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内容出自新(xin)京(jing)报·书评周刊2月21日专题(ti)《变迁中(zhong)的延续：秦汉中(zhong)国的文明演变》B04-05版。

B01「主题(ti)」变迁中(zhong)的延续：秦汉中(zhong)国的文明演变

B02-03「主题(ti)」从(cong)封邦(bang)建国到编户齐民：共同体视角下的秦汉中(zhong)国

B04-B05「主题(ti)」秦汉史的“复调(diao)”：汉承秦制下的儒法国家

B06-B07「文学」《你们去荒野》：如果“脱落”是我们的命运

B08「文学」三十年写一(yi)本书，序言占(zhan)了一(yi)百页

小共同体到大(da)共同体

以下先(xian)行概(gai)述《讲义》内容，随(sui)文调(diao)取(qu)《儒法国家》一(yi)书中(zhong)对类(lei)似问题(ti)的阐释和判断。《讲义》在(zai)强调(diao)了“周秦之变”是足(zu)以与“晚清到我们现在(zai)面(mian)临的时代”（18页）相(xiang)提(ti)并论的深(shen)刻变动，以及秦汉文明的轴心(xin)特征、与罗(luo)马(ma)帝国比较研究的意义之后，在(zai)第一(yi)章融会前人“封建时代到统一(yi)时代”（梁启(qi)超语）、“宗法社(she)会向军国社(she)会”（严复语）、“奴隶制导封建制”（郭沫若语）的历(li)史分期论，开宗明义地对周秦之变重下定(ding)义，即从(cong)西周“小共同体”到秦汉“大(da)共同体”的转变，这(zhe)个过程伴随(sui)着国家能(neng)力增强，以及主导性的意识(shi)形(xing)态从(cong)儒家到法家的转移。作者用(yong)学派互动的思想史，来展现经典(dian)思想家对于(yu)国家形(xing)态的解释权争夺背后的社(she)会剧变，或可称(cheng)为“思想史的政治经济学批判”。

作者认为，小共同体是建立在(zai)“信息对称(cheng)、反(fan)复博(bo)弈”（45页）的自然形(xing)成的熟人社(she)会和直接的人际关(guan)系之上的，其特征在(zai)于(yu)：（1）伦理表(biao)现为“孝高于(yu)忠(zhong)”（52页），也(ye)就是忠(zhong)于(yu)小共同体的尊长和封建关(guan)系中(zhong)的主君，而不是大(da)一(yi)统时代后的唯一(yi)君主。（2）治理方式上，偏向于(yu)“小圈(quan)子”内的道德感化、伦理约束和在(zai)此基础上的乡里(li)选举，从(cong)而熏陶、选拔出为小共同体的道德良治尽心(xin)尽责的领袖。（3）是“伦理化的权责对应”（64页），也(ye)就是伦理身份和政治身份的天然重合，父(fu)权与父(fu)责直接挂钩。小共同体的经济基础是耦(ou)耕，也(ye)即成员的共同劳(lao)动和并不明确私有(you)产权的土地制度。带有(you)一(yi)定(ding)温情色彩的“小共同体本位”，其价值观(guan)念转化为知识(shi)体系和意识(shi)形(xing)态制度，就是所谓儒家思想和周制；而来自小共同体的伦理形(xing)态和社(she)会关(guan)系，成为了后世(shi)儒家想象天下格局、理想政治的思维框架和概(gai)念工具。

《秦汉史讲义》，作者：秦晖，版本：汉唐阳光 | 山西人民出版社(she)2024年11月。

小共同体会以强者政治或共和政治两种(zhong)路径解体，对应的历(li)史模式是从(cong)西周到秦汉、希(xi)腊-罗(luo)马(ma)社(she)会。东周的小共同体可谓内外交困，内有(you)个人主义的离心(xin)倾向，被杨朱表(biao)述为“不拔一(yi)毛以利天下”；外有(you)道德普世(shi)论者的破坏，也(ye)就是韩非的“兼恨”和墨子的“兼爱”；小共同体伦理的拥护者孟子，则义愤填膺地以辟(pi)除杨墨为己任。作者发挥了赵岐、孙奭对“杨近墨远”的解读，认为个人主义离心(xin)倾向毕竟与小共同体本位相(xiang)去更(geng)近，比如“不拔一(yi)毛”尚可理解成“身体发肤，不敢毁伤”，但是兼爱根(gen)本否(fou)定(ding)了小共同体的原则。

虽然墨子信徒众多、组织(zhi)严密，最终向暴力机器(qi)投诚效忠(zhong)故而更(geng)加汹涌的法家，不幸被原本就蔑视礼仪、视贵族如奴仆(pu)的“西戎之秦”全盘接纳，结(jie)果就是秦帝国肢解了周制。比起以铁器(qi)和牛耕为典(dian)型的生产技术突破和生产关(guan)系的重组，政治力量对小共同体的破坏更(geng)加无从(cong)遏制且(qie)难以恢复的。虽然在(zai)作者看来杨朱“为己”这(zhe)一(yi)超前之论，意在(zai)阻拦“公共权力及以公权代表(biao)自命的统治者以利天下为由屠杀少数”，但它终究在(zai)儒法夹击下销(xiao)声匿迹。对此，赵鼎新(xin)评论道，诸子的思想家们“社(she)会与政治活动仅仅有(you)助于(yu)扩大(da)国家的权力”，而且(qie)“历(li)史理性主义的早(zao)熟降低了哲人，将私域导向的工具理性正面(mian)化的可能(neng)性”（《儒法国家》，215页）。

东汉，车马(ma)出行图(tu)（山东沂南出土）。　图(tu)/IC photo

法家和秦制的崛起

第二(er)、三章展开了对法家和秦制的研究。法家的理想制度就是绝对权力面(mian)前的人人平等(deng)。名义上虽人人平等(deng)，但受信任的奴才还是高人一(yi)等(deng)，白起战功累累但爵不过大(da)良造，专宠宫闱的嫪毐却被封最高等(deng)的彻侯，可见秦奉行的军功爵和绩效论是限用(yong)于(yu)普通(tong)民众的军事动员的障眼法。于(yu)是，法家对人性中(zhong)“幽暗传统”（张灏语）的早(zao)熟体认，非但没有(you)导出一(yi)套制衡最高权力的策(ce)略，反(fan)而酿出利用(yong)人性恶来破坏共同体内部的信任网络，以保证皇权的不可被撼动和唯一(yi)性的“治理术”。

坚持小共同体本位的儒家同样分化出了现实主义者，也(ye)就是用(yong)“性恶论”“法后王”“隆君不隆父(fu)”为韩非、李(li)斯等(deng)后学张本的荀(xun)子，以及为汉家制礼作乐的“识(shi)时务者”叔孙通(tong)，作者看来他们都是“儒表(biao)法里(li)”“周表(biao)秦里(li)”的典(dian)型。在(zai)他们的推动下，用(yong)法取(qu)代礼、“以法入礼”在(zai)三个层面(mian)得(de)到实施，（1）强调(diao)单向服从(cong)的军法，（2）制礼来强化皇权，以及（3）浓厚秦制色彩的《周官(guan)》用(yong)国家层面(mian)政治权力的规(gui)范，取(qu)代了小共同体内部行用(yong)的礼。而周官(guan)中(zhong)蕴含的经济资源垄断管制的国家立场，经过汉初名义上休养生息、实则用(yong)犬儒主义逢(feng)迎(ying)国家机器(qi)和严刑苛法的黄老(lao)之学后，于(yu)汉武(wu)帝时得(de)到“波浪(lang)式强化”，最终极端化为新(xin)莽的暴政。

作者用(yong)小共同体本位的视角，将封建西周的“礼不下庶人”原则解读为天子应当礼遇诸侯、诸侯礼遇大(da)夫，而庶人应被小共同体的尊长礼遇，而“刑不上大(da)夫”则是礼遇的一(yi)种(zhong)。不过作者未分析为何要启(qi)用(yong)儒学理论，对此赵鼎新(xin)有(you)一(yi)个的扼要说明，就是“对于(yu)前现代社(she)会秩序，急功近利的国家主义意识(shi)形(xing)态都难以成为一(yi)种(zhong)合法化的力量，基于(yu)工具主义的社(she)会秩序长远也(ye)经不起价值层面(mian)的挑(tiao)战”（《儒法国家》，215页）。换言之，法家的理论体系不负(fu)责解决(jue)统治合法性的问题(ti)。

第四章中(zhong)，作者借(jie)盐铁论战申述了西汉的强国家主义的知识(shi)立场和意识(shi)形(xing)态。大(da)夫与文学的辩论，看似是国家干预或自由放任的对峙，其实是秦制的实现程度问题(ti)。桑弘羊秉(bing)承法家一(yi)贯态度，主张不提(ti)供社(she)会福利，以及国家垄断经济活动的“重商主义”；贤良文学则要求国家垄断资源的经营(ying)权，要完全下放给地方精英和权贵诸侯们，用(yong)井(jing)田旧制取(qu)代土地私有(you)，将社(she)会福利的提(ti)供权返还给小共同体。然而日薄西山的小共同体本位时来运转，两汉之际的地方豪族日益做大(da)，重拾了某些“道德共同体”的特征（谷川(chuan)道雄语）。对此作者描述为“尺蠖效应”：朝廷无为会导致土地兼并和地方割据，但是摇摆到过度有(you)为就会横(heng)征暴敛。比如王安(an)石要求朝廷自行兼并，设法将老(lao)百姓的钱转移到朝廷口袋，但高举“与士大(da)夫治天下”的司马(ma)光却对权贵聚敛不赞(zan)一(yi)词，而北宋国家机器(qi)在(zai)新(xin)旧党争下如同尺蠖一(yi)般过度屈伸(shen)，最终失去弹(dan)性。

共同体复兴与儒学成为汉帝国的意识(shi)形(xing)态密不可分，赵鼎新(xin)形(xing)容为“帝制儒学不仅强调(diao)君主对官(guan)员和其他被统治者的支配权，同样强调(diao)精英对其下级与平民百姓也(ye)拥有(you)类(lei)似的支配权”（《儒法国家》，318页），也(ye)就是说儒学伦理为地域社(she)会的共同体运作和对国家权力的部分抵(di)制和转嫁提(ti)供了合法性。

第五(wu)章，秦晖讨论了强国家主义环环相(xiang)扣的制度设计，包括（1）乡里(li)制严密基层政权，同时部分保留小共同体的伦理秩序。（2）在(zai)各地设置传递文书行政的交通(tong)线路和邮厅。（3）强大(da)到可以收缴人头税（算赋）的财政能(neng)力。（4）用(yong)酷吏来确保秦制的运行。酷吏们是善于(yu)“深(shen)文周纳”、灵(ling)活运用(yong)法律条文的专业官(guan)僚，用(yong)暴力屠戮来打压地方豪强和小共同体，即便面(mian)对冤(yuan)假错案也(ye)要残(can)酷到底的高度“绩效主义”。但作为汉代皇权工具的郅都、张汤等(deng)酷吏典(dian)型，却处在(zai)一(yi)个随(sui)时会被抛弃或取(qu)代的危险境地。随(sui)着东汉循吏的崛起，剑拔弩张的国家-社(she)会关(guan)系有(you)所松(song)动，但这(zhe)仍不妨碍秦制在(zai)历(li)朝历(li)代批量生产出“唯上不唯实”的酷吏。

秦制的路径依赖造成了新(xin)的循环怪(guai)圈(quan)，其一(yi)是内朝和外朝的循环，对此和田清有(you)类(lei)似的观(guan)察，内朝转化为宰(zai)相(xiang)后，秦汉时期的皇帝身边又出现新(xin)的、和宰(zai)相(xiang)分庭抗礼的内朝官(guan)。其二(er)是钦(qin)差大(da)臣变为“诸侯”，临时派遣官(guan)员变为地方行政机构，等(deng)到地方行政层级太(tai)多叠床架屋(wu)又再行裁撤，呈(cheng)现出一(yi)种(zhong)周振鹤指出的“二(er)三级循环”。其三，是地方行政机构的集权或者分权，以宋为分野，汉唐之间地方行政机构大(da)致保有(you)完整的军事、民政权力，但是宋代以后财政、民事、军事被分割给不同官(guan)员。作者评论道，秦制的胜利，不能(neng)以成王败寇的方式评价之。

《儒法国家：中(zhong)国历(li)史新(xin)论》作者：赵鼎新(xin)，译者：徐(xu)峰　巨桐，版本：浙江大(da)学出版社(she)2022年6月

东汉魏晋的小共同体问题(ti)

第六章作者处理了东汉以降的宗法复兴，对“魏晋封建论”给出了一(yi)个旧瓶装新(xin)酒(jiu)的解释。作为豪族代言人的刘秀建立的东汉在(zai)国家能(neng)力上相(xiang)对低下，再加上“法律儒家化”（瞿同祖语），用(yong)春秋决(jue)狱的历(li)史理性主义，将小共同体本位的价值观(guan)引入到作为国家统治工具的法律中(zhong)。较之法家法律的政治挂帅和伪个人主义，强调(diao)“十恶八议”的儒家法律至(zhi)少建立起了从(cong)法后王到法先(xian)王，以及不可轻易改动“祖宗之法”的原则，在(zai)皇权面(mian)前争取(qu)到了一(yi)定(ding)的转圜(huan)余地。

另一(yi)方面(mian)，是以儒学伦理为归依的察举制度的全面(mian)推行，作者认为这(zhe)意味着“官(guan)员选拔标准的道德化”（341页），以及乡里(li)议论的道德评判重新(xin)上扬和绩效主义的相(xiang)对退潮，结(jie)果就是小共同体的治理原则逐步(bu)扩大(da)到大(da)共同体的广域国家。但此推广下的“政治逻辑(ji)的泛道德化”，一(yi)方面(mian)未能(neng)保留官(guan)僚治理的优(you)势，一(yi)方面(mian)也(ye)使得(de)选拔标准趋向于(yu)虚伪造假，为朝廷地方连结(jie)的权力关(guan)系网络的经营(ying)和利益集团(tuan)的滋生大(da)开方便之门(men)。

另一(yi)方面(mian)，小共同体复兴的经济前提(ti)是朝廷财政弱(ruo)化，跨地域市场的货币经济向自然经济转变，小共同体庄园经济生产的自给自足(zu)，以及依附(fu)者的卑微化和低贱化。小共同体在(zai)战乱中(zhong)聚集自保为坞堡，其领袖并非朝廷命官(guan)，而是地方有(you)实力和道德名望之人，有(you)显(xian)著的整体性和小共同体本位的特征。魏晋以降的国家屡(lu)屡(lu)索阅括户，与寺院和庄园抢夺纳税人口，也(ye)每每激起反(fan)抗。作者认为，国家对用(yong)刑罚加以区别(bie)的贱民的迫害更(geng)加无所不用(yong)其极，故国家立场的括户（乃至(zhi)编户齐民制度）并不具备正当性，而无论是可能(neng)以坞壁为原型的桃花源，还是白居易笔下的两姓村，都是面(mian)对秦制进行着些微抗争但前仆(pu)后继的勇者。

第七章作者分析的是秦汉时期的古(gu)典(dian)商品/市场经济，也(ye)就是古(gu)典(dian)时期一(yi)种(zhong)受到价值规(gui)律、市场法则支配和调(diao)节的经济形(xing)式。得(de)益于(yu)耕种(zhong)技术和作物(wu)区域的成熟，复种(zhong)革命，水利工程灌溉等(deng)，以及小共同体解体带来的跨区域商业活动，耕种(zhong)粮食有(you)了转化为商品的余裕，至(zhi)劳(lao)动力也(ye)可以作为一(yi)种(zhong)商品被买卖交易。在(zai)古(gu)典(dian)商品经济的高潮中(zhong)，赋税货币化程度极高，货币政策(ce)多变又为商人提(ti)供投机获利的机会，而统治者和民间富豪的穷奢极欲(yu)又构成了“奢侈经济学”。甚至(zhi)秦汉时期已经出现经营(ying)利润和借(jie)贷收息的平均化倾向，商品经济的成熟可见一(yi)斑。此氛围更(geng)催生了“千古(gu)奇文”《货殖列传》，司马(ma)迁明确指出了供需规(gui)律的存在(zai)，以及统治者需要正视人类(lei)追逐利益的本能(neng)和天性。

汉代商品经济的水准甚至(zhi)到了唐代难以企及的高度，作者比较汉唐两代情形(xing)，发现汉代的货币在(zai)物(wu)价、地租、劳(lao)务报酬(chou)和借(jie)贷关(guan)系中(zhong)的大(da)量使用(yong)，甚至(zhi)还有(you)提(ti)高粮价发展农业这(zhe)种(zhong)市场性策(ce)略。与罗(luo)马(ma)帝国的借(jie)贷情况进行比较能(neng)看出，汉代的借(jie)贷（1）大(da)量使用(yong)货币，（2）出现了平均利润率(lu)，（3）开始(shi)向经营(ying)资本转化，（4）宗法时代的奴役型借(jie)贷被契约借(jie)贷关(guan)系取(qu)代且(qie)纯(chun)经济因素有(you)所提(ti)升，（5）对借(jie)贷关(guan)系的评价提(ti)高。但罗(luo)马(ma)租佃发展水平更(geng)加远离奴役型借(jie)贷。

作者也(ye)补充了强国家主义的抑制商业倾向，其中(zhong)所谓“名田”“授田”关(guan)键不在(zai)于(yu)所有(you)制和土地是谁的私人财产，而是一(yi)种(zhong)用(yong)登记(ji)土地的手段将土地资源和编户齐民紧紧绑定(ding)，然后强制要求获得(de)土地的农民承担赋税徭役的财政手段和经济权力。经济权力边缘化，使得(de)商人们面(mian)对东汉到魏晋的地域社(she)会小共同体的复归，只能(neng)束手无策(ce)，秦汉的古(gu)典(dian)商品经济高潮也(ye)就随(sui)之落幕。而且(qie)作者似乎(hu)暗示与汉帝国相(xiang)比，罗(luo)马(ma)帝国的经济权力的地位和重要性颇有(you)不同，但是特性的来龙去脉和对后来的影响可惜语焉不详。

东汉市楼画(hua)像砖（四川(chuan)广汉出土）。图(tu)/IC photo

来自《儒法国家》的批评，或者反(fan)批评

如果参照赵鼎新(xin)的《儒法国家》，不难看出《讲义》在(zai)以下几点(dian)上需要更(geng)多概(gai)念工具的“校准”。

第一(yi)，作者对推动西周封建-儒学伦理到秦汉的郡县(xian)制-国家主义意识(shi)形(xing)态转变的结(jie)构机制性动因语焉不详，也(ye)就是要解释为何各国相(xiang)互攻伐、秦要消灭六国，为何春秋时代的礼仪战争逐步(bu)变成战国时期的消灭战争，战争与秦制、汉制的建立有(you)何关(guan)联。秦晖的答(da)案是，法家和秦制是牺牲民众福利来提(ti)升军队战力的军国传统。赵鼎新(xin)的回答(da)有(you)完整的前因后果，宏(hong)观(guan)理论上“竞争与竞争结(jie)果的制度化的辩证互动是历(li)史变迁的动力”，具体是“军事竞争推动了公域导向的工具理性”（《儒法国家》，12页），这(zhe)种(zhong)工具理性结(jie)晶就是官(guan)僚机器(qi)。与秦晖不同的是，赵虽用(yong)“儒法国家”中(zhong)的“法”来描述官(guan)僚制的政治权力，但并未将法家思想与官(guan)僚行政画(hua)上等(deng)号，也(ye)未进行道德批判，而是陈述了工具理性和军事绩效追求在(zai)东周时期的兴起，基于(yu)此，各国不断追求扩军和争夺领土，最终政治制度和军事动员协(xie)同关(guan)系最优(you)的秦国消灭了其他国家，也(ye)因为其国家社(she)会关(guan)系的僵硬、规(gui)范性共识(shi)的匮乏而速朽。

引申而言，大(da)共同体取(qu)代小共同体的周秦汉之变，是需要考虑(lu)变迁机制和历(li)史语境的关(guan)联，只有(you)在(zai)军事权力导向工具理性的情况下才能(neng)够完成。但是关(guan)注军事政治的另一(yi)面(mian)是，赵书对思想知识(shi)结(jie)构与社(she)会政治结(jie)构的关(guan)联性，以及对诸子百家的思想价值的诠释，还停留在(zai)实用(yong)主义和流动知识(shi)人群的层面(mian)，也(ye)无从(cong)给出类(lei)似于(yu)《讲义》中(zhong)“儒学伦理的小共同体本位”这(zhe)种(zhong)精彩的知识(shi)社(she)会学式论断。

第二(er)，《讲义》未说明抵(di)抗猃狁、犬戎、匈奴、鲜卑、西羌等(deng)生生不息的敌(di)人对周制秦制可能(neng)存在(zai)的影响，虽然可以用(yong)强国家主义更(geng)能(neng)抵(di)御外敌(di)的申论一(yi)笔带过，但考虑(lu)到作者汲引斯科特（James Scott）的逃避(bi)统治和弱(ruo)者武(wu)器(qi)的理论，以表(biao)达对不愿被秦制剥削的小共同体的同情与理解，或许更(geng)应当观(guan)照到，因推行秦制-儒法国家而高度领土化/郡县(xian)化的平原和交通(tong)线路以外的游牧流动空(kong)间。游牧者的共同体可大(da)可小，伦理却与儒学规(gui)范大(da)不相(xiang)同，或许因不便将他们融入到“小共同体”的解释框架中(zhong)，作者对这(zhe)些同样反(fan)抗秦制统治的群体避(bi)而不谈，更(geng)无从(cong)分析游牧者建构的统治方式和国家形(xing)态。当然，偏重国家理论的赵书关(guan)注的同样是“统治的逻辑(ji)”而非“逃避(bi)统治的艺(yi)术”，这(zhe)使得(de)《儒法国家》仅提(ti)及游牧者和定(ding)居者政权之间“相(xiang)互学习与适(shi)应”的规(gui)律（《儒法国家》，373页），而低估了来自游牧者的异质性权力结(jie)构。

第三，作者用(yong)货币使用(yong)来推测古(gu)典(dian)商品/市场经济的发展程度，存在(zai)一(yi)个“将国家财政使用(yong)的等(deng)价物(wu)视作在(zai)市场上流动的货币”的破绽，也(ye)就是说，运输成本更(geng)低、有(you)国家信用(yong)作担保的铜钱，在(zai)其铸造质量、贵重金属含量能(neng)够得(de)到保证的情况下，可以被大(da)量用(yong)于(yu)赋税缴纳，采购军需和朝廷物(wu)资，发放朝廷俸禄，或者作为财富收藏(cang)家中(zhong)，但这(zhe)恐怕只能(neng)说明跨区域、跨阶层的市场是高度依赖国家财政体系的正常运作，而非市场经济就需要数量庞大(da)的货币。《货殖列传》提(ti)到的富商们更(geng)像是经营(ying)盐、铁、马(ma)、朱砂等(deng)大(da)规(gui)模战略性物(wu)资而与政府建立稳定(ding)合作关(guan)系的官(guan)商，这(zhe)恐怕证明的是赵鼎新(xin)所强调(diao)的“经济权力长期边缘化”。而汉魏以降货币不再通(tong)行，更(geng)多是因为一(yi)方面(mian)战争频仍、南北分割，长距离贸易受阻，另一(yi)方面(mian)是市场上缺乏优(you)质铸币、长期通(tong)货紧缩，以及国家层面(mian)的滥发粗糙货币带来的通(tong)货膨胀的两面(mian)夹击，汉代的强大(da)国家财政和货币储备都不可复制。

第四，面(mian)对帝制时代强国家主义和大(da)共同体“以法杀人”，民众固然有(you)“苛政猛于(yu)虎”的喟叹，但是自命为道德化身的小共同体及其首领，未必不精通(tong)于(yu)更(geng)加密不透(tou)风的规(gui)训手段。所谓“上士杀人用(yong)笔端”，提(ti)倡“一(yi)字之贬重于(yu)斧钺”的春秋经世(shi)之道中(zhong)潜藏(cang)着不亚于(yu)法家严刑峻法的血腥气。正如赵鼎新(xin)反(fan)复说明的，成为官(guan)方学说的儒学终究是用(yong)来提(ti)供合法性和“强制性普及”的“意识(shi)形(xing)态权力”。作者未能(neng)一(yi)视同仁地批判小共同体的伦理，或许是一(yi)种(zhong)针(zhen)砭时弊的“为尊者讳”。

《讲义》不是对中(zhong)国古(gu)代史具体史事的爬梳考订(ding)，具体论证当然也(ye)值得(de)商榷，但这(zhe)不妨碍读者们拨开专业研究的脚注和引用(yong)资料后看到的，为求索解答(da)而被念兹(zi)在(zai)兹(zi)的问题(ti)意识(shi)。

撰文/邱雨

编辑(ji)/罗(luo)东

校对/薛(xue)京(jing)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