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经济新闻》（以(yi)下(xia)简称NBD）深(shen)度对(dui)话石超群(qun)，解码这部现象级电影背后(hou)的科(ke)技突围密码与行业革新启示(shi)，以(yi)及他对(dui)本土动(dong)画产业发展的深(shen)度思考。

▲《哪吒2》视效总(zong)监石超群(qun) 图源：受访者供图

01▶

“震撼”与“极致”

NBD：《哪吒2》中，您个(ge)人印象最(zui)深(shen)或者最(zui)满意的镜头是哪个(ge)？在制作过程中，哪个(ge)瞬间让(rang)您觉得“这一切都值了”？

石超群(qun)：印象深(shen)刻的镜头挺(ting)多的，比(bi)如海洋效果，好多观众说在电影院看觉得海洋效果特别写实，甚至有老外怀疑(yi)是真实拍摄的海水。其实做效果的时候，团队(dui)前前后(hou)后(hou)制作了将近一年，从设计海水造型开始，细(xi)节要求就多得超乎想(xiang)象。很多在电影院一闪而过的画面，里面有非常多雕琢的细(xi)节。比(bi)如海洋与海底龙宫(gong)接(jie)触地方的水花衔接(jie)，海水倒灌时上扬的弧度，水花上的水雾(wu)与交接(jie)处的水雾(wu)，以(yi)及海洋表面竖状纹理，两股洋流对(dui)撞产生的持续翻涌浪花，水流旋转等动(dong)态细(xi)节等等，每一个(ge)动(dong)作、每一道(dao)纹理，都历经无数次测试与修改。

其实观众虽不(bu)会从专业角度评判特效，很多细(xi)节可能不(bu)会注意到，但却能直观感受效果好坏。只有这些细(xi)节极尽考虑，做到足够真实，才能让(rang)观众沉(chen)浸其中。当在电影院看到观众表示(shi)“特别震撼”，这种反馈让(rang)我、让(rang)团队(dui)都深(shen)感付出有了回报。

NBD：作为视效总(zong)监，您如何在统(tong)筹全局的同时，兼顾技术细(xi)节？协作138家团队(dui)时，如何避(bi)免“众包式混乱”？这种工业化流程对(dui)中国动(dong)画产业标(biao)准化有何启示(shi)？

石超群(qun)：主要是靠群(qun)策(ce)群(qun)力，《哪吒2》动(dong)画制作流程有两个(ge)比(bi)较大(da)的分类(lei)，一是制片管理体(ti)系，其中制片人管理制片团队(dui)，制片团队(dui)则由执行制片人以(yi)及各环节的制片组成，这一体(ti)系主要负责协调分发，传达导(dao)演、总(zong)监的意思，确保协作沟通顺畅；二是导(dao)演总(zong)监审核(he)体(ti)系，负责电影效果、技术和思路等，保证全片风(feng)格统(tong)一。

为避(bi)免“众包式混乱”，我们设定了严谨(jin)的特效制作流程，比(bi)如虚(xu)空(kong)裂口特效，岩浆喷涌、云、海洋等元素，我们会在内部先做好技术规(gui)范，打造特效工程，针对(dui)不(bu)同景别，有不(bu)同精度考量：近景精度高一点，细(xi)节很多，岩浆很多，中景相对(dui)来说精度低一点，远景则用贴图，不(bu)做实时模(mo)拟。主创团队(dui)负责视觉开发，提(ti)前做好测试，形(xing)成完善方案后(hou)，分发给各地公司，他们直接(jie)套用文件就行，这样确保了特效效果统(tong)一，也(ye)极大(da)降低了沟通成本。这只是工程方面的流程，技术规(gui)范方面，我们制定了特效白皮书，涉及到文件的制作方法(fa)、命名(ming)规(gui)则以(yi)及流程标(biao)准等等，各团队(dui)按统(tong)一的标(biao)准执行，后(hou)续我们还会回收工程，以(yi)便能够复用，或者分发其他团队(dui)，让(rang)所有参与团队(dui)都保持在一个(ge)水平上。

其实这样的管理模(mo)式并非创新，但在《哪吒 2》中运用到了极致，很大(da)一部分相当于(yu)技术开源，我们将电影中的技术共享，其他团队(dui)使用后(hou)能获得一些提(ti)升，即便未来制作其他动(dong)画电影也(ye)可借(jie)鉴。这种模(mo)式对(dui)中国动(dong)画的工业标(biao)准化和流程化肯定是有启示(shi)的。从技术层面看，它促进(jin)了技术迭代，让(rang)大(da)家能学习到更多工具(ju)思路；从行业规(gui)范角度，特效白皮书为行业提(ti)供了标(biao)准化参考。即便不(bu)同团队(dui)使用不(bu)同工具(ju)，也(ye)能依据此标(biao)准，在未来项目应用中学习相关(guan)规(gui)范，推动(dong)整(zheng)个(ge)行业进(jin)步(bu)。

图源：《哪吒2》电影官方微博(bo)

NBD：海底龙宫(gong)坍(tan)塌、2亿人对(dui)撞等场景被观众称为“国风(feng)特效新标(biao)杆”，从最(zui)初的创意构思到最(zui)终呈现，经历了怎(zen)样的流程？实现了哪些突破性(xing)算(suan)法(fa)？

石超群(qun)：2亿人对(dui)撞的场景，是捕妖队(dui)与海妖的终极对(dui)抗。导(dao)演饺子从一开始就对(dui)这场戏要求极高，区别于(yu)传统(tong)影视中两军仅在平面上的对(dui)冲，他借(jie)鉴自己早年电影《打，打个(ge)大(da)西瓜(gua)》中扑克牌(pai)对(dui)撞的灵感，想(xiang)象神(shen)魔大(da)战应是在xyz轴三维空(kong)间都有运动(dong)。这种创作概念下(xia)，为实现强烈的视觉冲击，导(dao)演设想(xiang)的是类(lei)似海水巨浪般对(dui)撞的效果。

真实海洋对(dui)撞后(hou)可能散开或坠落，但影片需加入(ru)随机元素，让(rang)对(dui)撞后(hou)被撞飞的人能像有自主生命一样，重新返(fan)回并汇聚。最(zui)初团队(dui)通过流体(ti)模(mo)拟实现洪流对(dui)撞的自然效果，但改了很多版始终达不(bu)到导(dao)演要求。后(hou)来我们就运用自定义力场力学，手动(dong)控制部分力场轨(gui)迹并添加随机因素，最(zui)后(hou)才完成了导(dao)演期望(wang)的兼具(ju)自然性(xing)与自主性(xing)的效果。

这还只是初步(bu)成果，就是这个(ge)特效终于(yu)有了可操作的苗头，但又涉及到2亿人的计算(suan)量堪称巨量，且在海浪制作中要保持体(ti)积感，呈现出实体(ti)化的明暗面，这样才能让(rang)画面饱满。然后(hou)我们在人物身上又添加金光(guang)、黑色(se)拖尾，使特效更立体(ti)。完成这些效果后(hou)，导(dao)演又提(ti)出新要求，在两军对(dui)撞画面中加入(ru)红色(se)血液飞溅，以(yi)及黑色(se)与金色(se)碰(peng)撞出红色(se)血液的奇特视觉，还有刀光(guang)剑(jian)影、兵(bing)器闪光(guang)等细(xi)节，每个(ge)细(xi)节都逼近极致……前后(hou)经过无数次尝试打磨(mo)，才有了电影中呈现的震撼效果。

02▶

中国动(dong)画走(zou)上国际牌(pai)桌

NBD：在与导(dao)演饺子合作过程中，他对(dui)特效制作的理念和要求，如何倒逼团队(dui)突破技术边界？导(dao)演的创作理念和工作方式对(dui)数字怪兽(shou)的创作思路和工作流程产生了怎(zen)样的影响？

石超群(qun)：工作中我们很怕遇到那种不(bu)知道(dao)自己想(xiang)要什么、只让(rang)不(bu)断修改的甲方。饺子导(dao)演不(bu)是，他对(dui)每一个(ge)效果都有非常清晰的指导(dao)。比(bi)如，他会找来相关(guan)素材或图片，确定一个(ge)大(da)致方向。要是描述不(bu)够清晰，他就亲手画出来，让(rang)团队(dui)清楚他的意图。拿(na)火焰特效来说，火焰炸开的节奏、纹理，他都能提(ti)供清晰参考，在特效、灯光(guang)、合成、前期模(mo)型等各个(ge)环节，都有着明确指导(dao)思路，甚至会具(ju)体(ti)到该怎(zen)么做。

但他想(xiang)要的效果，往往无法(fa)通过现有单环节配合实现，需要多模(mo)块群(qun)策(ce)群(qun)力。以(yi)哪吒从穿(chuan)心咒上撕裂的场景为例，他对(dui)每个(ge)肉(rou)块、每根穿(chuan)心咒伸出来的长(chang)短，以(yi)及穿(chuan)心咒与皮肤接(jie)触时肉(rou)翻起来的细(xi)节，乃至哪吒被穿(chuan)心咒阵列攻(gong)击后(hou)肉(rou)块的分布，都有明确的要求。其实很多特效制作更偏物理，比(bi)如火焰动(dong)态等是流体(ti)计算(suan)的自然动(dong)态，但饺子的要求是，这些动(dong)态轨(gui)迹要能被精准控制，这就倒逼团队(dui)在工作流程上形(xing)成了多环节配合交叉工作的思维。具(ju)体(ti)操作中，哪吒撕裂下(xia)来的肉(rou)块，是动(dong)画师用手一个(ge)一个(ge)摆上去的，摆好后(hou)特效团队(dui)再添加随机效果，加入(ru)岩浆、钢水血液、火焰拖尾等。这对(dui)制作公司和内部团队(dui)都有启发，抛弃原本工业产线单线条(tiao)的思维模(mo)式，从多环节角度考虑，将复杂效果拆解，化繁为简，一步(bu)一步(bu)再去实现。

NBD：您如何看待“外包国际团队(dui)效果不(bu)理想(xiang)”的现象？与皮克斯、迪士(shi)尼(ni)等国际动(dong)画巨头相比(bi)，中国动(dong)画公司在技术上的差距体(ti)现在哪些方面？

石超群(qun)：国外团队(dui)外包效果不(bu)理想(xiang)，主要有两方面原因。其一，国外特效公司对(dui)我们项目重视程度不(bu)够，只派初级人员，导(dao)致部分效果达不(bu)到要求。二是存在文化差异，许多老外不(bu)理解中国特效中独有的韵律和技术美感。

在技术实现上，国内特效已基本达到国际一线水平，一些特效作品在海外也(ye)备受称赞。在原创特效方面，想(xiang)法(fa)和实际应用没问题，但特效制作高度依赖图形(xing)学、动(dong)力学等物理模(mo)拟算(suan)法(fa)，而这些底层技术我们确实稍(shao)逊一筹。更具(ju)体(ti)一点地说，由于(yu)特效行业薪资水平并非特别高，难(nan)以(yi)吸引顶级院校人才来开发软件，改变这一现状并非易事。不(bu)过，已经有令人欣喜的地方，我知道(dao)有一款(kuan)国内公司自主研发的特效软件，被好莱坞众多特效公司采用，还荣获过艾美奖最(zui)佳技术奖。

NBD：在您看来《哪吒2》的巨大(da)成功(gong)是个(ge)例，还是反映出中国动(dong)画电影存在的一些共性(xing)优势？这是否意味着中国动(dong)画电影即将崛起？

石超群(qun)：《哪吒2》的成功(gong)不(bu)止于(yu)视觉画面，讲故(gu)事的能力、对(dui)原有IP的开发改编同样关(guan)键。从《大(da)圣归来》到《哪吒》《长(chang)安三万里》等一系列动(dong)画的涌现，说明中国动(dong)画至少在崛起的路上了，在内容(rong)与视觉表现上已能登上国际舞台。

当下(xia)中国动(dong)画电影主要以(yi)黑马之姿破圈出彩，要实现大(da)范围、大(da)群(qun)体(ti)的持续领跑，亟待突破一些瓶颈。其中，原创能力的提(ti)升极为关(guan)键，需要在内容(rong)孵化上加大(da)投入(ru)。彩条(tiao)屋影业已经在布局中国神(shen)话体(ti)系原创动(dong)画相关(guan)事宜，若能在这方面取得更多突破，我觉得国产动(dong)画行业有望(wang)迎来真正(zheng)的春天(t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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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动(dong)画产业集群(qun)雏(chu)形(xing)

NBD：数字怪兽(shou)扎根西安，地域特性(xing)带来了哪些优势？您希望(wang)数字怪兽(shou)未来成为西安动(dong)画产业的哪种“角色(se)”？西安动(dong)画产业能否复制“杭州(zhou)-玄机”“成都-可可豆”的成功(gong)？

石超群(qun)：西安作为历史名(ming)城，文化积淀足够深(shen)厚，给我们的创作提(ti)供了很丰富的素材，同时，高校众多，动(dong)画专业人才资源充沛。当然，还具(ju)备较低成本优势。实际上，数字怪兽(shou)已经在西安深(shen)耕八年了，《哪吒1》之后(hou)我的目标(biao)是让(rang)大(da)家知道(dao)西北也(ye)有一家动(dong)画公司做得OK，而不(bu)是一片空(kong)白，但经过这几年发展，已吸引不(bu)少从北上广深(shen)回来的西安人或西北五省人，也(ye)催生了许多初创企业。

希望(wang)数字怪兽(shou)在西安的动(dong)画产业中扮演领旗帜、带头人的角色(se)，成为一家标(biao)杆企业。我们目前也(ye)正(zheng)在与政府部门(men)洽谈动(dong)漫(man)产业集群(qun)的事，希望(wang)将西安现有的优质企业聚集起来，借(jie)助政府政策(ce)支(zhi)持，让(rang)大(da)家专注于(yu)动(dong)画创作。有了量的积累才可能引发质变，期待未来能产生爆点。西安的资源并不(bu)比(bi)成都差，找准锚点持续发力，相信本土动(dong)画产业也(ye)可以(yi)创作出诸(zhu)如《大(da)圣归来》《哪吒》等现象级电影。

▲ 数字怪兽(shou)专场观影礼现场

NBD：数字怪兽(shou)从专注动(dong)画电影特效，拓展到数字文旅、原创IP孵化等领域，是基于(yu)怎(zen)样的战略(lue)考量？有无融资及上市规(gui)划？

石超群(qun)：从电影特效拓展到数字文明和原创IP，关(guan)键在于(yu)结合本土优势。西安的文旅资源全国领先，我们计划与当地文旅企业合作，通过新颖(ying)方式带动(dong)旅游和知识文化输出。同时，开展原创IP孵化，不(bu)仅局限于(yu)电影特效，更从原创角度出发，如制作VR内容(rong)、与西安城墙合作短片，将技术应用于(yu)当地，积累原创经验，传播西安文化。这是基于(yu)未来走(zou)原创之路的战略(lue)考量。目前我们自身“造血”能力足够，短期没有融资和上市的规(gui)划。

NBD：您对(dui)新人强调“热爱与坚持”，但动(dong)画行业待遇仍落后(hou)于(yu)游戏业。除(chu)了资本注入(ru)，行业自身需要哪些改革才能留住人才？

石超群(qun)：从行业改革的角度，需要继(ji)续做大(da)“市场蛋糕(gao)”，提(ti)供更多晋升空(kong)间或者通道(dao)，让(rang)真正(zheng)有想(xiang)法(fa)、有创造力的人能晋升到动(dong)画导(dao)演、总(zong)监等职位，发挥自身价值。《哪吒》系列电影在全球出圈，给动(dong)画行业从业者带来极大(da)信心，也(ye)吸引了更多人才。只要足够认(ren)真，且用心对(dui)待观众，观众一定会有正(zheng)向反馈，行业未来就有希望(wang)。

封面图片来源：视觉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