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次，“她太恶劣了”。女人的账号上发(fa)布(bu)了999条视频，其中80%是(shi)骂人的内容(rong)，29条播放量(liang)超过5000次，还有一条播放量(liang)超过20万。朱之文要追究她的刑事责任。

朱之文。图/九派新闻 温艳丽

【1】不原谅

开(kai)庭前一天晚上，朱之文失眠了。

“我做人，该窝囊的时(shi)候(hou)窝囊到(dao)底，该拼命的时(shi)候(hou)，比(bi)任何人都(dou)敢于拼命。”他声音(yin)高亢(kang)地说出这句话，带着必胜的决心，他厌透了这样(yang)的网(wang)络暴力。

朱之文常在短视频平台上看到(dao)自(zi)己的消息，多(duo)数时(shi)候(hou)他选择置之不理。2023年，朋友转来一条视频，视频中的朱之文身体(ti)膨胀着，用他的声音(yin)讲着猪狗的故(gu)事，“这就是(shi)变相的骂人”。

等(deng)气消了，朱之文想：“算了，也别搭(da)理她。”可平台上推荐的类似视频越(yue)来越(yue)多(duo)，他烦(fan)了。在朋友的介绍下，他找到(dao)了北京中定律师事务所的律师杨安明，准备起诉。

“这是(shi)我代理的同类型案件中，性质最恶劣的。”杨安明说，该自(zi)媒(mei)体(ti)账号2020年4月(yue)就开(kai)始发(fa)布(bu)类似视频，“她发(fa)布(bu)的视频最多(duo)，持续时(shi)间最长，传(chuan)播量(liang)也最广。”

杨安明介绍，律所接手案件后，起诉了平台，平台随后提供了该自(zi)媒(mei)体(ti)账号所有者的个人信息，“平台把这个账号封了好多(duo)次，但一旦解封，她就接着发(fa)。”短视频平台私信、加微信、打电话，多(duo)次尝试联系，对方均(jun)没有回复(fu)。

“发(fa)的视频不实，赶快删掉，就什么事都(dou)没了。”朱之文说，他不想把事情闹大。2022年起，他曾(ceng)起诉过3名网(wang)暴者，最终均(jun)在调解后撤诉。“我没有要求经济赔偿，你承认错误(wu)，我不再搭(da)理你，就行了。”

可这次网(wang)暴者始终没有出面，其间，她的丈夫曾(ceng)联系律师希望调解，朱之文认为丈夫不能代表本人，这样(yang)的调解没有诚意，便拒绝了。

庭审过程(cheng)中，女人对着法官道(dao)歉，对着朱之文道(dao)歉，却说不出发(fa)视频的缘由和收益(yi)。朱之文不接受这样(yang)的道(dao)歉，“她没有诚意”。

根据法律规(gui)定，利用信息网(wang)络诽谤他人，同一诽谤信息实际被点击、浏览次数达到(dao)五千次以(yi)上，或者被转发(fa)次数达到(dao)五百次以(yi)上的，应当(dang)认定为刑法第二(er)百四十六条侮辱罪、诽谤罪中第一款规(gui)定的“情节严(yan)重”，可处以(yi)三年以(yi)下有期(qi)徒刑。

女人的账号上发(fa)布(bu)了999条视频，其中80%是(shi)骂人的内容(rong)，29条播放量(liang)超过5000次，还有一条播放量(liang)超过20万。

“做错事，要不然就真诚地道(dao)歉，要不然就接受法律的审判。”朱之文说，他在意判决结果(guo)。庭审结束后，他故(gu)意从另一扇门离开(kai)，不想与她相遇，“看见就烦(fan)”。

【2】被欺骗，被围观

过往的报道(dao)中，朱之文很(hen)少如此强烈地表达愤怒。常处于镜头下，他不敢生气，深知(zhi)有冲突就有流量(liang)，“再被人家胡说八道(dao)发(fa)网(wang)上去”。为了维持良好形象，朱之文不断让(rang)渡(du)自(zi)己的权利，侵害也随之而来。

最让(rang)他恼火的是(shi)借钱。刚出名时(shi)，朱之文很(hen)少拒绝媒(mei)体(ti)采访(fang)，几乎有求必应。有回一位女孩敲(qiao)门，声称自(zi)己是(shi)媒(mei)体(ti)的实习(xi)生，想来采访(fang)他，报道(dao)写得好，她才能转正。“不能让(rang)人家丢饭碗(wan)，咱得好好配合。”朱之文说。

采访(fang)结束，女孩询问他下一场演出的地址，并希望一同前往补(bu)充几个镜头。演出结束后，朱之文还没吃饭就被女孩拉走了，两(liang)人来到(dao)朱之文的房间，刚进屋女孩就把门关上，扑通跪在地上，说她不是(shi)记(ji)者，信用卡透支了，想借20万。

“我心里难受死了，那几天我拼命配合，这一跪吓得我头都(dou)蒙了，我多(duo)委屈啊。”朱之文说，可他什么都(dou)不敢做，只好拨通酒店前台的电话求助。

还有一次，一个人加了朱之文的微信，说自(zi)己在做公益(yi)，想让(rang)他捐3万块钱。朱之文捐了，过了一段时(shi)间，他收到(dao)一个匿名包裹(guo)，打开(kai)一看是(shi)一堆印刷的彩画钞票，还有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朱之文捐钱有功，给你发(fa)几个月(yue)奖金。”

这样(yang)的事太多(duo)了，他不再向外借钱。另一个改变他生活的事情，是(shi)被围观。

因门外围观的人太多(duo)，朱之文与邻居在共用的墙(qiang)上架起梯子通行。图/九派新闻 温艳丽

2016年，短视频平台兴起，朱之文的门外开(kai)始出现举着手机拍摄的人。“那几年拍他确实有流量(liang)，能赚(zuan)到(dao)钱。”一位曾(ceng)拍摄过朱之文的村民(min)说。

朱楼村的土地少，每家分到(dao)的地种出的粮食刚够自(zi)家吃，村里的劳动力都(dou)外出打工了，剩下的老人和中年妇女为了赚(zuan)点钱，举着手机挤在了朱之文的门口。这位村民(min)回忆，那时(shi)朱之文经常在村里的舞台演出。

2020年，朱之文接受了多(duo)家媒(mei)体(ti)采访(fang)，报道(dao)中，他对围观的“手机”还略有迎合，他朝着镜头打招(zhao)呼(hu)，在镜头下卖力地干着农(nong)活。朱之文的妻子不识字，也在那时(shi)注(zhu)册了短视频账号，拍摄家里的生活。

直到(dao)那年的4月(yue)15日，两(liang)名醉酒的陌生男人踹开(kai)了他的家门，朱之文才开(kai)始思考他与镜头的距离。“那几年，半夜都(dou)有敲(qiao)门声，天天敲(qiao)，受不了也得受啊。”后来，他选择闭门不出。

【3】忘记(ji)朱之文

“要是(shi)社会(hui)上把朱之文这个名字忘掉，网(wang)上没有朱之文及家人的任何消息，这样(yang)的生活是(shi)过到(dao)天上去了。”朱之文说。2020年过后，外地人进村变得困难，他过了两(liang)年多(duo)的清静日子。

可流量(liang)没有放过他。春节前，一家单位给朱之文送了几个红(hong)灯笼挂在院子里，一位醉酒的邻居走过来，开(kai)玩笑地说：“给我一对灯笼。”朱之文把灯笼递给他。邻居接下灯笼却说：“俺家穷，我不值，我不要。”

邻居的这句话被剪辑出来发(fa)在网(wang)上，配以(yi)“大衣哥给村里送年货，因礼太轻被退(tui)回”的标题，视频很(hen)快得到(dao)关注(zhu)。

春节期(qi)间，来村中拍摄的人多(duo)了起来，还有人趁着关门瞬间，朝门缝(feng)儿(er)里伸(shen)进一只脚(jiao)，硬把门挤开(kai)，朱之文的妻子无奈地将她推出。

这几年，朱之文正在与社会(hui)告别。他不再主动接商(shang)演，除(chu)非政府邀请或挚友介绍。“我这个岁数了，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hong)啊。”妻子的短视频账号早在2023年就停更了。

他不出门，也不让(rang)家人出门。家中生活物(wu)品大多(duo)靠网(wang)购，快递驿站(zhan)在两(liang)三公里远的地方，他看着门外没人，便开(kai)着电车前往。回来时(shi)打开(kai)手机，看看门口的摄像(xiang)头，门外有人，他就转头溜向河边(bian)散步，等(deng)没人了再返回。

儿(er)子朱单伟初(chu)中辍学后，跟着朱之文跑了几次演出，便没有再找工作(zuo)。也许是(shi)因为受的伤害太深，朱之文曾(ceng)对儿(er)子说：“人家叫你去工作(zuo)，是(shi)想拉你直播，说这是(shi)大衣哥的儿(er)子，人家不是(shi)叫你去工作(zuo)，而是(shi)拿(na)你做宣传(chuan)。”

他认为孩子小没有认知(zhi)，离开(kai)他便没人照顾，怕学坏，“跟人打交道(dao)，咱有经验，三言两(liang)语能分辨出来，孩子太年轻，生人不让(rang)跟他接触。”朱单伟今年23岁，儿(er)子快10个月(yue)了。他们一家住在朱之文的隔壁，两(liang)层高的小楼是(shi)朱之文设(she)计的，小院的地砖和拱门也是(shi)他和邻居亲手铺设(she)的。

多(duo)数时(shi)候(hou)，朱单伟一家三口就待在这个院子里。九派新闻到(dao)访(fang)这天，他们正在吃午饭，看到(dao)父亲领着陌生人进屋，两(liang)人没说一句话就躲(duo)进了卧室。

朱之文打理的小菜园。图/九派新闻 马(ma)婕盈

朱之文没有对财富的渴望。他拒绝直播带货，也不做代言，怕产品出问题坏了他的名声。朱楼村里打着“大衣哥”“之文”招(zhao)牌的农(nong)家乐、菜园和饭馆，都(dou)不是(shi)他的。他说：“用就用吧，名字又不是(shi)我的专利。”

对于未来，他也没有任何计划，“当(dang)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就行了”。在他眼里，幸福(fu)是(shi)种着庄(zhuang)稼，做一顿手擀(gan)面，再抱着孙子晒太阳。

【4】生活

不出门会(hui)感(gan)到(dao)憋屈吗？“再憋屈也比(bi)被人家拍来拍去强。”朱之文回答。他起身领着记(ji)者参(can)观小院，尽力展示这方小天地带给他的快乐。

一筐劈好的干柴(chai)靠墙(qiang)放着，对面堆着一人高的废弃树干，“村里在挖河，我就去河边(bian)捡了点，柴(chai)火做饭好吃。”朱之文说。柴(chai)火堆旁是(shi)一小片花园，几株牡丹(dan)刚发(fa)出黄豆大的芽，芍药还埋在土里未露(lu)新枝。窄窄的葡萄(tao)架上挂着灯笼，铁笼里的公鸡扯着嗓子叫着。

朱单伟家的院子里，朱之文辟了片菜园，种着菠菜、香菜、韭菜、西红(hong)柿、茄子……他还种出过手臂长的大冬瓜。菜园旁有一小片鱼池(shi)，“我们都(dou)不用去外面买菜”。

逛完院子，朱之文走进儿(er)子家。二(er)楼的一个小房间放着他的“收藏”。房间门锁着，地上铺着厚地毯，看得出他极(ji)为珍视里面的“藏品”。门打开(kai)，映入眼帘(lian)的却是(shi)些(xie)老物(wu)件，带着天线的黑白电视机，还能放出声音(yin)的收音(yin)机，桌上整(zheng)齐(qi)地摆(bai)着颇有年代感(gan)的空烟盒。

朱之文展示自(zi)己的藏品。图/九派新闻 马(ma)婕盈

这里的物(wu)件多(duo)半是(shi)自(zi)己家留下的东西，老房子拆(chai)了，朱之文将这些(xie)东西收起来，每一件都(dou)是(shi)回忆。他拿(na)出两(liang)个搪瓷碗(wan)说，小时(shi)候(hou)他吃饭不老实，总是(shi)把瓷碗(wan)打碎，父亲就买了两(liang)个搪瓷碗(wan)给他和妹妹用，“摔多(duo)远都(dou)摔不坏”。

他还爱收藏六七十年代的画，画里的人脸圆圆的，笑得灿烂朴实。这些(xie)画挂满了三个房间，大多(duo)数是(shi)复(fu)制(zhi)品，原版画来自(zi)村里拆(chai)掉的老房子。

没有演出时(shi)，朱之文常在凌晨三四点醒来，趴在床上看会(hui)儿(er)书，打开(kai)手机看看新闻，再起来给朋友打电话聊聊天。或沏一壶茶，拿(na)出水写布(bu)，用毛笔在上面写写画画。劈柴(chai)、种菜、打理花园，每件事都(dou)能耗费掉半晌的时(shi)光，“我的生活就这些(xie)事，你可别笑话我呀。”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与朱之文告别那天，他把我们送到(dao)门口，刚走出来，一位小伙子拿(na)着手机支架喊：“三叔，三叔，能跟我合张影吗？”朱之文看了一眼说：“我不认识他。”便冲他摆(bai)了摆(bai)手。我们分别后，朱之文又笑着朝小伙子走去，合了张影，才转身回到(dao)家中，锁上大门。

记(ji)者：马(ma)婕盈 温艳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