴她一起去(qu)。

晚年(nian)的易兰英每(mei)天都要在家潜心(xin)礼佛，李时椿说，母亲不(bu)怎么识字，不(bu)善(shan)言辞，但(dan)却有一颗柔软善(shan)良的心(xin)，她经(jing)历过很多苦难，对他人的苦难更感同身受，看到(dao)别人受苦，她总是想(xiang)着施以援手。

意(yi)识尚清(qing)醒的时候(hou)，易兰英早(zao)早(zao)向李时椿交(jiao)代了后事，让他这个经(jing)济条件相对更好的长(chang)子操(cao)持，不(bu)要让其他兄弟姊妹花钱(qian)，“一切从简。”

2月21日(ri)，是易兰英“头七”的日(ri)子，按照(zhao)南京的习俗，家人做(zuo)了一桌(zhuo)菜，青菜豆(dou)腐、红(hong)烧肉、豌豆(dou)头……还有易兰英生前最爱吃的鲫鱼(yu)。她的遗照(zhao)被端放在正中间，三(san)炷香点燃，家人行礼磕头。

“就好像一家人和(he)母亲吃最后一顿饭。”李时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