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幺著有《守礁关键词》《风筝是会飞的鱼(yu)》《大海上的脚印》等(deng)。作品曾获《小(xiao)说选刊》全国优秀(xiu)小(xiao)说奖、第八届中华优秀(xiu)出版物奖、《十月》新锐人物奖、《北京文(wen)学》优秀(xiu)作品奖等(deng)多个奖项。黎幺首部散文(wen)随笔集(ji)《漫游的辩证法(fa)：大作家们的旅行书写》最新出版，书中介绍了36位大作家的经典游记(ji)作品，阐释了跨越时空的旅行对作家灵(ling)魂的塑造。

将游记(ji)视为“次要之作”是一种令人伤心的偏见

记(ji)者：在众多文(wen)体中，您为什么偏爱阅读游记(ji)？

黎幺：许多文(wen)学史上的巨人都有游记(ji)存世，这种优雅而轻盈(ying)的文(wen)类，对于诗人或小(xiao)说家而言，都是非常好(hao)的修辞练习。更何况，游记(ji)这种文(wen)体形式本就(jiu)出自最纯正高贵的文(wen)学源(yuan)头，无论是史诗《奥德(de)赛》，还(hai)是骑(qi)士罗兰或贝奥武夫的冒险故事，都在虚(xu)实难辨的文(wen)字世界里孕育了游记(ji)的雏形。正因如此，喜欢(huan)做梦(meng)的堂吉(ji)诃德(de)才会明(ming)白，他得(de)骑(qi)上他的瘦马，和骡背上的桑丘并辔而行，四处游历，才能留下值得(de)为人传颂的事迹。

很可(ke)能，那些大作家对于旅行书写的重视程度，远甚于评论家和读者对游记(ji)作品的重视程度，将游记(ji)视为“次要之作”或“消遣之作”，着实是一种令人伤心的偏见。

我爱阅读游记(ji)，尤为偏爱那一类不仅从空间的角(jiao)度介绍一次旅行，更从象征的角(jiao)度阐释一次旅行的作品，而在其中，我又特别偏爱那些大作家所写的游记(ji)。对于我，这些作者本人就(jiu)是既壮(zhuang)丽亦险僻的精神景观。

我们在阅读一本游记(ji)时，不仅仅是在作家用文(wen)字构造的空间内(nei)游赏，也(ye)同(tong)时投身于川流(liu)不息的历史长(chang)河之中，每读一段优美的文(wen)字，便等(deng)于借作家之手，撷取了一朵(duo)业已结晶的浪花。这种在时间与(yu)空间中的双重收获，似乎只有在阅读游记(ji)时才能轻易实现。

另外，阅读游记(ji)或许可(ke)以帮助我们建立一种微(wei)妙的“历史感应”，找到自身在历史中的位置。打个比方，当我们在远处遥望历史的整体，看到的只是平(ping)静的、如石镜(jing)一般全然凝固(gu)的混沌之海，但随着视角(jiao)推(tui)进，逐步由宏观导向微(wei)观，海才会显出汹涌澎湃的真容，展露源(yuan)于深处的变化与(yu)转机；每一位作家的经历都是一滴海水，如果我们凝视它，就(jiu)会发现，大多数时候(hou)，它被牢牢地局限在历史的海面之下，但在它主动跃起的瞬间，也(ye)会牵动全部的时间版图；这个由最微(wei)小(xiao)的单(dan)元(yuan)所做出的最细小(xiao)的动作，是历史的最真实和最鲜(xian)活的内(nei)容。

尽管阅读游记(ji)有这般多的好(hao)处，但似乎很少(shao)见到专门介绍经典游记(ji)的书籍。我希(xi)望这本书能够抛砖引玉，也(ye)希(xi)望能够见到更多人从读游记(ji)中获得(de)阅读的快(kuai)乐，对旅行有更多兴趣、更多更丰富的体验。

记(ji)者：您在书中介绍了36位著名作家的经典游记(ji)，您说自己对其中谈及的每一部游记(ji)作品均不做评论，仅仅提(ti)供一份书单(dan)，一份导览。那您写作的侧重点是什么？

黎幺：我介绍每个作家游记(ji)的时候(hou)，都尽量找到比较重要的切入点，这也(ye)赋予了我看待(dai)这些作品的新视角(jiao)。不是从更全面的角(jiao)度，而是从作家的精神性、精神的转变这个角(jiao)度去介绍这些游记(ji)作品，我觉得(de)这可(ke)能也(ye)更接近(jin)我们普通人。因为我们每次旅行的时候(hou)，肯(ken)定(ding)对自己的收获有一个提(ti)前预设。我觉得(de)现在这样(yang)的切入角(jiao)度，更多的是从普通人的视角(jiao)，更接近(jin)我们普通人在旅行当中所感受到的精神收获。

记(ji)者：请问(wen)您是如何想(xiang)到《漫游的辩证法(fa)：大作家们的旅行书写》这个书名的呢？

黎幺：我一直(zhi)都有阅读游记(ji)的习惯，主要原因是我对“旅行对人类到底意(yi)味着什么”这个主题一直(zhi)很感兴趣，土耳其作家帕慕克有一本书叫做《伊(yi)斯坦布尔：一座城市(shi)的记(ji)忆》，那本书对我很有启发。

在那本书里，帕慕克提(ti)到了他是怎(zen)样(yang)去了解伊(yi)斯坦布尔的，帕慕克在伊(yi)斯坦布尔长(chang)大，可(ke)是他是通过阅读一些欧(ou)洲作家写伊(yi)斯坦布尔的文(wen)章，来真正了解伊(yi)斯坦布尔。我当时读这本书的时候(hou)，觉得(de)非常有意(yi)思(si)。

我不知道大家是不是也(ye)有这种感受。我在新疆长(chang)大，但是我真正开始了解新疆是在我离开以后，很多年之后作为一个游客，再回新疆的时候(hou)，才真的去了解它。帕慕克提(ti)到，如果你没有在这个空间之外的视角(jiao)的话(hua)，那么你就(jiu)不可(ke)能真正地了解你自己所身处的这个空间。

我想(xiang)我们之所以想(xiang)要旅行，多少(shao)都会有一点对于我们自身所处生活环境的反(fan)思(si)，所以我们的旅行本来就(jiu)是一个对照，好(hao)像辩证法(fa)。如果想(xiang)要了解自己的故乡，我们可(ke)能需要借助外人的视角(jiao)来看我们的故乡，还(hai)有一种办法(fa)是离开我们所处的位置，去另外一个地方，再和它发生对照。

什么是故乡这件事情，本身也(ye)是值得(de)琢磨的。故乡到底是什么？这取决于你把自己放在多大的范围(wei)来关照这个问(wen)题，故乡是一个有弹(dan)性的范围(wei)，随着你把越来越多的东西、感受装进你的精神当中，你的眼界越来越大，你考虑问(wen)题的立场，越来越宽阔(kuo)，你所给自己定(ding)义的那个故乡也(ye)会变，可(ke)能会越来越大。

当然这个过程也(ye)跟旅行有关。我们说旅行最基本的一个功能就(jiu)是增广见闻。但是我们要做怎(zen)么样(yang)的旅行，才能增广见闻？就(jiu)是我提(ti)到的，有点像辩证法(fa)。我们去旅行的时候(hou)是被好(hao)几组对照决定(ding)的，一个是我们所去的那个地方和我们自己熟悉的这些地方，再一个是我们所去的这个地方，所有自然风光、人工(gong)艺术品，建筑、纪念碑，各种各样(yang)的纪念物等(deng)等(deng)，和我们对这个地方文(wen)化、历史的了解，所形成的一种对照。换句(ju)话(hua)说就(jiu)是，时间和空间的对照，物质和精神的对照。

另外也(ye)包括我们所想(xiang)象的和我们自以为了解的这个地方，和我们实际所见的这个地方的对照。还(hai)有我们受到各种各样(yang)文(wen)化影响的这个视角(jiao)，和当地人生活的对照。在很多组的对照当中，我们去一个地方旅行的意(yi)义，才真正地完整丰富，我们精神的收获才会越大。

读了这本《漫游的辩证法(fa)：大作家们的旅行书写》，你会发现那些作家在旅行的时候(hou)就(jiu)是这样(yang)的，他们会在我刚才讲的种种对照之中去完成对一个地方的真正了解，同(tong)时他对这个地方的一种深入的了解，也(ye)会促成他自己精神的某种转变。

总(zong)之，“辩证”和“旅行”这两个看似相距甚远的词语，其实在象征层(ceng)面有着高度的关联。可(ke)以将“辩证”比喻为一种在“两极之间”游移的逻辑之旅，而“旅行”本就(jiu)是一个在故乡与(yu)异乡的对照中产(chan)生、在身体和心灵(ling)的统(tong)合中起效的辩证过程。

我们需要身体和精神上准(zhun)备非常充分的游历

记(ji)者：社会的发展，使得(de)如今的旅游已经和以往大不相同(tong)，您如何看待(dai)这两种旅游的不同(tong)？

黎幺：现在我们谈旅行，每个普通人都可(ke)以随时去做。旅行对我们来说变得(de)非常容易，经济条件、物质环境以及交(jiao)通方式的改变，都促成了这样(yang)的变化，和过去不同(tong)。

比如在这本书里边，蒙田那时旅行的交(jiao)通工(gong)具(ju)就(jiu)跟现在完全不能相比，他的旅行时间会变得(de)非常长(chang)。需要花费很长(chang)时间，耗费很大精力，甚至(zhi)可(ke)能也(ye)有一些风险，所以他会非常尊重这次旅行，为旅行准(zhun)备得(de)非常充分。换句(ju)话(hua)说，他不会轻易浪费这趟旅行当中任何一点时间，他要对这个旅行的目的地有充分了解。

这和我们今天可(ke)以轻易就(jiu)进行的一次旅行是不大一样(yang)的。我们现在旅行可(ke)能主要就(jiu)是度假，是为了暂(zan)时中断工(gong)作状态，让我们从辛(xin)劳的，或者说是比较单(dan)调的生活当中暂(zan)时解脱出来，跟他们那种旅行不一样(yang)，从目的到过程，都不一样(yang)。

但是我觉得(de)我们每个人一生当中都还(hai)是需要有一些那种旅行，就(jiu)是身体和精神上准(zhun)备非常充分的一种游历。

我觉得(de)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tong)的旅行方式，现在也(ye)依然可(ke)以用比如文(wen)艺复兴时期的旅行方式去旅行，或者就(jiu)是旅行团式的打卡式的旅行，可(ke)以自由选择，但是在哪一种旅行当中，我们能够收获更多，我觉得(de)大家应该去深思(si)。

记(ji)者：请问(wen)您如何看待(dai)这几年流(liu)行的Citywalk？

黎幺：Citywalk从字面上理解就(jiu)是城市(shi)漫步，就(jiu)是在一座城市(shi)中到处去行走。我觉得(de)Citywalk和旅行是一样(yang)的，就(jiu)是你是在一种什么样(yang)的心态中？你期待(dai)着什么？我觉得(de)这个很重要。

我有一次去广东佛山，见到一些本土文(wen)化的爱好(hao)者，他们喜欢(huan)在城市(shi)里寻找比较有趣的小(xiao)角(jiao)落，去记(ji)录城市(shi)的变化，我觉得(de)这对于一个人的精神是有意(yi)义的。我们的内(nei)与(yu)外，其实也(ye)是一个辩证的关系。我们生活在一个城市(shi)当中，精神也(ye)被我们现在所处的这个空间不断地塑造，这个城市(shi)的变化在一定(ding)程度上也(ye)是我们自己的变化，所以这种城市(shi)漫步，可(ke)以只是锻炼身体，也(ye)可(ke)以就(jiu)是旅行。反(fan)映(ying)在我们的精神上，就(jiu)是我们的心态是不是始终(zhong)保持好(hao)奇，是不是始终(zhong)是开放的，而不是封闭的。我们始终(zhong)认为自己可(ke)以再接收更多的信息，可(ke)以更多地去了解这个世界，其实我们也(ye)不一定(ding)非得(de)要去很远的地方旅行。

旅行和阅读可(ke)以是同(tong)构的关系

记(ji)者：您在书中提(ti)到自己热衷“精神的旅行”，即搭乘阅读这种“灵(ling)魂舟楫(ji)”“神游”，请您分享一下您的阅读观与(yu)旅行观。

黎幺：其实阅读跟旅行的体验很接近(jin)，我们自己的生命是有限的，在历史长(chang)河中，我们非常渺小(xiao)。

但是因为有书，我们可(ke)以阅读，我们有机会可(ke)以和各个时空当中曾经存在过的那些艺术家、作家对话(hua)，这就(jiu)让我们觉得(de)自己并不是完全孤独的。我们并不是只能贫(pin)乏地被局限在我们自己所处的这个位置，我们的精神可(ke)以漫游，身体也(ye)可(ke)以，我们的存在是可(ke)以被拓宽的，这都是阅读可(ke)能带给我们的，它会把我们的生命变成另外一种不同(tong)的东西。旅行跟阅读有着相同(tong)体验，而且是可(ke)以相互融入的。

记(ji)者：您认为旅行、阅读与(yu)写作，它们之间是怎(zen)样(yang)的关系？

黎幺：好(hao)的旅行和阅读都是一种高度个人化的体验，这种高度个人化的体验，对于写作来讲，就(jiu)是需要仰仗的东西，是最重要的，也(ye)是我们的写作最需要去传达的东西。

而旅行就(jiu)是阅读，都是我们建立个人化的体验比较重要的方式。比如写小(xiao)说，实际上是在和环境对话(hua)，这个对话(hua)包括两样(yang)东西，一个是你自己的视角(jiao)，你在环境中的位置，你要在那个位置中去描述周围(wei)的环境，根(gen)据距离远近(jin)去描述它，通过你的感受去折射出这个环境中到底有什么，或者从对这个环境的种种体验的描写来折射你的感受。这和我们旅行中的体验是高度接近(jin)、高度类似的。从某种意(yi)义上讲，我们可(ke)能在每部重要文(wen)学作品中都能够找到一些部分可(ke)以算作旅行式的书写。

前面说citywalk也(ye)是一样(yang)，最重要的是你自己是不是一个开放的状态，让你所感知到的一切，跟你自己发生关联，去感受、思(si)考。但如果你完全关闭了你的体验，那么这个citywalk可(ke)能就(jiu)是锻炼身体了，它和我们刚才提(ti)到的这种体验就(jiu)没有关系了。

我很少(shao)在阅读的时候(hou)去评判作品是好(hao)是坏，我只看它能够带给我什么，而它能够带给我什么，不只取决于它，也(ye)取决于我自己。我是一个什么样(yang)的状态？我在此时此刻(ke)需要什么？我觉得(de)这个在阅读当中是很重要的。

而这种阅读的方式，其实也(ye)是接近(jin)旅行的。旅行和阅读可(ke)以是同(tong)构的关系。可(ke)以想(xiang)象一下，将阅读看做旅行，你在阅读的时候(hou)，从这一行“走”到那一行，“走”过整本书的过程中，是不是有一些东西让你体验到了什么，在你的心灵(ling)角(jiao)落引起了回响？所以有了这样(yang)的旅行和阅读的体验，在写作时便也(ye)想(xiang)要给读者制造这样(yang)的一种回响。你想(xiang)要传达一些经验，真正对读者的精神、灵(ling)魂产(chan)生触动，而不仅仅是让他们觉得(de)读了一个有趣的故事，或者期待(dai)这个故事让自己放松一下、得(de)到一点安慰。我的写作目标不是去满足(zu)哪个读者的期待(dai)，而是希(xi)望能够给一部分读者带来他没有过的体验，这个体验能够从此进入他的精神，成为他精神的一部分。

阅读和旅行都是一种自我教(jiao)育

记(ji)者：您心目中理想(xiang)的游记(ji)作品是什么样(yang)的，您认为游记(ji)具(ju)有怎(zen)样(yang)的文(wen)学魅力？

黎幺：我们经常会说一个词，就(jiu)是人文(wen)主义，我觉得(de)游记(ji)就(jiu)是最能够体现一个人文(wen)主义者追求(qiu)精神内(nei)涵的文(wen)体。要把游记(ji)写好(hao)，需要很高的综合素(su)养，所以，能够把游记(ji)写好(hao)的作家其实并不是很多见，他们都有一个共同(tong)的特点，都是人文(wen)主义者，因为他们把文(wen)明(ming)的价值看得(de)很重。

这种文(wen)明(ming)的整体视角(jiao)，不仅仅是所谓的文(wen)化多元(yuan)论，而是他们能够去欣赏和他们自身不一样(yang)的别的文(wen)化传统(tong)，别的有魅力的文(wen)明(ming)类型。他们是真的把人类文(wen)明(ming)作为一个整体来看待(dai)的，所以这些游记(ji)作品不仅仅是教(jiao)我们怎(zen)么去旅行，让我们得(de)到一种旅行的趣味。除了能够让我们看到不一样(yang)的景观，了解不一样(yang)的历史，也(ye)让我们感受到一些伟大的灵(ling)魂是怎(zen)样(yang)看待(dai)这个世界的，你会觉得(de)如果有更多的人像他们这样(yang)去看待(dai)这个世界，那么世界会更好(hao)一些。

作家在旅行当中，其实自己也(ye)是受到了教(jiao)育，然后，他也(ye)会教(jiao)育我们。阅读是一种自我教(jiao)育，旅行也(ye)是一种自我教(jiao)育，所以，这都是我们阅读游记(ji)作品时非常可(ke)贵的收获。而一个好(hao)的游记(ji)作品，也(ye)必(bi)须要能够给我们带来这些收获。

记(ji)者：人们说读万(wan)卷书不如行万(wan)里路，所以您是否认为仅阅读游记(ji)是不够的？

黎幺：我们最好(hao)不要只阅读游记(ji)，有机会的话(hua)可(ke)以去游记(ji)写过的这些地方看一看。现在这个地方和作家写时有什么不同(tong)？或者说我们自己的感受和作家的感受有什么不同(tong)？

另外，我们去旅行的时候(hou)，也(ye)不要只是到一个地方走马观花，如果有可(ke)能，尽可(ke)能去了解这个地方的历史、文(wen)化，了解其他人在这个地方的体验，跟我们自己的来进行对照，我觉得(de)这个体验才是完整的。

了解一个地方，其实同(tong)时也(ye)是在了解自己。哪怕你了解的是一个陌(mo)生的地方，你对这个陌(mo)生地方的体验，和其他人对这个地方的体验，不一定(ding)完全相同(tong)，从这个对照当中，你可(ke)能会更了解你自己一点。这很有意(yi)思(si)，你可(ke)能去了很多陌(mo)生的地方，最后达成的一个结果是，你更充分地了解了你自己。

文(wen)/本报记(ji)者 张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