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我(wo)葬到我(wo)打过仗的地方”

2月15日上午，载(zai)着吴九成遗体的灵(ling)车缓缓驶出泰(tai)州市姜堰区的家(jia)中，沿着中国工农红军南通如皋红军小(xiao)学、江安(an)镇红十四军纪念碑园、磨头镇老户庄战斗遗址等处一路(lu)前(qian)行。沿途是(shi)手持白花前(qian)来(lai)为他送别的人们。

以一个红军战士的身份活，以一个红军战士的身份死，这是(shi)吴九成的心愿。

2024年10月，吴九成刚过生日，这两年，他的身体大不如前(qian)。因为白内障，眼睛不大能看得见(jian)，说话也成问题，儿(er)媳缪秀兰喂他吃饭，许多次，他含混着说，觉得自(zi)己时日不多，唯一的愿望就是(shi)能够(gou)被葬到曾经打仗的地方去。

也是(shi)这一年9月，央视2024国庆特别节目里(li)播放了一部微电影《国旗之(zhi)下》，以吴九成为原(yuan)型，呈现了一名百岁老红军每年国庆都会带领全家(jia)四代人一起升国旗的故事。

吴九成的二女儿(er)吴伯华作为家(jia)人代表来(lai)到了北京，替父亲完成了在天安(an)门广场看升国旗的心愿，病中的吴九成在手机视频的另一头，“眼泪哗(hua)啦啦地流。”

“他非常看重自(zi)己作为红军的身份，有坚定的信仰(yang)和坚强的意志。”吴伯华说。

在吴九成的床头，摆放着红十四军的军服(fu)，逢年过节有人来(lai)家(jia)中拜访，他常常穿好军服(fu)，戴好军帽，扣子一丝不苟地扣好，“我(wo)曾经是(shi)一名红军战士，就要(yao)有一名红军的样(yang)子！”吴九成曾说。

2019年学雷锋纪念日前(qian)夕，泰(tai)州的志愿者在他家(jia)的小(xiao)院里(li)安(an)装了一个升旗台。于是(shi)，从那年国庆节开(kai)始，吴九成每年都要(yao)携一家(jia)四代举行家(jia)庭升旗仪(yi)式。升旗仪(yi)式结束，后辈们围(wei)坐在吴九成身边，听他讲战斗故事、唱革命歌曲。

吴伯华说，父亲爱唱《东方红》，家(jia)里(li)的晚(wan)辈，学会的第一支歌，也是(shi)《东方红》。

2023年国庆节，吴九成与亲人在家(jia)中小(xiao)院升国旗。受(shou)访者供图

被隐藏的记忆

对吴九成来(lai)说，行至暮年，才(cai)终于能畅快地表达感情。

2016年，他被认定为红军失散人员。此前(qian)的几十年，他曾与子女、邻里(li)讲述过自(zi)己的斗争经历，但没人相信，“爷爷是(shi)红军老战士？讲红军，往往讲在湖南、江西、陕(shan)北呀！”特殊年月里(li)，他甚至不敢声张自(zi)己的身份。

直到2015年4月的一天。吴伯华还记得，那天，吴九成又提起了红十四军和他的团长张世杰，孙子吴兵干脆在手机里(li)键入了这几个关键词，一搜索(suo)发现，江苏省如皋市果真有个红十四军纪念馆，“老人家(jia)天天讲，家(jia)里(li)人一通商量，干脆带他去一趟。”

2015年9月11日上午，家(jia)人们把吴九成送上车，吴伯华说，怕老人家(jia)情绪激动，只说带他回老家(jia)看看。但车没开(kai)出多久，吴九成就意识到方向不对头，“他说这条路(lu)线是(shi)到他战斗过的地方去的，不是(shi)去老家(jia)的。”

那天上午，吴九成走进了中国工农红军第十四军纪念馆。刚迈进展馆大厅，便对纪念馆工作人员作自(zi)我(wo)介绍：“我(wo)叫吴九成，今年101岁。我(wo)参加过红十四军，我(wo)的团长叫张世杰……”

老人的举动引来(lai)纪念馆工作人员的注(zhu)意，红十四军研究会秘书长兼办公室主(zhu)任谢建奇赶到纪念馆，陪同吴九成和家(jia)属一行参观(guan)。

谢建奇至今记得，吴九成在红十四军一师师长兼二团团长张世杰遗像前(qian)激动的表现，“‘张世杰团长，战士吴九成来(lai)看你啦！你在地下安(an)息(xi)吧(ba)！’他同时向张世杰遗像行军礼、三鞠躬。”

当(dang)天，吴九成的战地经历随(sui)着他的讲述逐渐铺开(kai)在众人面前(qian)。

在红十四军建军大会油画前(qian)，吴九成讲：“那天真是(shi)人山人海啊！会场搭(da)了三个大台子，用布浆子做的土喇叭，向远处传(chuan)递声音。”吴九成上前(qian)拉住首长，称自(zi)己想要(yao)当(dang)兵，首长操(cao)一口(kou)湖南话回答他，“要(yao)得，要(yao)得。”

在老户庄战斗复原(yuan)场景前(qian)，他讲：“我(wo)参军后的第一仗就是(shi)打老户庄。那时是(shi)麦子扬花的季节，老户庄四面壕(hao)河，易守难攻，我(wo)们武器不好，最后没能打下来(lai)，军长老李(li)牺(xi)牲了……”

据《中国纪检监察报》，中国工农红军第十四军是(shi)土地革命时期江苏省境(jing)内唯一列(lie)入中央军委正式序(xu)列(lie)的全国14支工农红军之(zhi)一。《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史》对红十四军作出评价：“活动于通海地区的红十四军，与全国其(qi)他红军武装一样(yang)，在敌人统治薄弱的农村，进行土地革命，开(kai)展游击战争，建立农村革命根据地，从而打破了敌人多次进剿，壮大了自(zi)己，巩固和发展了苏区……对中国革命战争的发展均(jun)有不同程度的贡献。”

2015年，吴九成到如皋市红十四军纪念馆参观(guan)。受(shou)访者供图

红色经历

根据吴九成的讲述，如皋市红十四军研究会向上级部门报告了他的情况(kuang)，此后，研究会的成员们开(kai)始了对吴九成红色经历的调查。

1915年9月，吴九成出生在海安(an)县李(li)庄吴家(jia)舍，小(xiao)名“九儿(er)”。13岁那年，即1927年秋，父亲病故，母亲改嫁，兄弟5人各奔(ben)东西，寻求生路(lu)。吴九成沿途乞讨(tao)，来(lai)到如皋西乡贲家(jia)巷附近(jin)的小(xiao)燕庄，庄上有一位叫尤(you)德甫的秀才(cai)将(jiang)他收留至家(jia)中。

1930年4月，吴九成加入红十四军，由于他战斗中表现突出，被提拔为红十四军一师二团机动队队长，身挎短枪，担(dan)负保护首长安(an)全、武器保管和战事应急预备等重任。

红十四军研究会原(yuan)副会长、秘书长、副研究馆员殷(yin)春泉带领人员进行了吴九成生平的调查工作，他还记得，根据他们的要(yao)求，吴九成回忆讲述了贲家(jia)巷建军大会、老户庄战斗、八(ba)路(lu)“围(wei)剿”、水洞口(kou)大会、八(ba)三黄桥暴动等重要(yao)史实。在讲到八(ba)路(lu)“围(wei)剿”时，吴九成讲述：“敌人被我(wo)们包围(wei)，为了逃命，跳进河里(li)，不会游水的都淹死了，我(wo)们在打扫(sao)战场时，在河里(li)摸到一个死人就能缴到一支枪。”

在讲到特别激动时，吴九成撩起自(zi)己内上衣，“看！这就是(shi)在打卢家(jia)庄时，被敌人打伤留下的伤疤。”

殷(yin)春泉的后续调查证明了吴九成所述为实，多位尚还健在的老人回忆起了与吴九成相关的往事，江安(an)镇胜利居36组96岁的老私(si)塾先生孙尔贵(gui)甚至记得，小(xiao)名“九儿(er)”的吴九成被秀才(cai)尤(you)德甫收养，红十四军建军后当(dang)了红军，“看到他身上两支短枪，神气得很，总是(shi)跟在大官身边。”红十四军失散后，吴九成回到小(xiao)燕庄秀才(cai)家(jia)躲藏过，后因被保安(an)队发现，暴露了身份，孙尔贵(gui)再(zai)没见(jian)过吴九成。

1930年秋，中共中央军委和中共江苏总行委决定红十四军暂(zan)停活动，吴九成和他的战友五六人在曾收养他的秀才(cai)家(jia)隐蔽，继续开(kai)展革命活动。一天，一保安(an)队员突然来(lai)后房卸门板，为掩(yan)护其(qi)他战友，吴九成冲上前(qian)去紧紧抱(bao)住走过来(lai)的保安(an)队员，从而暴露了藏在后房的红十四军战友。

尽管最终安(an)全转移，吴九成的身份已然暴露，他无法继续留在如皋江安(an)地区，1931年，他只身一人来(lai)到靖江新港十节埭避难，十节埭裁缝孙三大收他为徒，前(qian)后近(jin)三年。

此后，由于身份再(zai)一次暴露，吴九成又辗转至上海、泰(tai)兴等地，最终在婚后定居泰(tai)州市姜堰区蒋垛镇。

吴九成的右胸处，有战斗留下的刺刀伤痕。受(shou)访者供图

“我(wo)算什么英(ying)雄，那些牺(xi)牲的才(cai)是(shi)真正的英(ying)雄”

2015年12月2日和8日，老人委托女婿金克义和孙子吴兵分别口(kou)头和书面向蒋垛镇人民政府和姜堰区民政局提出认定红军身份申请。2016年8月11日，泰(tai)州市姜堰区人民政府正式批复：同意认定吴九成同志为“红军失散人员”，享受(shou)相关优抚待(dai)遇。

为了认定老人的身份，殷(yin)春泉和谢建奇等如皋市红十四军研究会的工作人员们前(qian)后奔(ben)波(bo)了将(jiang)近(jin)一年，谢建奇说，“我(wo)了解他们家(jia)的情况(kuang)，经济(ji)情况(kuang)比较好，子女也生活得不错，他不是(shi)要(yao)钱，他要(yao)自(zi)己的身份。”

吴伯华还记得父亲那些动情的讲述，他对于红军战士的身份认同。她提及，过去晚(wan)上村里(li)放抗日电影，父亲总要(yao)领着孩子们去看。当(dang)年的伤疤终见(jian)天日时，他对儿(er)女说，这不算啥，我(wo)们是(shi)为了最终的胜利，我(wo)算什么英(ying)雄，那些牺(xi)牲的，才(cai)是(shi)真正的英(ying)雄。

军队生活也给吴九成的人生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yin)记。吴九成没有上过学，早年间，为了养活五个子女，他常年夜里(li)12点睡觉，早晨5点起床，这样(yang)的作息(xi)习惯(guan)，一直持续到70多岁。即使在吴九成最后的生命时光，老吴家(jia)的早餐也基本(ben)上在早上7点之(zhi)前(qian)。吴九成爱吃南瓜、红薯，喝玉米面糊糊，也爱吃肉、爱喝雪碧。

儿(er)女们的成长中，吴九成一向以身作则。吴伯华能随(sui)口(kou)说出许多与父亲相关的小(xiao)事：上世纪60年代，吴九成捡到了100多斤的粮票，他还给了公家(jia)；在割完芦苇回家(jia)的路(lu)上，吴九成遇到迷路(lu)的奶奶，推着家(jia)里(li)的独轮车把老人送回家(jia)中。

这些小(xiao)事吴伯华说不完，“他自(zi)己也不宽裕，但如果有要(yao)饭的，他要(yao)请人家(jia)来(lai)坐一坐，端(duan)上一碗水，有时候还要(yao)给上几块钱，宁可说我(wo)们今天省一省。”

另一个让晚(wan)辈们印(yin)象深刻的是(shi)吴九成的勤劳(lao)。金克义是(shi)吴九成的女婿，他提起岳父“农活一直干到97岁”。更早些时候，吴九成白天做裁缝，晚(wan)上去生产队帮忙看仓库。

金克义说，21世纪初，吴九成就留下遗嘱，“去世之(zhi)后不要(yao)吹吹打打，不要(yao)像人家(jia)婚丧一样(yang)，很夸张地做。”

2月15日，老人的遗体被护送回到他曾经战斗过的土地如皋市，根据老人生前(qian)遗愿，吴九成将(jiang)择日安(an)葬于江安(an)镇红十四军纪念碑园。

与战友并肩长眠，吴九成达成了他的心愿。

新京报记者 李(li)冰洁(jie)

编辑 陈晓舒

校对 张彦(yan)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