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日战争期间，迁驻重庆沙坪坝的(de)中央大(da)学，一切都很(hen)简陋(lou)。当时建筑系的(de)系馆是用(yong)毛竹捆绑(bang)的(de)，瓦顶，篱笆墙。尽管如此，每个学生都有一块大(da)图板，一张桌子，一只高脚绘图凳。窗(chuang)外俯视嘉陵江，冬季江水清碧，春来垂柳成荫。系馆门口长(chang)了些灌木，每逢初夏，栀子花开，香气袭(xi)人……在那里，我度过(guo)两年半的(de)时光。往事如烟，许多事回(hui)忆起(qi)来已若隔世，但有一件事至今未能(neng)忘怀。

一年暑(shu)假，系馆屋顶被暴(bao)风雨掀走，整修屋顶的(de)工人原本歌声不断，但后来一位(wei)工人误(wu)触到高压线，不幸身亡(wang)，屋顶上顿(dun)时沉寂。

当时，我正读到杜甫的(de)《茅(mao)屋为秋(qiu)风所破歌》：“安得广厦千万间，大(da)庇(bi)天(tian)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shan)”，感到分外凄(qi)戚。房(fang)屋、歌声、建筑工人，常常在心中串在一起(qi)，加深了我对(dui)建筑专业的(de)情感，启迪了我的(de)“人居”之梦。或许这就是懵懵懂(dong)懂(dong)的(de)逐梦人生的(de)开始。

1945年，参加了抗日远征(zheng)军的(de)我又回(hui)到重庆。当时意愿很(hen)单纯，就是要回(hui)去读书。在1943年大(da)学三年级(ji)的(de)时候，我感觉(jue)开始对(dui)建筑学开窍，写了《释“阙”》一文，登(deng)载(zai)在班(ban)里办的(de)《建筑》杂志上。回(hui)到重庆后，老(lao)学长(chang)卢绳(sheng)找(zhao)我，说(shuo)梁思成先(xian)生希望我去见(jian)他(ta)。原来是梁思成和(he)林徽因(yin)两位(wei)先(xian)生看到了《释“阙”》，想找(zhao)我谈谈。

梁先(xian)生学术(shu)视野开阔(kuo)，走在时代的(de)前面。这时期，梁先(xian)生已经开始考虑抗战胜利后的(de)重建工作了。我到的(de)时候，梁先(xian)生正在读沙里宁的(de)《城市：它的(de)发展、衰败与未来》。他(ta)询问了中央大(da)学的(de)教学情况，又问我是不是对(dui)中国建筑有兴趣。我随感而发，说(shuo)到过(guo)西南之后有所转(zhuan)变，战争破坏太厉害，想改为研究城市规(gui)划。

原以为梁先(xian)生只是谈谈话(hua)，没想到他(ta)明确让我留下来，当天(tian)中午就让我在那儿吃饭。后来我每天(tian)都去，工作了两个多月。当时，做的(de)事情是为梁先(xian)生的(de)《图像中国建筑史(shi)》进行完善。

后来，梁先(xian)生邀我去聚兴村看他(ta)。梁先(xian)生说(shuo)他(ta)已获批在清华大(da)学新办一个建筑系，梁先(xian)生希望我去当助教。我本来也模模糊糊地想走学术(shu)道路，这令我喜出望外，立即答应了，从此开始了在清华大(da)学70多年的(de)教学生涯。

在清华任教期间，梁先(xian)生推荐(jian)我去美国匡溪艺术(shu)学院学习建筑与城市规(gui)划，这是建筑师沙里宁创办的(de)。

沙师的(de)教导(dao)重在启发。他(ta)热爱东方艺术(shu)，说(shuo)这是一个宝库，提醒我注意，不要失去东方的(de)文化精(jing)神。匡溪的(de)规(gui)定，学生毕业前，要举行个展。当地的(de)报纸将我的(de)展品作了报道，并(bing)列出沙师的(de)评语：“在他(ta)的(de)工作中，灌注了一种称之为中国现代性的(de)精(jing)神。这种精(jing)神不仅来自一般(ban)的(de)人类文化发展，而且来自中国实际生活的(de)发展，一种新与旧的(de)结合，基于中国自身的(de)坚定不移的(de)精(jing)神。”

当时，我仅仅将其理解为一般(ban)的(de)赞勉(mian)之辞，未加多想。在半个多世纪后的(de)今天(tian)，重温旧事，回(hui)顾几十年来的(de)道路，不就是在中与西、古与今矛盾中徘徊前进？！而什么是中国现代性的(de)精(jing)神，如何能(neng)从中国实际的(de)发展中发现、探索这种精(jing)神，时至今日，仍然是需要认真(zhen)思考并(bing)严(yan)肃探讨的(de)。

阔(kuo)别祖(zu)国两年，收到一封林徽因(yin)口授、罗哲文代笔的(de)信。大(da)意是国内形势很(hen)好、百废待兴，赶紧回(hui)来参加祖(zu)国建设的(de)工作。在梁林两位(wei)先(xian)生的(de)召唤下，我克服重重困难，回(hui)到祖(zu)国，从此开始一生为中国城乡建设奋斗的(de)历程。

一个人的(de)一生不知要走过(guo)多少“十字路口”，一个弯转(zhuan)错了就很(hen)难回(hui)到过(guo)去，因(yin)此道路的(de)选择至关重要。

回(hui)顾过(guo)往，有几次重要的(de)“十字路口”。现在想来，如果当时留在美国，便没有此后几十年在中国建设领域(yu)的(de)耕耘和(he)收获。类似的(de)情况一个人一生不知要经历多少次。自我审视之所以没有“转(zhuan)错”大(da)方向，还是与早年“立志”相关。我很(hen)早便立志在建筑与城市的(de)学术(shu)领域(yu)做一些事，在不同时期，根据现实条件，做出相应的(de)选择。

怀着(zhe)心花怒放的(de)心情，我积极投入到新的(de)工作之中，参与了长(chang)安街(jie)规(gui)划设计、天(tian)安门广场扩建规(gui)划设计、毛主席纪念堂(tang)规(gui)划设计等重大(da)项目。

除了首都北京的(de)规(gui)划建设，保定城市规(gui)划是我想特别讲(jiang)一讲(jiang)的(de)。

保定自古即是“畿(ji)辅通衢之地”，在历史(shi)和(he)地理上具有重要地位(wei)。开展规(gui)划工作时，保定旧城保存(cun)尚完整，也很(hen)繁荣，是居民的(de)主要集中地。规(gui)划工作的(de)任务之一是把(ba)旧城与跨过(guo)铁路即将发展的(de)新区联结为一个整体。

我们对(dui)保定旧城保护、新区发展开展了全面规(gui)划，对(dui)道路、绿(lu)地等也进行了深入设计。规(gui)划方案不断调整，开始新区的(de)道路网是斜向的(de)，后来尊重当地的(de)意见(jian)改为正南正北，最终形成了一个比较深入而实际的(de)规(gui)划方案：东西城有机(ji)联结，有广场、有新中心、有绿(lu)带，空间有序、疏密有致，并(bing)且对(dui)旧城的(de)大(da)慈阁(ge)、南大(da)街(jie)、直隶(li)总督署、一亩(mu)泉等处(chu)的(de)保护也非常关注。

在数十年的(de)学术(shu)人生中，除北京外，我参与了不少地方的(de)规(gui)划。但一个中等城市的(de)规(gui)划得以较完整付诸(zhu)实践的(de)，唯(wei)有保定。

改革开放的(de)洪流重新焕发了学术(shu)界的(de)热情。中国科学院院士（当时叫学部委员）制度恢复后，我选上了学部委员。这使我有一种强大(da)的(de)学术(shu)使命感，获得了“建筑学要走向科学”的(de)感悟。

创建建筑与城市研究所，出版《广义建筑学》，完成菊儿胡同41号院工程，提出“人居环境科学”，主持(chi)撰(zhuan)写国际建协《北京宪章》，我主要的(de)学术(shu)成果基本是在上世纪80年代初到90年代末(mo)之间的(de)近20年间完成的(de)，很(hen)值得怀念。

我为数有限的(de)建筑创作实践多与文化遗产有关，菊儿胡同41号院工程比较有代表性。如何与环境保持(chi)一致？原则是“积极保护、整体创造”。

当时，41号院住了44户(hu)人家，但只有一个水龙头和(he)街(jie)道公厕，人均住房(fang)面积只有5平方米左右，改建需求紧迫。

41号院的(de)设计工作从1987年持(chi)续到1991年，十分用(yong)功(gong)。四合院的(de)层数进行了突(tu)破，设计了2层、3层的(de)四合院，在保证每一层都有合理日照的(de)前提下，追求达到最高密度。楼(lou)房(fang)的(de)四角(jiao)安置楼(lou)梯，楼(lou)梯下方做开敞布局，使院落(luo)间能(neng)够形成通风。院子里原有的(de)两棵古树也保留了，周边建筑都围绕(rao)这两棵古树布局。此外，在考虑多方面限制条件的(de)基础上，在有限的(de)用(yong)地面积上安置了最多的(de)住户(hu)，而且每家都有自己的(de)厨房(fang)与厕所。菊儿胡同经改造最终建成后，造价控制在每平方米500元以内，我至今还保存(cun)着(zhe)单据。

第(di)一期工程完工后，获得多方面好评，许多人认为菊儿胡同是“古都新貌(mao)”，旋即着(zhe)手第(di)二期改造工程。

1993年，菊儿胡同新四合院工程被授予“世界人居奖”，被认为“开创了在北京城中心进行城市更新的(de)一种新的(de)途径”。这是近代以来中国建筑作品首次在国际上获取的(de)最高荣誉。此后，我又陆续主持(chi)曲阜孔子研究院、北京中央美术(shu)学院、南京江宁织造博物馆等的(de)设计。

建筑当随时代，我们可以从多种途径发挥创造。作为一位(wei)中国建筑师，我深信，中国拥有深厚的(de)建筑、风景园林和(he)城市的(de)文化传统，以及丰富的(de)东方哲学思维与美学精(jing)神。如何运(yun)用(yong)现代设计理念和(he)技术(shu)条件，吸(xi)取多元文化内涵，探索新的(de)形式，创造优美的(de)生活环境，这可能(neng)是避免世界文化趋同、促(cu)成当今城乡环境丰富多彩的(de)途径之一。

时代需要“大(da)科学”，也在孕育“大(da)艺术(shu)”。2012年，因(yin)对(dui)人居环境科学的(de)贡献，我荣获2011年度国家最高科学技术(shu)奖。人居环境科学是随着(zhe)改革开放，随着(zhe)政治、经济、社会发展应运(yun)而生的(de)，涉及诸(zhu)多学术(shu)领域(yu)，“人居之道”是科学、人文、艺术(shu)的(de)融汇。

未来充满无限的(de)生机(ji)和(he)激情。作为一个建筑学人，毕生秉持(chi)“匠人营国”的(de)精(jing)神，致力(li)于“谋万家居”的(de)事业，这是我的(de)“求索之路”，也是矢志不移的(de)“中国人居梦”。拙匠迈年，豪情未已，我对(dui)“明日之人居”充满期待！

（吴晨、郭璐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