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zai)这门课里，林彦峰将自己作为案例，向学生讲述他与癌症周旋的过(guo)程。林彦峰是斯坦福大学医学院(yuan)的临床教授、斯坦福大学亚洲健康研究与教育中心的创立者之(zhi)一，也是一名初级保(bao)健医生。去年5月，在(zai)他49岁时，从不吸烟的他被诊断(duan)出四期肺腺癌。

确诊后不久，林彦峰就有了开这样一门课的念头。他将这门课命名为——“从诊断(duan)到对话：一位医生与癌症的实时抗争”。课堂上，林彦峰说，如果有一天他处在(zai)癌症治疗和生命的最后阶段，这堂课就是他留给这个世界的一封信(xin)。

是医生也是患者

开课讲述自己独特经历

选课的学生太多，30多人挤满了这间狭小的教室。地上、过(guo)道里几乎挤满了旁听的人。除了医学生，不少其(qi)他专业的学生和在(zai)斯坦福大学进(jin)修(xiu)的人也选了这门课。

林彦峰穿着蓝色细格纹衬衫，看起来(lai)健康、儒雅，声音洪亮，如果不是这门课，没人会将他和癌症联系在(zai)一起。

这堂课以一封写于2013年的信(xin)开始。

当时作为初级保(bao)健医生，林彦峰为一位患有慢(man)性肾病的华裔老人治疗。老人近(jin)90岁高龄，家人想挽留他，说服他做透析。治疗一度让老人非常痛苦，林彦峰决定(ding)去和他的家人沟通，尊重老人的意(yi)愿，但“这意(yi)味着他会死去”。

在(zai)老人去世两周后，林彦峰收到了一封信(xin)。信(xin)中，老人感谢林彦峰将他视为父(fu)亲般无微不至地照料。课堂上，他把这封信(xin)念给学生。在(zai)林彦峰看来(lai)，他们不仅仅是医生与患者的关系，基于人与人之(zhi)间的信(xin)任、关怀，他们建立了更(geng)紧密(mi)的连(lian)结。

这种连(lian)结很多时候是稀缺的。林彦峰记得进(jin)入医学院(yuan)的第一天，一位著(zhu)名的神经学家带来(lai)了一名患者，在(zai)学生面前给他做了一些身体检查，并做出了罕见病的诊断(duan)。很多学生都赞叹着这位神经学家的医术，想成(cheng)为他那样的人。

但林彦峰注意(yi)到，做身体检查时，患者似乎有些痛苦。“医生把他带到这样一个奇怪的场合，当着那么多医学生的面弄疼了他，他感觉会怎么样？我们的目的本应该(gai)是照顾好他们。”

曾经，成(cheng)为医生并不是林彦峰的第一选择。他的父(fu)亲在(zai)上世纪六(liu)十(shi)年代移民到美国攻(gong)读工程学研究生，受他影响，林彦峰本科和硕士在(zai)麻省理工学院(yuan)学习电(dian)气工程和计算机(ji)科学，之(zhi)后从事了一年的商业咨询工作。但林彦峰发现不管在(zai)商业还是工程领域，他每(mei)天交流的对象都局限于这个领域的从业人员。

在(zai)林彦峰看来(lai)，作为一名医生，可以跟不同背景、不同年龄的人打交道。最终，他选择辞职，进(jin)入塔夫(fu)茨医学院(yuan)读博(bo)。在(zai)完成(cheng)住院(yuan)医师培训后，林彦峰于2005年进(jin)入斯坦福大学医学院(yuan)任教，教授医学人文相关的课程，同时也是一名初级保(bao)健医生。

去年3月底开始，林彦峰出现反复干咳、气喘，最初他以为只(zhi)是季(ji)节性过(guo)敏，但经过(guo)一段时间的抗生素、激素、抗过(guo)敏治疗后，症状并没有缓解。直到5月，X光片和CT扫描结果显示，他的肺部存在(zai)积液和肿块，经过(guo)活检，最终确诊四期非小细胞肺癌。这是一种在(zai)中国不吸烟的人群中非常常见的肺癌。

癌细胞几乎扩散到林彦峰的全身。大脑、肝脏、脊椎，甚至皮肤，医生还在(zai)他的脑部发现五十(shi)个转移灶。

林彦峰说，“我觉得作为一名医生同时也是一名患者，这是一段独特的经历。”这门课程围(wei)绕不同的主题展开，包括诊断(duan)、心理健康、护(hu)理、精神关怀等，每(mei)周一次，持续十(shi)周。

“思考、记录，和别人交流你正在(zai)经历什(shi)么，对于医生和患者来(lai)说都是有用的。”林彦峰说。

当癌症降临

更(geng)关注亚裔癌症研究

即便做了19年医生，当身体开始出现症状时，林彦峰也没有第一时间将自己和癌症联系在(zai)一起。

课堂上，林彦峰在(zai)幻灯片上展示了自己的X光片和CT扫描结果。在(zai)那张(zhang)脑部核磁共振(zhen)成(cheng)像上，零(ling)碎的斑点遍布(bu)其(qi)中，那是五十(shi)处大小不一的转移灶。最初看到结果时，林彦峰自己也感到震惊。

相较于其(qi)他人，林彦峰用了更(geng)短的时间确认(ren)自己患病。他在(zai)白(bai)板上演示，自己和其(qi)他人的差别。研究结果显示，从初次表现出症状，到进(jin)行医学成(cheng)像检查，平(ping)均时长是289天，而林彦峰只(zhi)用了六(liu)周。从X光检查到最终的诊断(duan)，他用了七天时间，而普通人的平(ping)均时长是43天。

有学生提问(wen)，是什(shi)么拖延了进(jin)度？林彦峰转而问(wen)大家，自己确诊如此之(zhi)快，有哪些原因？学生们陆续答道，人脉、医学知识(shi)、住在(zai)大城市、保(bao)险、经济(ji)基础、工作灵活允许请(qing)假。

“还包括会讲英语，我见过(guo)一项都不占的患者。能拥(yong)有上面这些，很大程度只(zhi)能用幸运去解释。”林彦峰说。

并非人人都如此幸运，但大部分人跟林彦峰一样，在(zai)被确诊肺癌时就已经是晚期。“这和肺癌早期筛查策略有关。”被林彦峰请(qing)进(jin)课堂的斯坦福大学医学院(yuan)“肺癌筛查计划”负(fu)责人娜塔莉·路易说。她介绍，传统的肺癌筛查更(geng)多聚焦于50岁以上并且吸烟的人群，像林彦峰这样未满50岁且不抽烟的人，早期没有症状或症状轻微、不具典型性，也往往不是筛查的重点人群。

林彦峰的基因检测(ce)结果显示EGFR突变(bian)，这常见于亚裔、女(nu)性、非吸烟者。斯坦福大学医学院(yuan)医学肿瘤科主任希瑟·韦(wei)克利(li)，也是林彦峰的肿瘤医生，在(zai)接受《斯坦福日报》采访时谈起她和林彦峰在(zai)去年一起策划的关于EGFR突变(bian)引起的肺癌的研究项目，“这种类型的突变(bian)影响了他和很大一部分没有吸烟史的亚洲人。”

她认(ren)为林彦峰公开自己的治疗经历传递了一个很重要的信(xin)息——“任何人都有可能患上癌症”，这也让人们能更(geng)关注癌症治疗。

作为一直致力于研究对亚裔人群影响突出的疾病的研究者之(zhi)一，林彦峰自己现在(zai)也成(cheng)了典型研究案例。之(zhi)所以持续研究、关注亚裔群体健康情(qing)况，除了他在(zai)工作中接触了大量亚裔患者，更(geng)了解他们面临的医疗问(wen)题外(wai)，还有另一个渊源(yuan)。

林彦峰说，很多药物的研究和临床试验都是基于西(xi)方人群，而亚洲人的身体对药物的代谢方式不同，也会有不同的药物反应。2018年，林彦峰曾给一位亚裔患者开过(guo)一种治疗痛风的常用药，这种叫嘌呤醇(chun)的药物让患者的皮肤出现了严重的过(guo)敏反应，林彦峰从没处理过(guo)这种情(qing)况。“他人很好，没有责怪我。但我想这是一个机(ji)会，可以真正提高对这些问(wen)题的关注，不仅是针对在(zai)美国的亚洲人，而是占60%世界人口的亚洲人。”

那之(zhi)后，他和同事创立了亚洲健康研究与教育中心，中心一直致力于亚裔人群的癌症风险研究。

与癌共生

治疗已融入生活中

从去年5月底开始，每(mei)隔(ge)三周，林彦峰要进(jin)行一次化疗。

四期癌症不可治愈(yu)，只(zhi)能控制。他选择的治疗方案是化疗和口服靶向药奥西(xi)替尼(ni)双管齐(qi)下。一部分肺“塌(ta)陷”了，林彦峰常常感到气短。他的办公室在(zai)二楼，但他不得不坐电(dian)梯。化疗带来(lai)身体反应，也带来(lai)焦虑，“每(mei)次感觉和正常人一样了，快忘了这件事的时候，就要进(jin)行下一次化疗，这已经融入了我的生活。”

伴随着治疗，持续十(shi)周的课程仍在(zai)继续。每(mei)周三下午，在(zai)穿过(guo)校园和走廊去往教室的路上，林彦峰有时不得不将思维从课程中短暂抽离，想想是否应该(gai)提前吃点东西(xi)——化疗后他常感到恶心反胃、食欲减退、喉咙酸痛、疲惫，为了缓解这种情(qing)况，医生建议他少食多餐。

此外(wai)，癌症照料也成(cheng)为这门课程中的重要一课。得知自己可能患癌时，他第一时间告知了准备(bei)去日本出差的妻(qi)子。“我取消(xiao)了出差，他说当医生告诉他诊断(duan)结果时，希望我在(zai)旁边。”林彦峰的妻(qi)子说。

每(mei)周陪林彦峰去看医生的时候，妻(qi)子克莉丝汀·陈都会带上一个笔记本，想要记录下看诊的内容，但很多时候她发现自己根本听不懂那些复杂的医学术语。课程进(jin)行到第四周，妻(qi)子作为照护(hu)者来(lai)到课堂上分享。她说，作为与患者关系如此亲密(mi)的人，同时也是照护(hu)者，会承担很多情(qing)感上的压力，“我知道这不会是一个短期的事，但也一定(ding)要采取行动，带患者去接受治疗。”

“我说你不能再吃香肠和红肉了，你现在(zai)要吃素。他第一反应是你说啥？”克莉丝汀·陈说。全班大笑，林彦峰接道，“这不是我会吃的东西(xi)。”

玩笑背后是极尽(jin)琐碎的日常，他的妻(qi)子也曾有感到沮丧的时刻，一顿饭精心准备(bei)很久，尽(jin)可能搭配出健康又美味的样子，但很可能林彦峰的反应是，“我受不了这个味道”。“但你试过(guo)了，你最好以一种踏实的、着眼当前的心态去面对，会有走弯路的时候，但是不必担心，我们会熬过(guo)去的。”克莉丝汀·陈说道。

林彦峰和妻(qi)子有两个儿子，一个13岁，一个17岁。林彦峰选择对孩子们坦诚自己的病情(qing)，“每(mei)一步我们都跟他们讲发生了什(shi)么，他们非常支持我，一直想帮忙，也应对得很好。”

确诊之(zhi)后，林彦峰对患者有了更(geng)深的理解——医生往往更(geng)关注检查、药物和治疗，但患者必须在(zai)治疗和日常生活中找到平(ping)衡。

确诊前，林彦峰每(mei)天工作的八小时里挤满了大大小小的会议，最多时每(mei)半小时就会排一个会。确诊之(zhi)后，为了治疗他不得不取消(xiao)一些会议。但他仍没有长时间休息，他不想停下正在(zai)做的事情(qing)：授课、看诊、研究……他仍旧享受为病人看诊的过(guo)程，每(mei)周保(bao)持一定(ding)的看诊量，即便在(zai)身体状况最差的时候，他也只(zhi)让同事帮忙代了两周的课程。

“我日复一日地继续过(guo)好我的生活，也许这也意(yi)味着我今(jin)天所做的事情(qing)会在(zai)我身后延续。”林彦峰说。

记录生活

不论好坏人生仍有意(yi)义

几个月前，林彦峰的脑部核磁共振(zhen)检查显示已经没有病灶了。2024年11月，课程进(jin)行到第八周，林彦峰的复查结果显示，治疗仍在(zai)起作用，肺部的结节缩小了，肝脏损(sun)伤也在(zai)变(bian)小，但骨骼的转移灶还在(zai)，结果不好评估。

林彦峰在(zai)课堂上说，“我心底有这种希望，某天魔法出现，然后所有的转移都消(xiao)失了。”

课程结束前，林彦峰仍在(zai)坚持组合治疗。他把自己的靶向药盒带到课堂上，六(liu)个空瓶，一字排开。他说，每(mei)次从药店拿回一盒新药自己都会很开心，“说明这药还在(zai)起作用”。

维持日常给林彦峰带来(lai)一种确定(ding)性，但他也担忧着身体产生耐(nai)药性，或者现有的治疗方法失效。

课堂上，客座教授讲授了癌症不同周期的治疗方法和效果。有学生提问(wen)每(mei)种疗法的特点和前景，林彦峰也跟着问(wen)，治疗两年后产生耐(nai)药性怎么办？他开玩笑说，“我朋友有这种情(qing)况，我帮他问(wen)一下。”

教授没能给出确定(ding)的回答，“一个是发现EGFR背后的机(ji)制，精准跟进(jin)，一个是细胞为基础的免疫疗法，但这很难，还在(zai)开发”。这位教授谈到对未来(lai)的治疗方法的探索(suo)，“未来(lai)我们希望能控制免疫系统，让免疫系统起作用，主动和癌症抗争。”

现在(zai)，每(mei)三周一次的化疗仍在(zai)持续，但药量有所减轻。癌症并没有消(xiao)失，林彦峰的肺部还有两个结节，肝脏和骨头里也还有癌细胞。他早已接受自己的病无法治愈(yu)，但也愿意(yi)相信(xin)，一年后或许就会有新的治疗方法和技术。

“我目前的抗争处于一种稳(wen)定(ding)状态，我已经找到一种平(ping)衡。”林彦峰现在(zai)只(zhi)参与可以更(geng)快看到研究成(cheng)果的短期研究项目。“那些不知道几年后会有什(shi)么结果的项目，我尽(jin)量不接了。”

2024年12月4日这门课的最后一堂课结束，课程获得了4.96（满分5分）的学生评分。这是一个林彦峰从未听过(guo)的高分。这门课的助教之(zhi)一LongshaLiu是一名医学生。他在(zai)接受《斯坦福医学》采访时说，这是“一生仅此一次的课程”。林彦峰的经历让他有种无助的感觉，“看着自己非常钦佩的人命运如此迅速地改(gai)变(bian)”。但他同样好奇，“这个人刚被诊断(duan)出癌症，他立刻想到的是什(shi)么呢？”正是这样抱有不同的好奇，许多学生在(zai)这十(shi)周里走进(jin)林彦峰的课堂。

这确实是一门仅此一次的课程。林彦峰说这门课只(zhi)开一次，不会再开了。这就是为什(shi)么他要把课程录下来(lai)，在(zai)网上分享给更(geng)多的人，“因为我没什(shi)么更(geng)多可说的了”。

第一堂课时，林彦峰曾坦诚地跟学生说：“我很可能死于肺癌，或者由它带来(lai)的其(qi)他疾病，在(zai)可能一年、两年或者五年之(zhi)后，真的猜不到。”在(zai)某种程度上，“这节课就是我留给这个世界的信(xin)。”

但这并不影响他继续尝(chang)试新的事物。他想学画画，“虽然我画得很糟糕(gao)，完全算不上艺术家。”他知道可能有人会想，你都快走到生命尽(jin)头了，为什(shi)么还要做这些（似乎无关紧要的）事呢？但林彦峰说，这就是他作为“人”的部分，也是属于他生活的一部分。

本版文/本报记者佟晓宇 实习生秦朗

统筹(chou)/计巍

来(lai)源(yuan)：北京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