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兰英过90岁大寿生日。受访者供图

童年(nian)

2月(yue)15日晚(wan)上十点多(duo)，李时椿接(jie)到妹妹电(dian)话，“母亲好像不行了。”当时他人在苏州，次日一早便急匆(cong)匆(cong)赶回南京。

一切似乎早有预兆。

去年(nian)冬天，易兰英几乎处于(yu)半卧床状(zhuang)态。她每周(zhou)要洗一次澡，在今(jin)年(nian)春节前几天准备洗澡时，浴室里的(de)她突然站(zhan)不起来了。

李时椿回忆，年(nian)迈的(de)易兰英手脚(jiao)变得浮肿，但腿上肌肉却萎缩严(yan)重，皮肤松垮地(di)挂在骨头上，这让她的(de)行动十分受限，时不时会摔跟头。

那是最后(hou)一次洗澡，家人为易兰英擦洗了身(shen)体。整个正(zheng)月(yue)里，易兰英的(de)意识渐渐陷入混沌。

李时椿回顾母亲的(de)生平，被(bei)战争阴影缠绕的(de)前半生充满了苦难。

1926年(nian)5月(yue)，易兰英出生在一个大家庭，家里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还有一个妹妹。全家生活在南京市升州路老坊巷(xiang)，那是一栋(dong)祖上的(de)老宅，一百来年(nian)修(xiu)修(xiu)补补住(zhu)了几代人。

易兰英的(de)童年(nian)时代，生活比较清贫(pin)，全家主要经济来源是靠哥哥养猪卖肉。1937年(nian)，日军在南京城进行空袭，易兰英一家逃难至江宁土桥亲戚家，后(hou)来等到空袭减少才返(fan)回南京城内。

1937年(nian)12月(yue)，日军攻(gong)陷南京城。为了逃生，易兰英一家躲在南京五(wu)台山附近五(wu)条巷(xiang)的(de)难民区。

易兰英此前接(jie)受媒体采访时回忆，某一天，日军闯入了难民区找“花姑娘(niang)”，一把将易兰英的(de)嫂(sao)子(zi)拉出屋。11岁的(de)易兰英吓得蜷缩在地(di)铺角落(luo)，14岁的(de)姐姐易翠兰吓得用被(bei)子(zi)裹住(zhu)全身(shen)，一动不动躲藏在易兰英身(shen)后(hou)墙角下，未被(bei)日本兵(bing)发现，才逃过一劫。

然而当时，抓走嫂(sao)子(zi)的(de)日本兵(bing)又看上了外间屋子(zi)一位避难的(de)国民党军官太太，日本兵(bing)放走了易兰英的(de)嫂(sao)子(zi)，转(zhuan)而强奸了这位国民党军官太太。经此一事后(hou)，易兰英的(de)家人立刻将易翠兰和易兰英大嫂(sao)送进金陵女子(zi)文理学院难民收容所避难 ，收容所吃饭(fan)也成(cheng)问题，家人就让易兰英负责(ze)给她们送饭(fan)菜。

后(hou)遗症

打从李时椿记事起，母亲就不断讲述这段战争往事，虽然并不完整，但那些可(ke)怖的(de)细节让李时椿难以忘却。

为了糊(hu)口，易兰英在南京五(wu)条巷(xiang)临时住(zhu)所门(men)前摆(bai)了个小摊(tan)，卖香烟、火柴和花生米。有一天来了一队日本兵(bing)，距离(li)易兰英小摊(tan)不远处有一个馄饨摊(tan)，一个中国年(nian)轻男性在吃早饭(fan)，日本兵(bing)将男子(zi)抓到一旁，用刺刀捅(tong)死。

一位日本军官走到易兰英面前，“他讲tabako（香烟），我又不懂。”2022年(nian)在接(jie)受侵华(hua)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工作人员的(de)采访时，易兰英仍记得这个日语单(dan)词，“然后(hou)他刷（扇）我几个嘴巴子(zi)，淌血（了）。”

这几巴掌(zhang)打掉了易兰英的(de)门(men)牙，满口鲜血，她的(de)左耳嗡嗡作响，一瞬间什(shi)么也听(ting)不到了。

日本军官掏出香烟，做了一个姿势(shi)，易兰英明白过来，她赶紧递上火柴，才免于(yu)继续挨打。

在易兰英的(de)记忆里，有一个画面始终挥(hui)之不去。日军到处搜捕中国青壮(zhuang)年(nian)男性，去往金陵女子(zi)文理学院难民收容所路上有一口水(shui)塘，日本兵(bing)就“两个一绑两个一绑，机关(guan)枪摇（扫射），摇完之后(hou)推下塘。”密集的(de)枪声(sheng)之后(hou)，七八十人被(bei)枪杀在水(shui)塘里，等到第二年(nian)开春，池(shi)塘里的(de)尸体已经腐烂(lan)，几辆车停在附近打捞里面的(de)尸骨。

这段经历让年(nian)少的(de)易兰英受到惊吓，几十年(nian)来如噩梦一般挥(hui)之不去。李时椿说(shuo)，挨过那些巴掌(zhang)后(hou)，母亲的(de)牙齿和耳朵一直不好。五(wu)十多(duo)岁时，易兰英的(de)耳鸣愈发严(yan)重，干扰她整夜睡不着觉，李时椿带她到处去求医问药，却始终查不出原因。晚(wan)年(nian)的(de)易兰英近乎完全失(shi)聪，而她的(de)牙齿，也在六十来岁的(de)时候就掉光了。“所以她提(ti)起日本兵(bing)恨恨的(de)。”

上世纪八十年(nian)代，侵华(hua)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刚(gang)成(cheng)立时，报纸上刊登了第一批登记注册(ce)的(de)南京大屠杀幸(xing)存者，其中一位正(zheng)是易兰英的(de)二姐。看到这个消息的(de)李时椿想到，姨娘(niang)（易兰英的(de)二姐）和母亲当时都住(zhu)在祖屋，自己的(de)母亲也同样是战争的(de)亲历者与受害者，他决定请母亲系(xi)统地(di)回忆那段过往，并撰写材料寄给纪念馆。

那也是李时椿第一次完整听(ting)到母亲的(de)故事。后(hou)来，易兰英又曾在不同的(de)场合多(duo)次回忆讲述，甚至去重新指(zhi)认过难民区位置。她一遍遍地(di)讲述那段不堪(kan)回首的(de)往事。

2022年(nian)易兰英接(jie)受采访讲述南京大屠杀经历。受访者供图

余生

因为战争颠沛流离(li)的(de)生活，十六七岁的(de)年(nian)纪，易兰英就在哥哥的(de)安排下结婚(hun)嫁(jia)人，生下四个孩子(zi)。

新中国成(cheng)立之后(hou)，易兰英有了工作，在合作社做缝纫工作。后(hou)来辞掉缝纫工作，与人合作搞了一个小组，做橡胶(jiao)零件，“收入很低(di)。”

李时椿回忆，早年(nian)间因为父亲欠下赌债，家庭条件十分困窘。为了养活家人，易兰英甚至悄悄卖过血，直到李时椿发现母亲的(de)秘密，年(nian)幼的(de)他心痛地(di)烧掉了卖血证。

好在儿女们慢慢被(bei)拉扯长大，日子(zi)也肉眼可(ke)见地(di)变得越来越好。2010年(nian)左右，易兰英家的(de)老宅祖屋拆迁，她和女儿住(zhu)进了政府安置的(de)新房。九十岁生日那年(nian)，家里为她祝寿，宴请了很多(duo)亲戚朋友，李时椿记得，“那天她特别开心。”“现在住(zhu)的(de)房子(zi)也好，吃得也好，很愉快。”2022年(nian)接(jie)受采访时，易兰英充满幸(xing)福(fu)地(di)感(gan)叹。

李时椿告诉新京报记者，母亲最大的(de)爱好是打麻将。住(zhu)在老城南的(de)时候，她有一些关(guan)系(xi)要好的(de)牌友，搬去新房后(hou)，易兰英还时常想要回去和牌友们打牌，可(ke)从新家坐公交回去得转(zhuan)两三(san)趟(tang)车，很是折腾(teng)。

“输赢很小”，李时椿说(shuo)，想到花点小钱就可(ke)以让老太太开心，既能(neng)动脑防止老年(nian)痴呆(dai)，又可(ke)以交朋友维持社交，李时椿也很支持母亲，时常陪伴她一起去。

晚(wan)年(nian)的(de)易兰英每天都要在家潜心礼佛，李时椿说(shuo)，母亲不怎么识字，不善言(yan)辞，但却有一颗柔软善良的(de)心，她经历过很多(duo)苦难，对他人的(de)苦难更感(gan)同身(shen)受，看到别人受苦，她总是想着施(shi)以援手。

意识尚清醒的(de)时候，易兰英早早向(xiang)李时椿交代了后(hou)事，让他这个经济条件相对更好的(de)长子(zi)操持，不要让其他兄弟(di)姊妹花钱，“一切从简。”

2月(yue)21日，是易兰英“头七”的(de)日子(zi)，按(an)照南京的(de)习俗，家人做了一桌菜，青菜豆(dou)腐、红烧肉、豌豆(dou)头……还有易兰英生前最爱吃的(de)鲫(ji)鱼。她的(de)遗照被(bei)端(duan)放在正(zheng)中间，三(san)炷香点燃，家人行礼磕头。

“就好像一家人和母亲吃最后(hou)一顿饭(fan)。”李时椿说(shuo)。

新京报记者 李照

编辑 陈晓(xiao)舒

校对 张彦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