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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qun)山
曩日与友人闲聚,席间侯磊贤弟忽持《太(tai)阳下的风景(jing)》一册见赠,顿觉触(chu)手温润、书香扑鼻,感激之情自是无可言表。
这是黄(huang)永玉先生的第一本散(san)文集,一九八四年三月由(you)百花文艺出版(ban)社初版(ban),书名乃取自书中同名文章《太(tai)阳下的风景(jing)》。此(ci)书小三十二开护(hu)封平装本,几(ji)乎每篇(pian)都附有(you)题图或尾(wei)花。许(xu)是因为自己文字的首次(ci)结集出版(ban)吧,老(lao)先生似乎特别珍重(zhong),不(bu)仅自己题写书名,乃至于亲自操觚(gu)设计了封面。一幅灰调(diao)子的轻描淡写的风景(jing),一行古拙遒劲的变体行隶,加之左下角那一方殷红的小小名章,已足以让我一见倾心了。
我读过黄(huang)永玉在后来出版(ban)的几(ji)本著作,给我的感觉,老(lao)先生果真当得起“全才”、“鬼才”之称。诗、书、画、木刻(ke)、篆刻(ke)、雕塑、设计无所不(bu)能,又无所不(bu)精,其(qi)为文之健笔凌厉,也并不(bu)逊(xun)于彼时的文章大家。然而,读过他的这本处女作,我却觉得我对他的判断很可能有(you)不(bu)小偏差。倘说他的文字幽(you)默、俏皮(pi)、凌厉、恣横(heng)甚或辛辣,固然是对的;但《太(tai)阳下的风景(jing)》里却似乎隐匿着另一个(ge)黄(huang)永玉,此(ci)洵非始料所及,我甚至觉得他简直就是另外的张中行、沈从文、汪曾祺,或黄(huang)裳、谷林。
仅以这篇(pian)作为书名的《太(tai)阳下的风景(jing)》为例。尽管在外飘泊浪荡多年,但乡愁却始终紧紧萦绕(rao)着黄(huang)老(lao)先生。也许(xu)是太(tai)爱自己的故(gu)乡了吧,在这篇(pian)文章的刚一开始,他便借用别人之口,比(bi)如“中国有(you)两个(ge)最(zui)美的小城,第一是湖南的凤凰,第二是福建长汀......”这样的说法(fa),来夸赞(zan)自己故(gu)乡凤凰的美丽(li),而第二段一开头便又写道:“我那个(ge)城,在湘西靠贵州(zhou)省的山洼里。”我不(bu)敢(gan)臆(yi)断其(qi)他书友读完这句(ju)话(hua)之后的感觉,但在我,却不(bu)知(zhi)它触(chu)着了哪端神经末梢,只“我那个(ge)城”四字,早已令我生情动容,反复吟咏数遍,却早已是热泪纵横(heng)了。他接着写道:
“城一半在起伏的小山坡上,有(you)一些峡谷,一些古老(lao)的森林和草地,用一道精致的石头城墙上上下下地绣起一个(ge)圈来圈住。圈外头仍(reng)然那么(me)好看,有(you)一座大桥,桥上层叠着二十四间住家的房子,晴天里晾着红红绿绿的衣服,桥中间是一条有(you)瓦顶棚的小街,卖着奇奇怪怪的东西。桥下游的河(he)流拐了一个(ge)弯,有(you)学问的设计师在拐弯的地方使尽了本事,盖了一座万(wan)寿宫,宫外左侧还(hai)点缀(zhui)一座小白塔。于是,成天就能在桥上欣赏(shang)好看的倒影。”
其(qi)中,除(chu)却“红红绿绿”之外,读者几(ji)乎看不(bu)到任何色(se)彩(cai)上的描绘或渲染(ran),然则倘细心体会,我们(men)的通感上又何尝没有(you)色(se)彩(cai)呢。如此(ci)洁(jie)净、轻灵而又恬(tian)淡静谧的文字,以及细声慢语、不(bu)事雕琢的叙述态度和技巧,我以为只能在张中行或谷林的文字中才或可找(zhao)到一点影子。倘说,这还(hai)仅仅是一幅白描速写的轮廓,还(hai)不(bu)足以见到作者的丰(feng)润温厚和深(shen)邃的话(hua),则无妨(fang)再录一段:
“城里城外都是密密的、暗蓝色(se)的参天大树,街上红石板青石板铺的路,路底有(you)下水(shui)道,蔷薇、木香、狗(gou)脚梅、橘柚,诸(zhu)多花果树木往往从家家户户的白墙里探出枝条来。关起门,下雨的时候,能听到穿生牛皮(pi)钉鞋的过路人丁丁丁地从门口走(zou)过。还(hai)能听到庙中建筑(zhu)四角的‘铁马’风铎丁丁当当的声音,下雪的时候,尤其(qi)动人,因为经常一落即有(you)二尺来厚。”
我写文章,通常不(bu)愿过多引录,而今(jin)却是特例,因为非如此(ci)不(bu)能明意。上录一段,仍(reng)然白描,仍(reng)然不(bu)露声色(se),虽(sui)然也出现了“丁丁丁”或“丁丁当当”这样的象声词,但我宁愿把它们(men)看做是一幅白描速写的细部;而且,肯定不(bu)是有(you)意的雕刻(ke),它是作家沉入风景(jing)之中不(bu)能自脱的结果,是深(shen)入骨髓的情致的自然而然。这样风格的文字,我们(men)也只有(you)在沈从文和汪曾祺的书中才或可读到的吧。
于是,黄(huang)永玉便把这样的文思捉住,并将它转换成图画,安顿在显眼露脸(lian)的地方,以表情达意;于是,封面果然就真的是一幅白描速写。不(bu)作夸张,不(bu)事熏(xun)染(ran),也不(bu)见任何雕琢的痕迹,满纸都是或疏或密的灰色(se)的线条,然而却造成了视觉上静谧温润的效果,准(zhun)确(que)传递(di)出自己的见闻和情感。此(ci)前,黄(huang)永玉也设计过不(bu)少书籍,但大多是为亲友而为,比(bi)如为夫人梅溪的《好猎人》《绿色(se)的回忆》,好友潘(pan)际坰的《末代皇帝(di)传奇》、李广田整理的《阿诗玛》等作插图和封面,很有(you)点“友情出演(yan)”的意味;但此(ci)次(ci)却不(bu)同,他也已从过去的遭际中缓过神儿来,其(qi)心境正(zheng)犹如太(tai)阳下的风景(jing),故(gu)其(qi)真的秉性、风格也由(you)这封面画自然流露出来,整个(ge)画面意境高远,笔墨愈是冲淡,我们(men)反而弥觉古遗。很难想象,这竟是出自多年前画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猫头鹰》的画家之手。
无妨(fang)设想,彼时的黄(huang)永玉,似乎是在某个(ge)晴好的日子里,于他的小城之外某个(ge)高地上深(shen)情地画下了这幅速写封面画。而我们(men)好似就在一旁观看他心无旁骛地忘(wang)情作画,我们(men)的视线由(you)他吸引而与他透视的角度一致,但我们(men)不(bu)仅看到了太(tai)阳下的风景(jing),同时也看到了太(tai)阳下的风景(jing)中的黄(huang)永玉——一个(ge)睿智、宽厚、豁达而洒脱的老(lao)人在倾情描画乡愁,抒写人间大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