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dang)时作为初级保健医生，林彦(yan)峰为一位患有慢(man)性肾病的华裔老人治疗。老人近90岁高龄，家人想挽留他，说(shuo)服他做透析。治疗一度(du)让老人非常痛苦(ku)，林彦(yan)峰决(jue)定去和(he)他的家人沟通，尊重老人的意愿(yuan)，但“这意味着他会死去”。

在老人去世两周后，林彦(yan)峰收到了一封(feng)信。信中，老人感(gan)谢林彦(yan)峰将(jiang)他视为父亲般无(wu)微不至地照料。课堂上，他把这封(feng)信念给学生。在林彦(yan)峰看来，他们不仅仅是医生与患者的关系，基于人与人之(zhi)间的信任、关怀(huai)，他们建立了更紧密的连(lian)结。

这种(zhong)连(lian)结很多时候是稀缺的。林彦(yan)峰记得进入医学院的第(di)一天，一位著名的神经学家带来了一名患者，在学生面前(qian)给他做了一些(xie)身体检(jian)查，并做出了罕见(jian)病的诊断(duan)。很多学生都赞叹着这位神经学家的医术，想成为他那(na)样的人。

但林彦(yan)峰注意到，做身体检(jian)查时，患者似乎有些(xie)痛苦(ku)。“医生把他带到这样一个奇怪的场合，当(dang)着那(na)么多医学生的面弄疼了他，他感(gan)觉会怎么样？我们的目的本应(ying)该是照顾好他们。”

曾(ceng)经，成为医生并不是林彦(yan)峰的第(di)一选择(ze)。他的父亲在上世纪六十(shi)年代移(yi)民到美国攻读工程学研(yan)究生，受他影响，林彦(yan)峰本科和(he)硕士在麻省理工学院学习电气工程和(he)计算机(ji)科学，之(zhi)后从(cong)事(shi)了一年的商业咨询工作。但林彦(yan)峰发现不管在商业还是工程领(ling)域，他每天交流的对象(xiang)都局(ju)限于这个领(ling)域的从(cong)业人员。

在林彦(yan)峰看来，作为一名医生，可以跟不同背景、不同年龄的人打交道。最终，他选择(ze)辞职，进入塔夫茨医学院读博。在完成住院医师培训后，林彦(yan)峰于2005年进入斯坦福大学医学院任教，教授医学人文相关的课程，同时也是一名初级保健医生。

去年3月底(di)开始(shi)，林彦(yan)峰出现反(fan)复干咳、气喘，最初他以为只是季节性过敏，但经过一段时间的抗(kang)生素、激素、抗(kang)过敏治疗后，症状并没有缓解。直到5月，X光片和(he)CT扫描结果显示，他的肺部存在积液和(he)肿块，经过活检(jian)，最终确诊四期(qi)非小细胞肺癌。这是一种(zhong)在中国不吸烟的人群中非常常见(jian)的肺癌。

癌细胞几乎扩散到林彦(yan)峰的全身。大脑、肝(gan)脏、脊(ji)椎，甚至皮肤，医生还在他的脑部发现五十(shi)个转移(yi)灶。

林彦(yan)峰说(shuo)，“我觉得作为一名医生同时也是一名患者，这是一段独特的经历。”这门课程围绕不同的主题展开，包(bao)括诊断(duan)、心理健康、护理、精神关怀(huai)等，每周一次，持续十(shi)周。

“思考(kao)、记录，和(he)别人交流你正在经历什么，对于医生和(he)患者来说(shuo)都是有用(yong)的。”林彦(yan)峰说(shuo)。

当(dang)癌症降临

更关注亚裔癌症研(yan)究

即便做了19年医生，当(dang)身体开始(shi)出现症状时，林彦(yan)峰也没有第(di)一时间将(jiang)自己(ji)和(he)癌症联系在一起(qi)。

课堂上，林彦(yan)峰在幻灯片上展示了自己(ji)的X光片和(he)CT扫描结果。在那(na)张脑部核磁共振成像上，零碎的斑点(dian)遍布(bu)其(qi)中，那(na)是五十(shi)处大小不一的转移(yi)灶。最初看到结果时，林彦(yan)峰自己(ji)也感(gan)到震惊(jing)。

相较于其(qi)他人，林彦(yan)峰用(yong)了更短的时间确认自己(ji)患病。他在白板(ban)上演示，自己(ji)和(he)其(qi)他人的差别。研(yan)究结果显示，从(cong)初次表现出症状，到进行医学成像检(jian)查，平均时长是289天，而林彦(yan)峰只用(yong)了六周。从(cong)X光检(jian)查到最终的诊断(duan)，他用(yong)了七天时间，而普通人的平均时长是43天。

有学生提问，是什么拖(tuo)延(yan)了进度(du)？林彦(yan)峰转而问大家，自己(ji)确诊如此之(zhi)快，有哪些(xie)原因？学生们陆续答(da)道，人脉、医学知识、住在大城市、保险、经济基础、工作灵活允许请假。

“还包(bao)括会讲英语，我见(jian)过一项都不占的患者。能拥有上面这些(xie)，很大程度(du)只能用(yong)幸运去解释。”林彦(yan)峰说(shuo)。

并非人人都如此幸运，但大部分人跟林彦(yan)峰一样，在被确诊肺癌时就已经是晚(wan)期(qi)。“这和(he)肺癌早期(qi)筛(shai)查策略有关。”被林彦(yan)峰请进课堂的斯坦福大学医学院“肺癌筛(shai)查计划”负责(ze)人娜塔莉·路易说(shuo)。她介绍(shao)，传统的肺癌筛(shai)查更多聚焦于50岁以上并且吸烟的人群，像林彦(yan)峰这样未满50岁且不抽烟的人，早期(qi)没有症状或(huo)症状轻微、不具典型性，也往往不是筛(shai)查的重点(dian)人群。

林彦(yan)峰的基因检(jian)测结果显示EGFR突变(bian)，这常见(jian)于亚裔、女性、非吸烟者。斯坦福大学医学院医学肿瘤科主任希瑟·韦克利，也是林彦(yan)峰的肿瘤医生，在接受《斯坦福日(ri)报(bao)》采访时谈起(qi)她和(he)林彦(yan)峰在去年一起(qi)策划的关于EGFR突变(bian)引起(qi)的肺癌的研(yan)究项目，“这种(zhong)类型的突变(bian)影响了他和(he)很大一部分没有吸烟史的亚洲人。”

她认为林彦(yan)峰公开自己(ji)的治疗经历传递了一个很重要的信息——“任何人都有可能患上癌症”，这也让人们能更关注癌症治疗。

作为一直致力于研(yan)究对亚裔人群影响突出的疾病的研(yan)究者之(zhi)一，林彦(yan)峰自己(ji)现在也成了典型研(yan)究案例。之(zhi)所以持续研(yan)究、关注亚裔群体健康情况，除了他在工作中接触了大量亚裔患者，更了解他们面临的医疗问题外，还有另一个渊源。

林彦(yan)峰说(shuo)，很多药物的研(yan)究和(he)临床试验都是基于西方人群，而亚洲人的身体对药物的代谢方式不同，也会有不同的药物反(fan)应(ying)。2018年，林彦(yan)峰曾(ceng)给一位亚裔患者开过一种(zhong)治疗痛风的常用(yong)药，这种(zhong)叫(jiao)嘌呤醇的药物让患者的皮肤出现了严重的过敏反(fan)应(ying)，林彦(yan)峰从(cong)没处理过这种(zhong)情况。“他人很好，没有责(ze)怪我。但我想这是一个机(ji)会，可以真正提高对这些(xie)问题的关注，不仅是针对在美国的亚洲人，而是占60%世界(jie)人口的亚洲人。”

那(na)之(zhi)后，他和(he)同事(shi)创立了亚洲健康研(yan)究与教育中心，中心一直致力于亚裔人群的癌症风险研(yan)究。

与癌共生

治疗已融入生活中

从(cong)去年5月底(di)开始(shi)，每隔三周，林彦(yan)峰要进行一次化疗。

四期(qi)癌症不可治愈(yu)，只能控制。他选择(ze)的治疗方案是化疗和(he)口服靶向药奥西替尼双管齐下。一部分肺“塌陷”了，林彦(yan)峰常常感(gan)到气短。他的办公室在二楼，但他不得不坐电梯。化疗带来身体反(fan)应(ying)，也带来焦虑，“每次感(gan)觉和(he)正常人一样了，快忘了这件事(shi)的时候，就要进行下一次化疗，这已经融入了我的生活。”

伴随着治疗，持续十(shi)周的课程仍在继续。每周三下午，在穿过校(xiao)园(yuan)和(he)走廊去往教室的路上，林彦(yan)峰有时不得不将(jiang)思维从(cong)课程中短暂(zan)抽离，想想是否应(ying)该提前(qian)吃点(dian)东(dong)西——化疗后他常感(gan)到恶心反(fan)胃、食欲(yu)减(jian)退(tui)、喉咙酸痛、疲惫，为了缓解这种(zhong)情况，医生建议他少食多餐。

此外，癌症照料也成为这门课程中的重要一课。得知自己(ji)可能患癌时，他第(di)一时间告(gao)知了准备去日(ri)本出差的妻子。“我取消了出差，他说(shuo)当(dang)医生告(gao)诉他诊断(duan)结果时，希望我在旁边。”林彦(yan)峰的妻子说(shuo)。

每周陪林彦(yan)峰去看医生的时候，妻子克莉丝汀·陈都会带上一个笔记本，想要记录下看诊的内容，但很多时候她发现自己(ji)根本听不懂那(na)些(xie)复杂的医学术语。课程进行到第(di)四周，妻子作为照护者来到课堂上分享。她说(shuo)，作为与患者关系如此亲密的人，同时也是照护者，会承(cheng)担很多情感(gan)上的压力，“我知道这不会是一个短期(qi)的事(shi)，但也一定要采取行动，带患者去接受治疗。”

“我说(shuo)你不能再吃香肠和(he)红肉(rou)了，你现在要吃素。他第(di)一反(fan)应(ying)是你说(shuo)啥？”克莉丝汀·陈说(shuo)。全班大笑，林彦(yan)峰接道，“这不是我会吃的东(dong)西。”

玩笑背后是极尽琐碎的日(ri)常，他的妻子也曾(ceng)有感(gan)到沮丧的时刻(ke)，一顿饭精心准备很久，尽可能搭配出健康又美味的样子，但很可能林彦(yan)峰的反(fan)应(ying)是，“我受不了这个味道”。“但你试过了，你最好以一种(zhong)踏实的、着眼当(dang)前(qian)的心态去面对，会有走弯路的时候，但是不必(bi)担心，我们会熬过去的。”克莉丝汀·陈说(shuo)道。

林彦(yan)峰和(he)妻子有两个儿子，一个13岁，一个17岁。林彦(yan)峰选择(ze)对孩子们坦诚(cheng)自己(ji)的病情，“每一步我们都跟他们讲发生了什么，他们非常支持我，一直想帮忙，也应(ying)对得很好。”

确诊之(zhi)后，林彦(yan)峰对患者有了更深的理解——医生往往更关注检(jian)查、药物和(he)治疗，但患者必(bi)须在治疗和(he)日(ri)常生活中找到平衡。

确诊前(qian)，林彦(yan)峰每天工作的八小时里挤满了大大小小的会议，最多时每半小时就会排(pai)一个会。确诊之(zhi)后，为了治疗他不得不取消一些(xie)会议。但他仍没有长时间休息，他不想停下正在做的事(shi)情：授课、看诊、研(yan)究……他仍旧享受为病人看诊的过程，每周保持一定的看诊量，即便在身体状况最差的时候，他也只让同事(shi)帮忙代了两周的课程。

“我日(ri)复一日(ri)地继续过好我的生活，也许这也意味着我今天所做的事(shi)情会在我身后延(yan)续。”林彦(yan)峰说(shuo)。

记录生活

不论(lun)好坏人生仍有意义

几个月前(qian)，林彦(yan)峰的脑部核磁共振检(jian)查显示已经没有病灶了。2024年11月，课程进行到第(di)八周，林彦(yan)峰的复查结果显示，治疗仍在起(qi)作用(yong)，肺部的结节缩小了，肝(gan)脏损伤也在变(bian)小，但骨骼的转移(yi)灶还在，结果不好评估。

林彦(yan)峰在课堂上说(shuo)，“我心底(di)有这种(zhong)希望，某天魔法(fa)出现，然后所有的转移(yi)都消失了。”

课程结束前(qian)，林彦(yan)峰仍在坚持组合治疗。他把自己(ji)的靶向药盒带到课堂上，六个空瓶(ping)，一字排(pai)开。他说(shuo)，每次从(cong)药店拿回(hui)一盒新(xin)药自己(ji)都会很开心，“说(shuo)明这药还在起(qi)作用(yong)”。

维持日(ri)常给林彦(yan)峰带来一种(zhong)确定性，但他也担忧着身体产(chan)生耐药性，或(huo)者现有的治疗方法(fa)失效。

课堂上，客座教授讲授了癌症不同周期(qi)的治疗方法(fa)和(he)效果。有学生提问每种(zhong)疗法(fa)的特点(dian)和(he)前(qian)景，林彦(yan)峰也跟着问，治疗两年后产(chan)生耐药性怎么办？他开玩笑说(shuo)，“我朋友有这种(zhong)情况，我帮他问一下。”

教授没能给出确定的回(hui)答(da)，“一个是发现EGFR背后的机(ji)制，精准跟进，一个是细胞为基础的免疫疗法(fa)，但这很难，还在开发”。这位教授谈到对未来的治疗方法(fa)的探索(suo)，“未来我们希望能控制免疫系统，让免疫系统起(qi)作用(yong)，主动和(he)癌症抗(kang)争。”

现在，每三周一次的化疗仍在持续，但药量有所减(jian)轻。癌症并没有消失，林彦(yan)峰的肺部还有两个结节，肝(gan)脏和(he)骨头里也还有癌细胞。他早已接受自己(ji)的病无(wu)法(fa)治愈(yu)，但也愿(yuan)意相信，一年后或(huo)许就会有新(xin)的治疗方法(fa)和(he)技术。

“我目前(qian)的抗(kang)争处于一种(zhong)稳定状态，我已经找到一种(zhong)平衡。”林彦(yan)峰现在只参与可以更快看到研(yan)究成果的短期(qi)研(yan)究项目。“那(na)些(xie)不知道几年后会有什么结果的项目，我尽量不接了。”

2024年12月4日(ri)这门课的最后一堂课结束，课程获得了4.96（满分5分）的学生评分。这是一个林彦(yan)峰从(cong)未听过的高分。这门课的助教之(zhi)一Longsha Liu是一名医学生。他在接受《斯坦福医学》采访时说(shuo)，这是 “一生仅此一次的课程”。林彦(yan)峰的经历让他有种(zhong)无(wu)助的感(gan)觉，“看着自己(ji)非常钦佩的人命运如此迅速地改变(bian)”。但他同样好奇，“这个人刚被诊断(duan)出癌症，他立刻(ke)想到的是什么呢？” 正是这样抱(bao)有不同的好奇，许多学生在这十(shi)周里走进林彦(yan)峰的课堂。

这确实是一门仅此一次的课程。林彦(yan)峰说(shuo)这门课只开一次，不会再开了。这就是为什么他要把课程录下来，在网上分享给更多的人，“因为我没什么更多可说(shuo)的了”。

第(di)一堂课时，林彦(yan)峰曾(ceng)坦诚(cheng)地跟学生说(shuo)：“我很可能死于肺癌，或(huo)者由它(ta)带来的其(qi)他疾病，在可能一年、两年或(huo)者五年之(zhi)后，真的猜(cai)不到。”在某种(zhong)程度(du)上，“这节课就是我留给这个世界(jie)的信。”

但这并不影响他继续尝试新(xin)的事(shi)物。他想学画画，“虽然我画得很糟糕，完全算不上艺术家。”他知道可能有人会想，你都快走到生命尽头了，为什么还要做这些(xie)（似乎无(wu)关紧要的）事(shi)呢？但林彦(yan)峰说(shuo)，这就是他作为“人”的部分，也是属于他生活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