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伟(wei)：简牍(du)一般是指用于书写(xie)的竹、木片和写(xie)在竹、木片上的文献。与甲(jia)骨、青铜器、帛(bo)书等其他早期书写(xie)载体相比，简牍(du)取材、制作、书写(xie)均较方便，还可通过绳线编连成册，容纳长(chang)篇文献。

西周、春秋时存在使用竹简的确(que)凿记(ji)载。战(zhan)国时各(ge)国纷纷变法，建(jian)立以郡县制、官僚制为基础的新兴国家，文书、律令(ling)的使用骤增。在春秋、战(zhan)国、秦汉时期的政治发展和文化繁(fan)荣中，简牍(du)发挥(hui)了重要作用。

近五十年来，云梦睡虎地墓地先后发掘秦汉墓葬数十座。1975年发掘的4号和11号秦墓，2006年清理(li)的77号汉墓，均出土了重要简牍(du)，堪称中国考古学(xue)史上传(chuan)奇式发现。

11号墓出土竹简1150多(duo)枚，其中《秦律十八种》《效律》《秦律杂抄》是律的条文，《法律答问》《封诊(zhen)式》是律的解释和侦(zhen)察、审(shen)讯的程式，《语书》《为吏之道》是针对官吏的训诫性(xing)读物(wu)，《日(ri)书》是以择日(ri)为主的数术文献，“葉(世)书”(旧称“编年记(ji)”)简要记(ji)叙秦昭王(wang)以来的国家大事、墓主本人及家庭的一些大事。4号墓出土两件木牍(du)，是中国现存最早的书信。

睡虎地秦简是最早发现的秦简牍(du)，其意义可从两方面来看。

其一，内(nei)容重要。战(zhan)国时期秦国及随后秦代(dai)的传(chuan)世文献非常少。睡虎地秦简为秦国及秦代(dai)行(xing)政、经济、法律、军事等制度和风俗、观念方面的研究(jiu)，增添了丰富可靠的史料。

其二，保存良好(hao)。多(duo)种文献有较长(chang)篇幅，且大多(duo)可以复原成册，如《秦律十八种》201枚，《法律答问》210枚，《日(ri)书》乙种259枚，《封诊(zhen)式》《日(ri)书》《秦律十八种》还保存书名或篇名。这(zhe)促进了简册制度的研究(jiu)，为整(zheng)理(li)、研究(jiu)其前后出土的律令(ling)、日(ri)书提供重要参照。

睡虎地77号墓出土西汉文帝时期的简牍(du)2000多(duo)枚，有《质(zhi)日(ri)》、官府文书、私(si)人簿(bu)籍(ji)与律典、算术、书籍(ji)、日(ri)书。这(zhe)批简牍(du)内(nei)容珍贵，如连续(xu)十四(si)年的《质(zhi)日(ri)》、关(guan)于漕(cao)运的司法案卷、文帝十三年刑制改革之前的律典、类似《说(shuo)苑》的书籍(ji)，是研究(jiu)当时县乡行(xing)政运行(xing)、国家法律制度、典籍(ji)流传(chuan)等课题的原始文献。“质(zhi)日(ri)”是秦和西汉时期流行(xing)，但后世失传(chuan)的一种文献形式。通常以一年的历表为基础，记(ji)录公私(si)事务，类似于今天的日(ri)志。律典、算术保存完好(hao)，编次清晰，为秦汉同类文献整(zheng)理(li)、研究(jiu)提供了可靠坐标。

2007年1月，睡虎地汉简在清理(li)过程中。　熊北(bei)生 摄

中新社记(ji)者：围绕云梦睡虎地简牍(du)，您和团队开展了哪些研究(jiu)？取得了什(shi)么成果？

陈伟(wei)：2008年至2016年，武汉大学(xue)简帛(bo)研究(jiu)中心对20世纪(ji)出土、业已完整(zheng)刊布的7批秦简牍(du)进行(xing)再整(zheng)理(li)，其中包括睡虎地4号、11号两座秦墓的简牍(du)，于2014年底出版《秦简牍(du)合集》四(si)卷六册，睡虎地秦简牍(du)构成卷一的上中下三册。

武汉大学(xue)简帛(bo)研究(jiu)中心与收藏单位合作，尽可能收集先前拍摄的简牍(du)照片，并重新摄取红(hong)外(wai)图像，《秦简牍(du)合集》图版的清晰度普遍改善，释文、注释质(zhi)量显著提升。例(li)如，《秦律十八种》简36写(xie)有“上内(nei)”和简73写(xie)有“车牛”的残(can)片，《睡虎地秦墓竹简》1990年版缺录，我们找到早先的照片予以刊载；日(ri)书乙种《良日(ri)》篇原整(zheng)理(li)本存在缀合和编连错误，我们加以调整(zheng)，使其与岳山秦木牍(du)日(ri)书《七畜日(ri)》对应(ying)。《秦简牍(du)合集》已得到同行(xing)的普遍认可和广(guang)泛引(yin)述。

2016年至今，武汉大学(xue)简帛(bo)研究(jiu)中心与湖(hu)北(bei)省文物(wu)考古研究(jiu)院合作，全面整(zheng)理(li)云梦睡虎地77号汉墓出土简牍(du)，主要成果《睡虎地西汉简牍(du)》拟以8卷本的规模出版，其中第一卷《质(zhi)日(ri)》已于2023年底刊行(xing)。

《秦简牍(du)合集》。　涂池 摄

中新社记(ji)者：如何从简牍(du)中解读古人留下的信息？

陈伟(wei)：简牍(du)文献的整(zheng)理(li)，是尽可能完整(zheng)、系统(tong)地获取简牍(du)中的文献信息，实现简牍(du)从文物(wu)到文献的转(zhuan)换。

首(shou)先是认字(zi)，即辨认简牍(du)上书写(xie)的古代(dai)文字(zi)，其中大多(duo)数可以认读，但也有一些难字(zi)需要推敲考订。

接着是断读，相当于标点，通过阅读中的停顿，反映文中的意群(qun)和脉络，从而正确(que)领会文意。

编连与缀合，是简牍(du)类文献整(zheng)理(li)的特殊作业。简牍(du)出土时，原有编绳大多(duo)朽(xiu)断无存，简牍(du)个体还往往开裂破(po)碎。编连是对不同简牍(du)个体之间的顺序进行(xing)安排。缀合则(ze)是针对同一支简牍(du)，在简牍(du)断裂后，重新把残(can)片拼合起来，以恢复原先的完整(zheng)形态。

睡虎地汉简是在铁路施工时被(bei)发现的，书籍(ji)和质(zhi)日(ri)、文书的一部分破(po)碎严重，残(can)片近万枚。其中，质(zhi)日(ri)简有700多(duo)枚保存较好(hao)，另有残(can)片1700余枚。

根据历法、各(ge)栏位置和高度、干支书写(xie)风格与相关(guan)记(ji)载，我们对残(can)片反复推敲，一部分与前元《十六年质(zhi)日(ri)》、后元《四(si)年质(zhi)日(ri)》中的断简拼接，减少了这(zhe)两卷的残(can)损程度；一部分得到定位，构成前元十一年、十五年和后元五年这(zhe)三年质(zhi)日(ri)的残(can)篇，不仅证实睡虎地汉简《质(zhi)日(ri)》从西汉文帝前元十年(公元前170年)到后元七年(公元前157年)连续(xu)书写(xie)十四(si)年，还复原了墓主越人富有史料价值的关(guan)联记(ji)录。

中新社记(ji)者：云梦睡虎地秦简出土了目前所知时代(dai)最早的家书、汉简中发现连续(xu)十四(si)个年份的《质(zhi)日(ri)》，能从中解读出什(shi)么信息？

陈伟(wei)：睡虎地4号秦墓出土两件木牍(du)，是秦王(wang)政二十四(si)年(公元前223年)在外(wai)征(zheng)战(zhan)的士兵兄弟(di)黑夫和惊写(xie)给家人的书信。木牍(du)长(chang)约23厘米，略等于秦汉时一尺。

多(duo)位学(xue)者对其中所涉及的秦楚战(zhan)争有考订。此外(wai)，书信中还包含一些重要历史信息。如黑夫和惊都向母亲要钱，与里耶秦简中戍卒家里的“衣用钱”呼应(ying)，反映出秦士兵的给养方式。黑夫和惊二人都已成年，惊已娶(qu)妻，看来都还与母亲同住共产。这(zhe)与岳麓书院藏秦简《数》“威有功”算题一样，显示商鞅变法后，秦国、秦代(dai)大家庭依然存在。

云梦睡虎地4号墓出土的木牍(du)在湖(hu)北(bei)省博(bo)物(wu)馆展出。　中新社记(ji)者 张畅 摄

睡虎地汉简质(zhi)日(ri)中，未带(dai)行(xing)为者名字(zi)的记(ji)载，与带(dai)有“越人”名字(zi)的记(ji)载，关(guan)联密(mi)切。通过研究(jiu)睡虎地汉简质(zhi)日(ri)的记(ji)载，我们发现，质(zhi)日(ri)中省略行(xing)为者名字(zi)的记(ji)事属于记(ji)写(xie)者，但带(dai)有名字(zi)的记(ji)录却(que)不能一概排除(chu)属于记(ji)写(xie)者的可能性(xing)。睡虎地汉简质(zhi)日(ri)的记(ji)写(xie)者，应(ying)该就是越人。先前对于质(zhi)日(ri)记(ji)录者的认识得以澄清。

睡虎地《质(zhi)日(ri)》还可帮助复原西汉早期的历法安排，了解当时县乡吏员的生存状(zhuang)态，进一步认识政区、户算等制度。

中新社记(ji)者：云梦睡虎地简牍(du)也引(yin)起不少海外(wai)学(xue)者的关(guan)注。您和团队与海外(wai)专家学(xue)者开展了哪些交流与合作？未来还将开展哪些工作？

陈伟(wei)：简牍(du)是人类文化遗产中的瑰宝，受国际(ji)学(xue)界关(guan)注。由武汉大学(xue)简帛(bo)研究(jiu)中心编辑、我和美国芝加哥(ge)大学(xue)教授夏含夷(Edward L. Shaughnessy)主编的英文期刊Bamboo and Silk(《简帛(bo)》)于2018年创(chuang)刊，已被(bei)ERIH PLUS(欧洲人文社会科学(xue)研究(jiu)索引(yin))、Scopus、ESCI等多(duo)个重要数据库收录。

做秦简牍(du)项目时，日(ri)本早稻田大学(xue)、韩(han)国庆北(bei)大学(xue)、法国巴黎(li)高等研究(jiu)实践学(xue)院等高校专家积极参与，负责收集日(ri)本、韩(han)国和西方学(xue)者对秦简牍(du)的研究(jiu)文献，并撰写(xie)综述。这(zhe)些综述均收入项目最终成果《秦简牍(du)整(zheng)理(li)与研究(jiu)》，由经济科学(xue)出版社于2017年出版。日(ri)本早稻田大学(xue)教授工藤元男还主编了《睡虎地秦简译(yi)注——秦律十八种·效律·秦律杂抄》，于2018年在日(ri)本汲古书院出版。

睡虎地汉简的整(zheng)理(li)，还需几年努力才(cai)能完成。目前，我们还在对秦汉律典进行(xing)校勘，对秦汉律典的性(xing)质(zhi)、结构及其编纂史进行(xing)探(tan)讨，希望从法律角度对秦汉多(duo)民族(zu)统(tong)一国家的形成、发展取得更(geng)多(duo)认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