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mian)对体量格外庞大的《雷(lei)雨》原作(zuo)，若想使(shi)演出不(bu)过于冗长，需得找到将剧(ju)本解构的“钥匙”。李六乙(yi)选择彻底删去了鲁贵这一穿针引线的角色，这无疑(yi)是条大胆而艰(jian)难(nan)的道路。原剧(ju)本中，第一幕开头(tou)“鲁贵说鬼”的情节负(fu)责交代基(ji)本的人物关系，删减后便需要凭借演员(yuan)的表演和对部分台词情节的重新架构使(shi)故事弥合。作(zuo)为剧(ju)中唯一没有陷入“纷争”的角色，鲁贵的消失使(shi)得戏剧(ju)冲突更为集中。尤其是第三幕（四凤家）中，没有了鲁贵的“掺和”，四凤与两位(wei)少爷(ye)的情感纠葛得以用更直观(guan)的方式表现——四凤夹在周萍与周冲之间，在不(bu)被允许的爱情和遥不(bu)可及的理(li)想中困顿挣扎。从全剧(ju)来看，此处删减并未影响人物和情节的呈(cheng)现，反(fan)而使(shi)“哀静”的意蕴更为突出。只是这样的改编提高了《雷(lei)雨》的观(guan)演门槛，使(shi)得对原剧(ju)叙事方式不(bu)熟悉(xi)的观(guan)众较难(nan)理(li)解其中滋味(wei)。

1993年，王晓鹰(ying)导(dao)演曾在中国青年艺术剧(ju)院排了一出没有鲁大海的《雷(lei)雨》。当时曹禺先生评价：“这能让《雷(lei)雨》进入一个新的世界，它已(yi)经很(hen)旧很(hen)旧了。”正因为《雷(lei)雨》的经典(dian)性，所以改编难(nan)度高，但解读空间也相应的丰(feng)富。每一代人会交出自(zi)己的思考与诠释，探(tan)寻《雷(lei)雨》的现代性和哲理(li)深度。

追求诗性回归人性

李六乙(yi)导(dao)演的这版《雷(lei)雨》流淌(tang)着淡淡的诗意。苏珊·朗格曾在《情感与形式》里提出：“要以一个统一的美学原则，把艺术组(zu)织为一个逻(luo)辑严整的体系。”对于一个完整的演出，导(dao)演要在哲理(li)内涵上给予整体把握。曹禺曾明确指出：“我写的是一首诗，绝非一个社会问题剧(ju)。”李六乙(yi)没有因循现实主义的呈(cheng)现方式，而是通过表现主义的风格解读，强调了无法改变的宿命。

本剧(ju)并未完全依据舞台提示进行布景(jing)，舞美设计张叔平构建了一个简(jian)洁写意的诗性空间，从序幕到尾声(sheng)始终没有换(huan)景(jing)。核心表演区由舞台中央的两张沙发和一个茶几构成(cheng)，两侧布置有简(jian)单的家具，后区通向(xiang)二层的环形楼梯笼罩在幽深的蓝光下(xia)。不(bu)论是十年后的教(jiao)会医院，还(hai)是当下(xia)的周公馆客厅，乃至杏花巷10号的全部戏份都在这一台景(jing)中上演。九位(wei)演员(yuan)全程几乎没有下(xia)场，没有戏份的时候(hou)他(ta)们坐在舞台两侧的暗区，静观(guan)亮(liang)区的主场戏，形成(cheng)了“戏中戏”般的双重观(guan)演关系。遭受了情感创伤的蘩漪和侍(shi)萍偶尔会被拥抱、抚慰，以悲悯之心俯(fu)瞰全剧(ju)，仿佛一切都是十年后“疯子(zi)”和“不(bu)说话的人”的回忆。

这样的时空排布使(shi)舞台宛若一个封闭的牢笼，他(ta)们被困在这段爱恨交织的往事中无法逃脱，一遍(bian)遍(bian)回溯这段“残忍”的经历。周朴园(yuan)和鲁大海两人被允许离开，坐在舞台前区孤(gu)独的转椅上，苍凉的无力(li)感油然而生。正是这样的诗性空间让观(guan)众得以从有限的戏剧(ju)空间进入无限的精神空间。

李六乙(yi)版《雷(lei)雨》在表演上关注“人”的回归，打(da)破(po)了人物善(shan)恶二元对立的符(fu)号化刻板印象，将复杂的心理(li)活动(dong)外化为舞台行动(dong)，呈(cheng)现出曹禺笔下(xia)“郁热”与“哀静”兼具的精神疆域。戏剧(ju)家阿尔托曾在《东方戏剧(ju)与西方戏剧(ju)》中写道：“姿势动(dong)作(zuo)和其他(ta)一切担负(fu)空间语言的东西反(fan)比台词的表达更为准确……真(zhen)正的感觉实际上都是不(bu)能解释的，表达它就是背叛它，而解释它也就是掩饰它。”

肢体表达的创新在周萍与蘩漪的对手戏中体现得最为明显。以往演出中，周萍对蘩漪的态度是厌恶、逃避，略显冷(leng)漠无情，二者(zhe)交流时的身体状态也较为克制。李六乙(yi)则突出了隐藏在语言之下(xia)的感情和情欲。蘩漪向(xiang)周萍倾诉时，尽管(guan)他(ta)嘴上说着“你(ni)疯了”之类绝情的话，但身体却(que)诚实地靠近、安抚她。肢体与台词的反(fan)差外化了周萍优柔寡断(duan)、纠结痛苦的内心世界。而当周萍无法承受内心的隐痛，掐住蘩漪企图制止她时，蘩漪的第一反(fan)应不(bu)是逃离，而是用手抚摸周萍身体，人物的压抑与野性、干枯与热烈，都在一次次肢体的纠缠中展露出来。

此外，有些(xie)台词的处理(li)也明显有别于其他(ta)版本。周朴园(yuan)与侍(shi)萍相认时流露出的一丝哀痛，让观(guan)众对他(ta)的情感世界产生了新的理(li)解。四凤发毒誓“就让天上的雷(lei)劈了我”一句，不(bu)再是撕心裂肺的呐喊，而是轻声(sheng)的、一字一顿的吐(tu)露，放(fang)大了少女面(mian)对不(bu)被认可的爱情时的委屈无助。

这些(xie)具有新意与诗意的表达，使(shi)人物形象更加丰(feng)满，演出意境(jing)更加悠远，不(bu)失为解读《雷(lei)雨》的另一种方式。

延伸语汇澡雪精神

基(ji)于对原作(zuo)的文本细读，李六乙(yi)还(hai)融入了许多符(fu)合曹禺原意，却(que)鲜少被提及的舞台语汇。在排布时，将核心元素突出放(fang)大、反(fan)复强调，视听风格显得新颖(ying)。对修女角色的有意强调或(huo)许对这部中国本土的现实主义作(zuo)品来说稍显违(wei)和，但也能从剧(ju)本中找到支撑。曹禺在序幕的舞台提示里写道：“开幕时，外面(mian)远处有钟声(sheng)。教(jiao)堂(tang)内合唱颂主歌同大风琴声(sheng)，最好是巴赫的B小(xiao)调弥撒。”李六乙(yi)据此安排这支曲子(zi)及主题相近的马勒第二交响曲作(zuo)为配乐，并几度出现，营造出神圣而悲悯的意味(wei)，似乎指向(xiang)对往事的赎罪(zui)和对命运的敬(jing)畏。

含蓄(xu)隽永的结尾也是由剧(ju)本中反(fan)复提及的“外头(tou)下(xia)雪了”生发而来。客厅四周的墙壁——也是先前束缚他(ta)们的牢笼，缓缓升起，他(ta)们终于看到了外面(mian)的世界。舞台上雪花纷飞，四凤、周萍、周冲、鲁大海几个年轻人率(lu)先奔向(xiang)广袤纯洁的天地间，继而是步调沉重的周朴园(yuan)，仿佛一切过往的罪(zui)孽都被这场大雪埋葬。漫(man)天飞雪中，只留下(xia)蘩漪与侍(shi)萍，仍然呆坐在沙发上，她们始终被困在周公馆，困在那(na)段残忍的回忆中，无法脱身。

《庄子(zi)·知北游》说：“汝齐戒，疏瀹而心，澡雪而精神。”作(zuo)为至纯之物的白雪可以使(shi)人清(qing)净心志，返璞归真(zhen)。《雷(lei)雨》中的这场雪不(bu)仅洗刷(shua)了剧(ju)中人的爱恨纠葛，还(hai)带(dai)领观(guan)众走入一片(pian)沉思之海。对艺术创作(zuo)者(zhe)来说亦复如是，唯有摒除杂念，以虚静之心观(guan)待万物，不(bu)囿于前人之作(zuo)，不(bu)畏惧创新之难(nan)，如同雪夜(ye)守灯人，使(shi)经典(dian)在当代焕发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