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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面新(xin)闻记者(zhe) | 蔡星卓
界面新(xin)闻编辑 | 刘海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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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chang)达1个(ge)月的时(shi)间里,留学生小(xiao)茜都被“江警官(guan)”24小(xiao)时(shi)监控着。她被要(yao)求全程开着麦(mai)克风,在寝室时(shi)要(yao)一直用Skype(一款通讯软件)开着摄像头。早9点到晚9点,对方要(yao)求她每隔3小(xiao)时(shi)就要(yao)上报行踪,转移地点也要(yao)及时(shi)汇报。不留一丝余地的监控下,小(xiao)茜的心理防线(xian)终于被击破。
近日,不少内地留学生在海外遭遇电诈一事又引发关注。越来越多的海外华人发现,在他们身边蔓(man)延着同(tong)一个(ge)电诈脚本。在这个(ge)脚本里,他们因个(ge)人信息泄漏,涉嫌参与洗钱活动,从(cong)而(er)不得不为了获得“取保候审”缴纳“保证金”。而(er)通过监控等多种方式进行的精(jing)神打击,贯穿了行动的始终。
不仅华人,电信网络诈骗(pian)一直是全球(qiu)性问题,疫情更助长(chang)了电诈的激增。数据,2023年全球(qiu)范围内电信诈骗(pian)导致的损失高(gao)达389.5亿美元(yuan)(约合人民币2845.8亿元(yuan))。曾任(ren)河北省秦皇(huang)岛市公安局海港分局反诈民警的陈(chen)国平从(cong)事反诈宣传多年,他告诉界面新(xin)闻,电诈在2015年刚刚出现时(shi),他们将其(qi)归类为“新(xin)型网络违法犯罪”。2017年底到2018年,陈(chen)国平与同(tong)事发现电诈类案(an)件发案(an)多、破案(an)率低(di),一些受(shou)害者(zhe)受(shou)骗(pian)金额巨大。也是在那个(ge)时(shi)候,电诈的目(mu)标开始转移至居住(zhu)在海外的华人或留学生。
中国驻新(xin)加坡使(shi)馆2020年1月发布的《中国公民安全文明(ming)狮城行》曾特意对电信网络诈骗(pian)的防范,其(qi)中三种电诈手法最为常见——冒充“公检法”、冒充“驻外使(shi)领馆官(guan)员”、针对留学生父(fu)母的“虚拟绑架”。另外,“语音克隆”“AI换(huan)脸视频”等电诈技术手段也不断更新(xin)。陈(chen)国平回忆,几年来,电诈的方式本质上没有什么变化。“只(zhi)是外表看(kan)上去更真实、更有说服力,比如伪造看(kan)起来更逼真的官(guan)方文件等。”
陈(chen)国平介绍,犯罪分子一般会采取“广撒网”的方式一步步锁定海外目(mu)标。这个(ge)群体远离家乡,并不熟悉最新(xin)的电诈骗(pian)术,也与亲朋好友有着空间和时(shi)间上的隔阂。犯罪分子往往利用了这些因素,与受(shou)害人进行心理上的博弈,最终在后者(zhe)失去抵抗能力时(shi)获利。
被骗(pian)后自杀的“老人”,唱(chang)“白脸”的“警察”
22岁(sui)的小(xiao)茜在2024年12月份赴(fu)港办理入(ru)学,去年刚本科毕业的她准备念香(xiang)港大学的直博(直接攻博)项目(mu)。小(xiao)茜一直未听说香(xiang)港电信诈骗(pian)很(hen)严重,并且错过了香(xiang)港大学的上一轮反诈宣传。
到达香(xiang)港一周左右,小(xiao)茜还(hai)未拿到香(xiang)港身份证,刚刚办理好当地的电话卡。她在一个(ge)周日接到一通电话,对方自称是入(ru)境处的工作人员,称小(xiao)茜的信息泄漏,并在江苏南京办理了一张手机卡,此号码(ma)给很(hen)多香(xiang)港市民发骚扰短(duan)信。在小(xiao)茜表示自己未去过南京,并否认存在这个(ge)手机号后,对方开始对小(xiao)茜进行“恐吓”,说要(yao)对她进行限制出入(ru)境、以及取消香(xiang)港身份证的办理。事后,由于小(xiao)茜配(pei)合“立案(an)”,并未收到对方的这两份电子文件。
电话被转接至一个(ge)来自南京的号码(ma)上,称要(yao)给小(xiao)茜进行立案(an)申请。小(xiao)茜后来在搜索引擎搜索,此号码(ma)确实与江苏南京某公安局号码(ma)相同(tong)。为了快点“把这个(ge)事解决了”,小(xiao)茜开始在对方的引导下,通过通讯软件WhatsApp与对方沟(gou)通,并接受(shou)了对方的视频“审讯”。小(xiao)茜注意到,对方的画面背景有“公安”标识。小(xiao)茜向界面新(xin)闻回忆,这场(chang)“审讯”持续了3个(ge)小(xiao)时(shi)。“审讯”过程中,对方提到,小(xiao)茜信息泄漏后的一个(ge)银行账户出现在一个(ge)涉嫌洗钱活动的犯罪分子家中,她也被牵扯其(qi)中。洗钱活动导致17个(ge)家庭被骗(pian),甚至一位“老人”被骗(pian)后自杀了。
她是从(cong)何时(shi)开始信任(ren)对方的?事后,小(xiao)茜在社交平台上发现,经历过同(tong)样骗(pian)局的受(shou)害者(zhe)开始对对方产生信任(ren),很(hen)多都始于一个(ge)演技逼真的“警察”角色。在针对小(xiao)茜的脚本里,这个(ge)人自称“江警官(guan)”,他为了给小(xiao)茜争(zheng)取“取保候审”而(er)被他那位严厉的长(chang)官(guan)“停职3天”。“从(cong)此我们就是一条船(chuan)上的人了。”他这样告诉小(xiao)茜。
几天后,为了“取保候审”,小(xiao)茜按照对方的指示,写了3000多字的自清(qing)自白书,其(qi)中详细介绍了小(xiao)茜的家庭背景和成长(chang)经历。她还(hai)被要(yao)求写了道歉信,并向“受(shou)害者(zhe)”家属(shu)录了道歉视频。另外,在“江警官(guan)”的监督下,小(xiao)茜以自己要(yao)出国交换(huan)为由欺骗(pian)了父(fu)母,凑足了“取保候审”所(suo)需的保证金。最终,对方以开始走“取保候审”程序(xu)为由,引导小(xiao)茜进行手机操作,转接走了本应(ying)发至小(xiao)茜手机上的电话、短(duan)信、邮(you)箱等信息,并且要(yao)求小(xiao)茜在所(suo)谓(wei)的“公安网站”上提交个(ge)人银行账户密码(ma)等信息。小(xiao)茜银行卡中超150万元(yuan)港币(约合人民币超140.5万元(yuan))不翼而(er)飞。
诈骗(pian)团伙给小(xiao)茜展示的伪造“逮捕令”,小(xiao)茜在事后与其(qi)他受(shou)害者(zhe)交流时(shi)发现,很(hen)多人会在线(xian)下收到陌生人递(di)送的纸(zhi)质文件。小(xiao)茜认为,香(xiang)港大学的反诈宣传太过笼统。“‘防电诈’这三个(ge)字的标语太过抽象,并没有跟上具体的事例,因此在真正遇到的时(shi)候很(hen)难(nan)判(pan)断。”陈(chen)国平说,当遇到电诈,首先是不要(yao)慌张,并和家人、学校汇报,主动联系官(guan)方。“要(yao)尽(jin)量见面处理事情,而(er)不是在线(xian)上配(pei)合。”(图片(pian)由受(shou)访者(zhe)提供)
被骗(pian)后自杀的人,态度严厉的长(chang)官(guan),以及“在一条船(chuan)上”的警察......这些角色都出现在不同(tong)受(shou)害者(zhe)的脚本中,甚至跨出了亚洲。Lynn是生活在澳(ao)洲的华人,2024年底被和小(xiao)茜类似的电诈套路骗(pian)去5万元(yuan)澳(ao)币(约合人民币22.8万元(yuan))。在她所(suo)遇到的剧本里,那个(ge)被骗(pian)后自杀的人是个(ge)农民工。不过,诈骗(pian)剧本更新(xin)很(hen)快,也会根据不同(tong)海外人群的具体需求变化。有受(shou)害者(zhe)告诉界面新(xin)闻,针对港漂的新(xin)移民,诈骗(pian)团伙也有专门的剧本。另外,还(hai)有受(shou)访者(zhe)提到,针对留学生,国内的社交平台上也潜伏着诈骗(pian)团伙,他们会以如在国际(ji)学术期刊上发表论文的中介服务(wu)为由骗(pian)取钱财。
海外电诈追责(ze)难(nan)
生活在澳(ao)洲10年,Lynn虽然曾经碰到过电诈,但相较于冒充官(guan)方身份,诈骗(pian)团伙通常冒充银行或网络付(fu)费(fei)平台的工作人员,她一下子就能产生警惕(ti)心。“国内手机号的反诈监控可能做得更充分一些,我们生活在国外,不用中国的通讯系统,只(zhi)能靠自己的警惕(ti)。还(hai)有信息差的问题,我们相对信息滞后,并不熟悉最新(xin)的诈骗(pian)套路,这也给了诈骗(pian)分子一定的操作空间。”陈(chen)国平也表示,目(mu)前,电诈的犯罪团伙主要(yao)分布在东南亚、迪拜、俄罗斯和部分非洲国家。
截至目(mu)前,Lynn已经被骗(pian)1个(ge)多月,她发现,在追回钱财方面,自己所(suo)处的澳(ao)洲会涉及到执法权、管(guan)辖权的争(zheng)议问题。澳(ao)洲警方称,根据他们的初步调查,犯罪分子不在他们的管(guan)辖权范围内,其(qi)没有执法权,目(mu)前没有后续消息。香(xiang)港的银行只(zhi)给出了“正在调查”的答复。
北京市汉鼎律师事务(wu)所(suo)律师曾薪(xin)燚告诉界面新(xin)闻,在我国,管(guan)辖权的规定是十分宽泛的,包括属(shu)地管(guan)辖、属(shu)人管(guan)辖等。“严格来讲(jiang),按照属(shu)地管(guan)辖的规定,犯罪团伙在实施电诈犯罪行为时(shi)的任(ren)意一个(ge)环节发生在国内,如犯罪预备地、开始地、途经地、结束地等,以及犯罪对象被侵害地的司法机关都可以管(guan)辖;按照属(shu)人管(guan)辖的规定,嫌疑人户籍所(suo)在地、经常居住(zhu)地的境内的司法机关都有管(guan)辖的权力。其(qi)次,依托于计算机互联网实施的电诈,用于实施犯罪行为的网络服务(wu)使(shi)用的服务(wu)器所(suo)在地,网络服务(wu)提供者(zhe)所(suo)在地,被侵害的网络信息系统及其(qi)管(guan)理者(zhe)所(suo)在地的司法机关也有权管(guan)辖。”
不过,曾薪(xin)燚提到,在电诈类案(an)件的实践(jian)当中,由于犯罪分子身份难(nan)以确定等原因,公安机关很(hen)难(nan)开展调查核实工作,往往很(hen)难(nan)符合立案(an)条件。即便可以立案(an),若诈骗(pian)团伙有跨国性质,后续的收集证据、侦(zhen)破工作也很(hen)难(nan)进行。
目(mu)前,Lynn正在考虑请律师,只(zhi)是此类民事律师需要(yao)几万元(yuan)澳(ao)币,她心生犹豫。小(xiao)茜也提到,在追回被骗(pian)钱财时(shi),香(xiang)港的手续相较内地更为繁琐,如需要(yao)聘请律师,则价格不菲(fei)。“很(hen)多人被骗(pian)了几万元(yuan)港币,而(er)聘请律师可能就要(yao)几万元(yuan)或十几万元(yuan)港币,有些人会选(xuan)择放弃。”
Lynn咨(zi)询了自己就职公司的法务(wu)部门后得知,澳(ao)洲有个(ge)专门部门——澳(ao)大利亚金融投诉管(guan)理局(AFCA),如果被诈骗(pian),受(shou)害者(zhe)可以申请一定补(bu)偿。除了申请补(bu)偿(上线(xian)是5000澳(ao)币),Lynn还(hai)申请了银行进行全部赔偿(她起初是从(cong)澳(ao)洲的银行转账至香(xiang)港银行最终被骗(pian))。根据AFCA的要(yao)求,Lynn提供了银行的对账单、澳(ao)洲警方的立案(an)通知、有关事件经过的其(qi)他证据。Lynn在2025年1月份提供了初步材料,2月份收到AFCA的回复,需要(yao)她补(bu)充回答17个(ge)问题,并提供相应(ying)证据。“回答这些问题、被迫回忆被骗(pian)的过程也是一种精(jing)神折(she)磨。”Lynn说。
Lynn向界面新(xin)闻介绍,在做此次申请前,她只(zhi)收到澳(ao)洲的银行的回复,对方承诺(nuo)进行500澳(ao)币的安抚性赔付(fu),被她拒绝(jue)。如果AFCA的申请能够成功,那么来自澳(ao)洲的银行的赔偿基本可以覆盖Lynn此次被骗(pian)的全部金额。
高(gao)学历年轻人屡屡被骗(pian)?
在高(gao)学历年轻人屡屡被骗(pian)的报道出现后,不少社会偏(pian)见和负(fu)面评价开始针对此群体,焦点集中于受(shou)害者(zhe)的判(pan)断能力、家庭条件等。
为何被骗(pian)?多位受(shou)害者(zhe)都提到,他们低(di)估(gu)了个(ge)人信息被泄漏的程度。35岁(sui)的白也在2021年9月份遭遇电信诈骗(pian),对方谎称他曾在香(xiang)港念书时(shi)未注销的银行账户不符合国家安全相关条例,会影响个(ge)人征信。“他们知道我的身份证号,有几个(ge)银行账户,以及有几个(ge)手机号码(ma),还(hai)有我在香(xiang)港念书的学校与时(shi)间。”白也告诉界面新(xin)闻。
诈骗(pian)团伙向小(xiao)茜出示的“证据”之一,他们向小(xiao)茜表示她的手机已经被所(suo)谓(wei)的“犯罪分子”监听,让她重新(xin)购(gou)置一部手机、配(pei)上新(xin)的手机号与其(qi)联络。(图片(pian)由受(shou)访者(zhe)提供)
很(hen)多时(shi)候,受(shou)害者(zhe)在漫长(chang)的“精(jing)神拉扯”中渐渐失去判(pan)断能力。小(xiao)茜提到,在被诈骗(pian)的整个(ge)过程中,小(xiao)茜与犯罪分子都在进行情绪“拉扯”。起初,小(xiao)茜在听对方长(chang)篇大论的论述时(shi)会“不耐(nai)烦(fan)”。不过,在面对小(xiao)茜的质疑时(shi),对方会以“公安”身份表现地更“凶”,并冲小(xiao)茜“大吼”。
回忆自己被骗(pian)的过程,白也告诉界面新(xin)闻,通过对多个(ge)软件进行看(kan)似合理的设置,他开始慢慢放松警惕(ti),“对方试图一步步把我的脑子搞晕”。不到2小(xiao)时(shi)的电话里,他一直在做思想斗争(zheng)。最终,在对方指示他安装远程操控软件时(shi),他已经“没有抵抗能力”。
与小(xiao)茜被监控的例子相似,在Lynn的案(an)例中,犯罪分子和她的拉锯长(chang)达1个(ge)月,期间用多种方式对Lynn进行监控,甚至会有陌生人来按她的门铃。
诈骗(pian)者(zhe)也会试图让受(shou)害者(zhe)处于孤立无援的状态。小(xiao)茜在被骗(pian)的过程中曾被对方以保证自己“清(qing)白”为由(证明(ming)自己没有接触任(ren)何洗钱活动),要(yao)求卸(xie)载多个(ge)社交软件。白也记得,自己在接听诈骗(pian)电话时(shi),对方以太吵为理由要(yao)求自己远离身边亲友。
小(xiao)茜说,对方“演得太像了”,因此完全获得了她的信任(ren)。事后反思时(shi),她觉得这也许确实是种“好学生思维”。“如果自己已经相信对方是警察了,那么会觉得只(zhi)要(yao)跟着警察做,就没有错。”
被诈骗(pian)与个(ge)人知识水平有直接关联吗?白也认为,电诈与知识水平无关。学历高(gao)并不意味(wei)着金融知识丰富。另外,在学校里待得久,社会经验较少,反而(er)可能更容易被骗(pian)。“学历高(gao)的人或许判(pan)断力强一些,但犯罪分子利用的其(qi)实是受(shou)害者(zhe)当时(shi)的心理状态。人毕竟是情绪化的生物,当你陷(xian)入(ru)到那个(ge)情境中,还(hai)是有可能被骗(pian)的。而(er)一个(ge)人的情绪为何会经过这样的变化过程,是受(shou)到综合因素影响的。”
陈(chen)国平也补(bu)充,是否被骗(pian),和受(shou)害者(zhe)的年龄、文化程度、性别、地域均无关。“所(suo)有人都有人性的弱点,诈骗(pian)团伙的剧本就是根据不同(tong)人群的弱点进行精(jing)准攻击。”在陈(chen)国平看(kan)来,出国留学的学生年纪(ji)都不算大,相较其(qi)他受(shou)骗(pian)群体,他们明(ming)显的特征是更加珍惜海外的生活,因此对于可能对自己造成影响的“威胁”会更加恐惧。“另外,很(hen)多留学生是从(cong)校园直接走出去的,社会经验少,他们还(hai)有一个(ge)知识盲区,就是只(zhi)有执法部门会了解他们的身份信息。”
Lynn也认为,是否被骗(pian)和学历、知识水平无关。“对方打的是‘心理战’,进行‘精(jing)神折(she)磨’,利用了我们对公权力的信任(ren),以及对远在国内家人的担忧。”Lynn认为,被骗(pian)还(hai)可能和个(ge)人性格有关。在确认自己被诈骗(pian)之后,多重压力之下,她开始服用抗抑郁药物。
*文中小(xiao)茜、Lynn、白也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