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是一部有意创(chuang)作(zuo)的对话体(ti)著作(zuo)，记述孟子与其弟子及同时代人的论学、治国之语，是儒家学派的代表著作(zuo)之一。关于(yu)作(zuo)者，古今有三(san)种说法：一为孟子自作(zuo)，二(er)为孟子弟子万章、公孙(sun)丑等共同记述而成，三(san)为孟子与弟子共作(zuo)。《四书》当中(zhong)，《孟子》的浮沉最大，经历(li)了由“子”到“经”的升格过程。战国后(hou)期，形成势力强大的孟子学派，但秦始皇焚书坑儒，烧孟派之书，杀孟派之儒，孟学遭受重创(chuang)。汉初(chu)，由于(yu)统治的需要，孟子及其书又受到重视，汉文帝时曾立(li)“《孟子》博士”。但总起来说地位尚不足以与后(hou)世相比。这种情形到宋代发生了改变，其标志(zhi)就是经学史上的重大事件，即《孟子》的“升经运动”。这一运动大的学术背景在于(yu)肇(zhao)始于(yu)中(zhong)唐的儒学更新运动，即儒学由训(xun)诂(gu)之学向义理之学的演变。就自身原因(yin)而论，儒学自汉代以来的训(xun)诂(gu)之学已走向极端，变得繁琐，死气(qi)沉沉，需要更新；就外部原因(yin)而论，就是儒学受到了佛道的冲击(ji)，使原有的独尊地位受到极大挑战。改变这种状况的重大举措之一就是支撑儒学“经典”的重新选择，从《五经》到《四书》的转变正(zheng)是这一背景下(xia)的必然结果，而《孟子》升格是其中(zhong)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经历(li)了韩(han)愈、孙(sun)复(fu)、石(shi)介、二(er)程、张载、王安石(shi)等人对《孟子》的推尊过程，宋徽宗宣(xuan)和年间（1119-1125），《孟子》一书首次被刻(ke)成石(shi)经，列(lie)为“十三(san)经”之一。而朱熹将《孟子》与《论语》《大学》《中(zhong)庸(yong)》并(bing)列(lie)，汇(hui)集而成《四书》，影响(xiang)中(zhong)国古代社会几百年。至(zhi)此，宣(xuan)告了《孟子》由子到经“升格运动”的完成，以后(hou)的目录学著作(zuo)皆将其列(lie)置“经部”，孟子其人也于(yu)元文宗至(zhi)顺元年（1330）被加封为“亚圣”。

《大学》是《小(xiao)戴礼记》的第42篇(pian)，是一篇(pian)论述儒家人生哲学的论文，讲的是在“大学”阶段如何学习修身、治国。传统认为，《大学》的作(zuo)者是孔门(men)弟子，朱熹则认为是曾子及其弟子共同完成的。唐代韩(han)愈之前，《大学》只是作(zuo)为《礼记》一篇(pian)，并(bing)没有单独受到太大的重视，也没有单独刊行的本子。韩(han)愈作(zuo)《原道》曾经引用《大学》一段，《大学》一篇(pian)逐渐受人重视。较早将《大学》从《礼记》中(zhong)单独抽出并(bing)为之作(zuo)注的，是北宋司(si)马光，他曾撰《大学广义》一卷。而真(zhen)正(zheng)从哲学高度认识到《大学》价值的，当数(shu)二(er)程，如程颢曾言：“《大学》乃(nai)孔氏遗书，须从此学则不差。”程颐则云：“入德之门(men)，无(wu)如《大学》。今之学者，赖有此一篇(pian)书存，其他莫如论孟。”不仅如此，二(er)程还为《大学》改定次序(xu)，学术史上称为“大学改本”。不过，二(er)程仍将《大学》视为《礼记》的一个组成部分，尚未使之独立(li)于(yu)《礼记》体(ti)系之外。至(zhi)朱熹，《大学》地位发生了根本变化，他分经传，划章次，补传文，作(zuo)章句，提升哲学层次。《大学》以及《中(zhong)庸(yong)》二(er)篇(pian)，不仅单独刊行，而且独立(li)于(yu)《礼记》体(ti)系之外，纳入了《四书》体(ti)系。

《中(zhong)庸(yong)》是《小(xiao)戴礼记》第31篇(pian)，讲的是儒家的处(chu)世哲学。所谓“中(zhong)庸(yong)”，程颐释曰：“不偏之谓中(zhong)，不易之谓庸(yong)。中(zhong)者，天下(xia)之正(zheng)道；庸(yong)者，天下(xia)之定理。”朱熹释曰：“中(zhong)者，不偏不倚(yi)、无(wu)过不及之名。庸(yong)，平常也。”《中(zhong)庸(yong)》的作(zuo)者，通常认为是孔子的嫡孙(sun)子思。《中(zhong)庸(yong)》单行要早于(yu)《大学》，“至(zhi)迟在南朝宋的时候，《中(zhong)庸(yong)》就被人单独从《礼记》中(zhong)抽出而为之作(zuo)注了”。但此后(hou)相当长的时间里，《中(zhong)庸(yong)》又不受重视，直到唐代李翱才重新认识到它的价值。至(zhi)宋代，有关《中(zhong)庸(yong)》的著作(zuo)多(duo)了起来，这与理学的兴起直接相关。许多(duo)理学家，如胡瑗(huan)、张载、二(er)程、司(si)马光等，纷纷为之作(zuo)注论说。当然，在这当中(zhong)，对《中(zhong)庸(yong)》格外重视和推崇的依然是二(er)程。尽管未留(liu)下(xia)完整的《中(zhong)庸(yong)》注本，但《二(er)程集》中(zhong)有许多(duo)推崇《中(zhong)庸(yong)》的论述，并(bing)对后(hou)世产生了很(hen)大影响(xiang)。朱熹重视《中(zhong)庸(yong)》，则是继承(cheng)了北宋以来尤其是二(er)程重视《中(zhong)庸(yong)》的传统，将其汇(hui)入《四书》，从而使《中(zhong)庸(yong)》获得了更加独立(li)的身份和更为崇高的地位。

贰

从历(li)史的角度考察，古无(wu)“四书”之名，四部典籍在流传过程中(zhong)虽偶有“论孟”并(bing)称或“学庸(yong)”并(bing)称的情况，但与后(hou)来的“四书”差别很(hen)大，因(yin)此，《四书》有一个汇(hui)集和定名的问(wen)题。通常认为，北宋的二(er)程最先使四书并(bing)行，而朱熹撰《四书章句集注》，确立(li)四书学，使《四书》的地位空前提高。朱熹是《四书》汇(hui)集工作(zuo)的最后(hou)完成者，《四书》的汇(hui)集问(wen)题，实际又是《四书章句集注》的成书过程问(wen)题。汇(hui)集过程，大端如下(xia)：

朱熹早年曾沉浸于(yu)佛老之学，并(bing)与高僧道谦交往甚密，问(wen)学延平李侗后(hou)才实现(xian)了由佛入儒的转变。大约在宋高宗绍兴末年，朱熹曾作(zuo)《论语集解(jie)》《孟子集解(jie)》《大学集解(jie)》以及关于(yu)《中(zhong)庸(yong)》的“集说”，可谓之《四书》的“集解(jie)”阶段。这是朱熹全力研治《四书》的开始，但此时的“四书学”思想尚不完备。孝宗隆兴元年（1163），朱熹将《论语集解(jie)》删改订正(zheng)为《论语要义》一书，详(xiang)于(yu)义理；又在此基础上删录而成《论语训(xun)蒙口(kou)义》一书，详(xiang)于(yu)训(xun)诂(gu)，专供(gong)儿童学习使用。

孝宗乾道八年（1172），朱熹将修订过的《孟子集解(jie)》和《论语要义》合并(bing)为一书，称为《论孟精义》。该书以二(er)程论述《论语》《孟子》之说为主，兼采张载、范祖禹、吕(lu)希哲、吕(lu)大临(lin)、谢良佐(zuo)、游酢、杨时、侯仲良、尹焞九家之说，汇(hui)于(yu)《论》《孟》二(er)书各条之下(xia)。在该书序(xu)文中(zhong)，朱熹表述了他对“道统”的基本见解(jie)，反映(ying)了他以“四书”发明(ming)道统的思想。《论孟精义》是《论孟集注》的重要原本，后(hou)来又曾改为《论孟要义》《论孟集义》之名。虽是辑录他人言论之作(zuo)，但朱熹本人对该书颇为看重。

乾道六年（1170），朱熹在《中(zhong)庸(yong)》“集说”的基础上修订而成《中(zhong)庸(yong)集解(jie)》（又名《中(zhong)庸(yong)详(xiang)说》）一书。在与石(shi)𡼖共订的《中(zhong)庸(yong)集解(jie)序(xu)》中(zhong)，朱熹以《四书》发明(ming)道统的观念更系统，更严密。两年后(hou)（1172），朱熹在《中(zhong)庸(yong)集解(jie)》的基础上撰成了《中(zhong)庸(yong)章句》的初(chu)稿。把朱熹乾道九年（1173）所作(zuo)《中(zhong)庸(yong)集解(jie)序(xu)》与孝宗淳熙十六年（1189）正(zheng)式序(xu)定的《中(zhong)庸(yong)章句序(xu)》加以比较，可以发现(xian)朱熹道统观念的发展。乾道二(er)年（1166），朱熹修改《大学集解(jie)》；乾道七年（1171），朱熹在《大学集解(jie)》的基础上，去取诸说，撰成《大学章句》初(chu)稿。

至(zhi)此，朱熹可以说做好了《四书章句集注》的充(chong)分的前期工作(zuo)：其一，自身对《四书》的义理及道统诸问(wen)题进行了由浅入深的探索；其二(er)，对前人尤其是北宋理学家的《四书》解(jie)说了如指掌。在经历(li)了与张栻、陆九渊(yuan)等人关于(yu)“中(zhong)和”之说、治学方法等的辩论（如鹅湖之会）之后(hou)，朱熹的四书学思想逐渐成熟，于(yu)是对以往的四书学著述进行修定，而成著名的《四书章句集注》。其具体(ti)过程是：孝宗淳熙二(er)年（1175），朱熹于(yu)年底完成对《大学章句》《中(zhong)庸(yong)章句》的修订，同时在《论孟精义》的基础上完成《论语集注》，又于(yu)次年（1176）完成了《孟子集注》。淳熙四年（1177），朱熹序(xu)定《大学章句》和《中(zhong)庸(yong)章句》，并(bing)撰成《大学或问(wen)》《中(zhong)庸(yong)或问(wen)》和《论孟集注或问(wen)》，由此基本确立(li)并(bing)构筑了一个以《四书章句集注》为代表的“四书学新经学体(ti)系”。淳熙九年（1182），朱熹在浙东(dong)提举任上，首次将四书合为一集刻(ke)于(yu)婺州，经学史上的“四书”之名第一次出现(xian)了。

《四书》合刻(ke)之后(hou)，朱熹又于(yu)淳熙十三(san)年（1186）对《四书章句集注》作(zuo)了修改，修改后(hou)的本子于(yu)同年分别刻(ke)印于(yu)广西(xi)静江和四川成都。淳熙十五年（1188），朱熹在以往修改的基础上，对《四书章句集注》又作(zuo)了一次重大修改。次年，正(zheng)式序(xu)定了《大学章句》《中(zhong)庸(yong)章句》。光宗绍熙三(san)年（1192），时任南康知县的曾集将朱熹序(xu)定的《四书章句集注》刻(ke)印于(yu)南康，是为“南康本”，这是朱熹生前流传最广的本子。朱熹后(hou)来对南康本又作(zuo)了修定，并(bing)于(yu)宁宗庆元五年（1199）刻(ke)板于(yu)建阳，这是《四书章句集注》的最后(hou)定本。

叁(san)

《四书》的汇(hui)集与定名，在经学史上具有重要意义。

首先，朱熹倾毕生之力，研治《四书》，首次将原来单行的四部书汇(hui)集为一个整体(ti)，并(bing)为《大学》《中(zhong)庸(yong)》作(zuo)《章句》，为《论语》《孟子》作(zuo)《集注》，将四部书纳入其严整庞大的理学体(ti)系中(zhong)。同时，他为《四书》规定了先《大学》，次《论语》，次《孟子》，次《中(zhong)庸(yong)》的先后(hou)次序(xu)；对《四书》作(zuo)了“某要人先读《大学》，以定其规模；次读《论语》，以立(li)其根本；次读《孟子》，以观其发越；次读《中(zhong)庸(yong)》，以求古人之微妙处(chu)”的纲目论定。这标志(zhi)着学术史上“四书学”的正(zheng)式确立(li)。

其次，《四书》的汇(hui)集有其深刻(ke)的历(li)史文化背景，这主要是指汉唐以来传统儒学出现(xian)日趋(qu)烦琐的弊端和儒学面临(lin)佛道之学的强烈冲击(ji)。朱熹在解(jie)释《四书》的过程中(zhong)，在二(er)程等前代理学家解(jie)经的基础上，恰当吸收佛道心性之学在理论思辨方面的优长，用以解(jie)说《四书》。这一方面使传统儒学因(yin)注入新的营养而获得生机(ji)，另一方面也极好地回应了佛道之学的挑战，使儒学重新成为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同时，朱熹在解(jie)说《四书》过程中(zhong)，采取了一种既注重文字训(xun)诂(gu)，更重视义理阐发的模式，呈现(xian)出简明(ming)、平易、洗练的行文风(feng)格。这既体(ti)现(xian)了宋代经学注重义理的时代特色，又不废汉唐旧注。这在一定意义上超越了汉宋学的对立(li)，开启了中(zhong)国经学发展的新方向。

再(zai)次，《四书》的汇(hui)集与定名，标志(zhi)着中(zhong)国经学进入到了一个以《四书》为新的经典系统的新时代（先秦为“六艺时代”，汉唐为“五经时代”）。朱熹汇(hui)集《大学》《中(zhong)庸(yong)》《论语》《孟子》而为《四书》，撰著《四书章句集注》，集儒家心性学和义理解(jie)经之大成，对中(zhong)国社会产生了深远影响(xiang)。自此，支撑汉唐学术的《五经》逐渐退到历(li)史舞台的幕后(hou)，取而代之的是程朱等人所汇(hui)集的《四书》。比如元仁(ren)宗皇庆、延祐年间恢(hui)复(fu)科举，科目规定士子首当其冲要考的就是《四书》，而且答题只能依据朱熹所撰《四书章句集注》。这一规定为明(ming)、清(qing)两代所沿袭，影响(xiang)中(zhong)国社会近八百年。

综言之，《四书》的汇(hui)集与定名，既带来了传统学术的重要转型，也给(gei)中(zhong)国后(hou)期封建社会生活造成了重要影响(xiang)。

作(zuo)者简介：周春健，历(li)史学博士，中(zhong)山大学哲学系教(jiao)授、博士生导师，中(zhong)山大学中(zhong)国优秀传统文化普及教(jiao)育研究中(zhong)心副主任，广东(dong)哲学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