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波与泛舟禅师塔 李家(jia)欣/摄

你这么年轻，怎么过(guo)来干这个

和(he)很(hen)多山西人的习惯(guan)一样，赵波原本要在这个平常的中午睡一觉，但他决定去取两件刚到的快(kuai)递：一件来自(zi)一名到此旅游的媒体人，因为觉得赵波讲(jiang)解得好，要送(song)他一份纪念礼物；另一件是社交平台给他的奖杯。他从2024年9月开始做“孤独的守塔人”新媒体账号，但“触网”时间要比这早(zao)得多。

来守塔以(yi)前，他的最后一份工作是在2020年开了一家(jia)网店。那时他结婚刚一年，辞掉工作回到村里，做起“不用水电，自(zi)己一个人在家(jia)”的电商工作，每天早(zao)起、熬夜。“你睁开眼睛就得坐在电脑(nao)前，有人问你就得回复”，长期下来，他的颈椎、腰部都落(luo)下毛病。2024年年初，他病了。

“来这边的人挺好奇，你这么年轻过(guo)来干这个（守塔），我直(zhi)接写一篇算(suan)了。”他在社交账号的置顶内(nei)容里，解释为何在“当打之年”选(xuan)择(ze)做文保员。起初，他在一个下午突然(ran)感(gan)觉浑身“撕(si)裂”般地(di)疼，像有电流经过(guo)身体，“腿和(he)胳膊换着疼”，以(yi)为睡一觉就能好，躺了两个星(xing)期也(ye)不见缓和(he)。

趁着状态好的时候，赵波跑医院检查，身体各项指标(biao)却都正常。医生说，好好休息多锻炼，不要给自(zi)己压力，精神放松一点，他就没再去更大的医院。在休养的日子里，电脑(nao)一天也(ye)没再打开。时间长了，家(jia)人有意见：“你怎么‘躺平’了？”

赵波说，在过(guo)去的30多年里，自(zi)己“天资平平”但也(ye)算(suan)“勤勤恳恳”，想成(cheng)为父(fu)母眼中“别人家(jia)的孩子”，毕业以(yi)后的工作“看别人干什么挣钱咱就干什么”……总之，他没闲(xian)着，一直(zhi)折腾。

“躺着”的日子，让赵波有机会审视自(zi)己的过(guo)往人生。他想：“我能不能去做一个稍微有点意思的工作，最起码让我不觉得是在浪(lang)费生命(ming)，或者说是我喜欢(huan)的一份工作。”

当年6月，新的工作机会来了。一个朋友问他：“泛舟禅师塔缺个人，你正好是本地(di)人，要不来试试？”最初，赵波拒绝了，他不了解这工作是做什么的，以(yi)为是“看大门”。“让你30岁看大门，你愿意吗？”他甚至担心(xin)这事万一传到村里，自(zi)己名声就“烂完了”。

但他是个喜欢(huan)琢磨的人，一回家(jia)就开始搜索(suo)，发现文保员其实不是“看大门”的。在山西，有这么一群人在做这么一件事，甚至一做几(ji)十年，这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他答应下来，这份职业在他眼中有了很(hen)多魅(mei)力：守得住一方清静、耐得住寂寞、义(yi)无反顾、内(nei)心(xin)丰盈。

运城市盐湖区文物保护中心(xin)主任赵云翔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泛舟禅师塔原本的老文保员要更换，当时他们认为“年轻同志能沉(chen)下心(xin)来干这个工作，对(dui)我们来说确实是比较欣喜的”。

就这样，游客们再来泛舟禅师塔时，拉开门的是一个鼻梁挺直(zhi)、精神干练的小伙(huo)子，他们经常赞叹：“这个文保员好年轻！”

1月25日，赵波在大雪中望(wang)向泛舟禅师塔 常奇/摄

“孤独的守塔人”为游客拉满情绪价值

没人来的时候，赵波就守在塔边8平方米的小屋里，床和(he)取暖器挨着办公桌，其他物件拥(yong)挤地(di)围绕一周。游客来时，都要掀开棉门帘进来登记。这天来的女生转(zhuan)了一圈，又进来问：“想看碑(bei)文应该去哪里？”赵波回答，市博物馆里有拓片，但最近不一定开放，“你可以(yi)去我的账号里看拓片，搜‘孤独的守塔人’”。女生离开时问：“您是一直(zhi)在这边是吧？”“对(dui)。”他说。

赵波向记者解释，塔上刻(ke)有《安邑县(xian)报国寺故开法大德泛舟禅师塔铭》的这块碑(bei)，文物价值较高(gao)，“有了它，才有塔的历史和(he)缘由”。

关于泛舟禅师塔的故事，赵波口述的版(ban)本比碑(bei)文记载更生动有趣，他常给游客们讲(jiang)解，塔的故事和(he)构造都讲(jiang)，也(ye)不单讲(jiang)这一座塔。“古代的寺庙很(hen)多都采用这种破子棂窗，这个重点就体现在‘破’字上面。‘破’就是把方形断面的木料(liao)沿对(dui)角线斜破成(cheng)三(san)角形棂条。”这些古建筑知识，都是他零散地(di)从视频(pin)网站(zhan)里学来的。有时，他向游客坦陈，自(zi)己对(dui)回答“塔檐(dan)为什么是13层”没有十足把握，但的确是查阅了海量资料(liao)才得出的一个结论。游客夸他：“新一届的‘扫地(di)僧(seng)’很(hen)健谈，有知识储备。”

“其实我本来没有想要到去科普。有游客问我塔上的一处是什么，我知道(dao)名字，但不知道(dao)它具体是做什么的，我就会记录下来，等他走了之后再上网去好好查一查。”他介绍，看塔的人基(ji)本都是带着明确目标(biao)来的，“不是说来运城逛(guang)一逛(guang)，发现这块还有一座塔才来的”，其中不乏(fa)古建爱好者。

赵波在这里长大，没觉得塔很(hen)特殊。但他发现，游客“真的是被塔的美感(gan)给吸引了”，他们好奇塔是怎么被保存下来的，感(gan)叹最多的是，“实在太精美了，在别的地(di)方看不到”。于是，他想，不如把泛舟禅师塔推广出去，让更多人知道(dao)，也(ye)算(suan)给家(jia)乡作贡献。

开始时，他在一个视频(pin)平台发布作品(pin)，但发现很(hen)多游客是被一些图文攻略吸引来打卡的。一名广东游客带着几(ji)个朋友来看塔，给他支招：光发视频(pin)平台不行。赵波下载了新软件后，他们一起商量用什么网名，达(da)成(cheng)的共识是用“守塔人”3个字。赵波回忆，他那时候刚接班半个月，多少还是有点不太适应工作环(huan)境，“没有同事，什么都没有，我一个人在这”。游客们觉得，那个状态里的我很(hen)孤独，就把这个词(ci)也(ye)加上了。

“在数字技术快(kuai)速发展(zhan)的当下，我们年轻人有义(yi)务通过(guo)有意思的方式，来展(zhan)示古建筑的艺术美，以(yi)及它所蕴含的诸多价值。”赵波说。

后来，赵波的账号慢慢热闹(nao)起来，他用AI给泛舟禅师塔“穿上毛衣”，剪辑“脚不沾地(di)巡逻”“分身”成(cheng)3个守塔人的视频(pin)，还记录那些有特殊客人到访的日子：来拍摄的剧(ju)组(zu)、来写生的北京小学生、一只恰巧落(luo)在塔顶宝(bao)珠上的棕眉山岩鹨。

游客的照片也(ye)是他更新的素材，他向到访的专业摄影师学习好的角度和(he)拍摄方式，再给以(yi)后的游客拍，要做“情绪价值拉满的守塔人”。

“下雪天的时候，拍起来会更有意境。”赵波特别想在冬天给粉丝们分享塔的雪景，“但是可能年前如愿不了了，非常遗憾”，雨滴落(luo)在伞上，他说，山西的这场雪怎么偏偏避开了运城。

山西省运城市盐湖区寺北村的泛舟禅师塔，资料(liao)图片 视觉中国供图

“我在守护着你，虽然(ran)仅有数十载”

工作的几(ji)个月里，赵波“切切实实感(gan)受(shou)到塔的孤独”。他总觉得，这座1200多年的唐塔，不应该继(ji)续落(luo)寞下去。

人们太不了解这座塔了。赵波小时候听大人们讲(jiang)起这座塔，都是唤作“皇姑塔”，背后的故事口口相传，但难辨真伪：一个唐朝皇帝的姑姑未婚有孕，到山西产子，返回路上在此地(di)病逝。但碑(bei)文证明，这个故事，不是关于这座塔的。

梁思成(cheng)竟(jing)也(ye)不知道(dao)有这座圆塔的存在，他在《中国建筑史》中写道(dao)：“除(chu)天宝(bao)间之净藏禅师塔外，唐代佛塔平面一律均为正方形。如有内(nei)室亦正方形。”

泛舟禅师塔尽(jin)管被选(xuan)入《中国古代建筑史》《中国名塔》等教材，它的修建时间也(ye)总被混淆，塔铭记录的立(li)碑(bei)时间是822年，却常被误认为是建塔时间，被一些网络词(ci)条、学术论文误用。

实际上，早(zao)在20世纪60年代，著名考(kao)古学家(jia)、曾任文化(hua)部（现文化(hua)和(he)旅游部——记者注）文物局(ju)业务秘书(shu)的顾铁符，就撰写论文，对(dui)泛舟禅师塔的身世作了“澄(cheng)清”——“唐代的单层塔在各地(di)保存下来的数量不算(suan)很(hen)少，大多是四方形的。而这座圆形的泛舟禅师塔，据现在知道(dao)的，还是唯一的孤例。”“泛舟禅师塔的建筑年代，是唐贞元九年（公元793年），基(ji)本上是可以(yi)肯定的。”

关于这座塔的真实由来，赵波现在会向游客一遍遍讲(jiang)起，一定要提到两个人。

首先，泛舟禅师是谁？他是唐高(gao)宗(zong)李治的曾孙，20岁出家(jia)。顾铁符推测，泛舟所处这一支李氏后人当时已(yi)经十分没落(luo)，“在衰微阴(yin)暗的大家(jia)庭里，感(gan)到消极(ji)无聊，断然(ran)出家(jia)，也(ye)不是没有可能的”。

寺北村原名寺北曲村，这一姓(xing)氏与故事的另一位主角有关。唐朝中期，一个名叫(jiao)曲环(huan)的将军战(zhan)功赫(he)赫(he)，官至节度使，在回运城老家(jia)省亲时，为了积攒(zan)功德，购买土地(di)建造了一座1.5万多平方米的报国寺，请泛舟当住持。两人是知己，一起吟诗诵经、下棋(qi)品(pin)茶(cha)，但泛舟几(ji)年后就病故了，曲环(huan)非常悲痛，招来能工巧匠修建了一座端庄稳重的墓塔来纪念，他的子孙后来在这里生息繁衍(yan)，形成(cheng)了寺北曲村。

这是文字记载下来的历史，但时间留给后世很(hen)多谜团。赵波很(hen)想知道(dao)：泛舟从20岁出家(jia)到50岁来这里，他中间的30年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故事？而顾铁符的疑惑是为什么建塔和(he)刻(ke)塔铭隔了29年。他只能考(kao)据到，唐代人在葬后数年甚至数十年之后才立(li)碑(bei)，是常有的事。

这些都是赵波长大后才知道(dao)的。“小时候我没有把它当作古建筑，那时的人家(jia)里也(ye)穷，没那个概念。”他记得，塔周围原先是一片麦田，孩子们在那里追逐、玩“木头(tou)人”游戏(xi)、放风筝，有时候还会踩着砖爬到塔身的木门里去玩。

赵云翔介绍，泛舟禅师塔在1960年就被当时的运城县(xian)公布为县(xian)级文物保护单位，5年后被确定为省级文保单位。2001年，它被列为第五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由村里负责看护，但当时文物保护工作相对(dui)薄弱。后来，盐湖区文物局(ju)对(dui)塔周围进行了环(huan)境整治，围起围墙，有了工作人员进驻(zhu)办公，又不断对(dui)塔进行养护修缮(shan)。

“墙砌上之后，它门口立(li)了一个文物保护单位的碑(bei)，有了那个之后，大家(jia)才会把它当作文物看待。”赵波说。但在那时，人们又觉得塔变得“生疏”了，“它不是像以(yi)前那种（可以(yi)）随便进来的。我们基(ji)本也(ye)就在门口看一看，因为外面也(ye)是能看到塔的”。

赵波现在不舍得让游客们像他小时候那样和(he)塔“亲密(mi)接触”，尤其塔基(ji)的砖块更是碰不得，水汽在其中很(hen)难散去，产生了肉眼可见的侵蚀。

但他希望(wang)能让更多人走进那扇铁门来看看，“如果塔变得越来越好、来的人越来越多、影响力越来越大，对(dui)村子未来的发展(zhan)肯定有不可估(gu)量的作用”。他希望(wang)看到家(jia)乡变得不一样，尤其是靠(kao)发展(zhan)文旅来增加村民的收入，“最好都不用外出打工了，在家(jia)门口就能赚到生活费”。

这份工作，他想一直(zhi)干到让古建筑爱好者都知道(dao)：这里有座国内(nei)罕(han)见的唐代佛塔，塔的名字叫(jiao)泛舟禅师塔。“你庇佑一方的同时，我在守护着你，虽然(ran)仅有数十载。”他对(dui)着塔说。

2024年12月31日晚，赵波站(zhan)在泛舟禅师塔边回忆这一年。他对(dui)阳历的跨年一直(zhi)无感(gan)，但此刻(ke)总归是值得纪念的，天上星(xing)汉灿烂，映(ying)照着这座塔的古朴、幽深。在古塔遵循人类历法又要老去一岁的时候，年轻的守塔人决定举起手机拍下那一瞬。

2001年，泛舟禅师塔被列为第五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视觉中国供图

“我们会和(he)你一起守护这座塔的”

1月25日，雪终于下起来了。赵波打开直(zhi)播(bo)，观看人数超过(guo)了500人。为了不踩到地(di)上的积雪破坏美景，他沿着围墙小心(xin)地(di)转(zhuan)了一圈才拍到塔的正面。这时，塔檐(dan)也(ye)积了一层雪，天地(di)一色，塔的身后不时有飞(fei)鸟掠过(guo)，一名观众说，他有种“无法冲进镜头(tou)”的无力感(gan)。

赵云翔也(ye)在这天上午来看这个守塔的年轻人。他说：“区内(nei)有不可移动文物364处，专职的文保员中这么年轻的，只有赵波一个。”

“区内(nei)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我们都采取了专职人员看护的方式。”赵云翔介绍，2017年起，经过(guo)机构改革，泛舟禅师塔开始由专职聘用的文保员看护。更多的文保单位则是依(yi)靠(kao)兼职文保员来看护的。

山西省文物局(ju)在2024年3月公开的数据显示，第四次全国文物普查前，山西有古建筑28027处。很(hen)多古建地(di)处偏远山野，为解决文物多而管理机构少的矛盾，山西招募了3000多名义(yi)务（兼职）文物保护员。山西省向全省未设立(li)专门保护机构的省级以(yi)上文物保护单位文保员发放生活补(bu)助，每人每天不低于10元。

2024年6月，山西省文物局(ju)等单位出品(pin)的纪录片《文物守护人》播(bo)出，让包括文保员在内(nei)的文物保护从业者的故事被更多人看见。有媒体评(ping)价，这是一群“肉身孤独却又灵魂(hun)热烈的人”。

有人比赵波更早(zao)成(cheng)为守塔人。谢关胜从15岁就成(cheng)为朔州市应县(xian)木塔的守塔人，以(yi)塔为圆心(xin)的生活半径延伸出他长达(da)50年的陪伴；在平遥(yao)县(xian)冀(ji)郭(guo)村的慈相寺，闫龙章自(zi)1981年被当地(di)文物管理部门招聘为文物管理员，儿子闫新安六七岁就陪着父(fu)亲在庙里睡觉，16岁时也(ye)加入了“守庙人”队伍，父(fu)亲走后，他和(he)慈相寺相伴至今。

时间在这些人的容颜、身姿、脚步上飞(fei)快(kuai)地(di)雕刻(ke)痕迹，但他们的守护，让古建得以(yi)更缓慢地(di)老去。得益于文保员制度，文保单位看护力量不足的问题被有效改善。但山西省文物局(ju)相关负责人也(ye)曾表示，文保员团队面临老龄化(hua)严重、文化(hua)层次偏低的问题。

赵云翔说，赵波这样的年轻人加入文保员行列，在文物保护工作中发挥了创造力、创新力，不局(ju)限于本职工作的看护，这让他们非常惊喜。一名游客也(ye)说：“因为你（赵波）的宣(xuan)传，给它（泛舟禅师塔）带来了很(hen)多变化(hua)。你的到来，让更多的人知道(dao)了它，让知道(dao)它的人更全方位地(di)了解它，看到它在各种时间、各种环(huan)境下的样子。不管你将来是不是一直(zhi)都在这里，都感(gan)谢你守着这份孤独的每一天。”

在2024年国庆(qing)假(jia)期，泛舟禅师塔收获空(kong)前的人气，最多时一天有七八十拨人来访。“那一天连轴转(zhuan)，我刚到家(jia)馍馍还没吃完，电话就又来了。”赵波觉得，在现在的岗位上，他能尽(jin)情地(di)发挥自(zi)己的能力，“很(hen)爽很(hen)快(kuai)乐”。

赵波上大学学的是平面设计专业，他账号里最费时的一条内(nei)容是，他把自(zi)己的粉丝头(tou)像一张张拼起来，叠在自(zi)己和(he)泛舟禅师塔的合影上。他说，如果大家(jia)喜欢(huan)这些塔、寺庙、古建筑，那大家(jia)都可以(yi)是守塔人、守庙人，也(ye)就是“云”守护。他相信，这个队伍会越来越壮大的。

在这条作品(pin)的评(ping)论区，一名网友从照片里圈出自(zi)己的头(tou)像，写道(dao)：“我们会和(he)你一起守护这座塔的。”

（作者：陈宇龙 蒋肖斌(bin)）

编辑/汪浩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