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埃及的政治设计，如今看上(shang)去有些霸蛮。先王们(men)想要(yao)的不是(shi)“君权(quan)神授”或“政教合一”，而是(shi)直挺挺硬(ying)邦邦地(di)宣称自己就是(shi)神灵，是(shi)天上(shang)某(mou)位主(zhu)神的人间化身。其政权(quan)，当然也就是(shi)天庭(ting)的派出机构(gou)，冒犯王权(quan)，就是(shi)挑战(zhan)天庭(ting)。因而古埃及平民(min)与王族之间的区分，不是(shi)贫富，不是(shi)文野，也不是(shi)尊(zun)卑，而是(shi)人与神两个不同的物(wu)种，二(er)者间不可逾越(yue)。先王们(men)要(yao)将如此生(sheng)硬(ying)蛮横(heng)的故事讲下去，让人信，除了靠祭司们(men)装(zhuang)神弄鬼，还得有一套规矩与律令落地(di)支撑。首先就是(shi)婚(hun)配，天神只能和天神交媾生(sheng)育，才能保证(zheng)每(mei)位国王种系纯正，来路可靠。如此，国王就不能据普天之下莫非王偶来搞海选了，王后只能从王族近亲中选配。于是(shi)便有了兄与妹、弟与姊，甚至叔父与侄(zhi)女、舅父与甥女结合的夫妻。世代相姻的近亲繁(fan)殖，必(bi)然导致基因变异、生(sheng)命力衰(shuai)退。到(dao)了古王国晚期，病弱、短命的王位继承(cheng)者越(yue)来越(yue)多(duo)，极大伤(shang)害了王族作为天神化身的公共(gong)信誉，甚至使之日渐沦为一个不攻自破的笑话。及至佩皮一世，他把(ba)这事看得很重，于是(shi)冒天下之大不韪，破天荒娶了一位平民(min)女子(zi)为后。佩皮二(er)世是(shi)否(fou)就是(shi)这桩惊世骇俗婚(hun)姻的伟大成果(guo)，至今不可确考。但其强(qiang)大长久的生(sheng)命与牢固(gu)漫长的执政期，却是(shi)埃及六(liu)千(qian)年史上(shang)绝无仅有的。

佩皮二(er)世既说不上(shang)荒淫(yin)无度，也算不上(shang)离经叛道。相比一世，他更谨守祖制，勤勉为政。他甚至没有跟进佩皮一世，迎娶平民(min)女子(zi)为后，而是(shi)像先祖那样，老老实实娶了自己的姐(jie)姐(jie)和妹妹。他也遣使睦邻(lin)，驻兵戍边(bian)；他也造塔敬神，激励农(nong)桑。但其作为一位国王的般般努力，却抵不过尼罗河水的逐年减少，河谷绿洲(zhou)的逐年歉(qian)收；抵不过三面边(bian)境的连(lian)年烽火，环伺蛮族的连(lian)年进犯……

确实，佩皮二(er)世活得太长久了！准确地(di)说，是(shi)作为国王活得太长久了！大臣们(men)一代一代死去，世袭顶替到(dao)身边(bian)的，永远是(shi)一张张稚嫩(nen)而陌生(sheng)的面孔；子(zi)孙们(men)也一辈一辈死去，怯生(sheng)生(sheng)来到(dao)跟前的，永远是(shi)一双双无望(wang)而怨怼的眼睛。王宫里进进出出的人，不知道王座上(shang)那个半神半人的生(sheng)命，已经活了多(duo)久，还将活多(duo)久。他们(men)唯一可以肯(ken)定的，就是(shi)自己一定活不过他。子(zi)孙们(men)开始逃离王宫，既然继位无望(wang)，那就不如另筑一座宫殿及时(shi)行乐；大臣们(men)开始逃离王城，既然谁也走不近君王，那就不如躲得更远些，免得在他身边(bian)被看不顺眼甚至被猜忌；连(lian)祭司们(men)也逃往外地(di)修建宅(zhai)院，不再迷(mi)恋那座神圣的祭坛：几乎所(suo)有的权(quan)豪势要(yao)都(dou)选择了远离。偌大的一座王宫，除了四壁摇曳的灯影，就是(shi)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阴森凉风。日夜陪伴老国王的，只有看上(shang)去空(kong)荡荡，感觉上(shang)沉甸甸的无边(bian)寂寞。他当然可以颁旨令祭司、大臣，令所(suo)有逃离的人都(dou)回城宫，可即使都(dou)来了，又能说些什么呢？那背(bei)书似的曲意奉承(cheng)和虚伪祝福，除了平添高处不胜寒的另一种寂寞，绝对暖不了自己的心。其实他早(zao)就知道，在这个世界上(shang)还能同他说话的，只有他自己。只要(yao)他还活着，就必(bi)定活在寂寞里，那种生(sheng)命与权(quan)力纠缠的无边(bian)寂寞里。

古埃及有执政满三十年便举办盛大庆典的传(chuan)统，但多(duo)数的国王，都(dou)无福享受这份无上(shang)的尊(zun)荣。能举行两次大庆的，自然是(shi)凤毛麟角，而能举行三次的，亘(gen)古至今，只有佩皮二(er)世一人。此时(shi)他已九十六(liu)岁，当浩(hao)浩(hao)荡荡的人群将他和神像一并抬(tai)起，行进在宽阔的尼罗河谷，他抬(tai)眼望(wang)了望(wang)天上(shang)明晃晃的太阳(yang)，又低头看了看缓(huan)缓(huan)流淌的尼罗河水，慢(man)慢(man)闭上(shang)双眼。人们(men)不知道他是(shi)在人声鼎沸(fei)中沉沉入睡了，还是(shi)陷(xian)入了对遥远往事的无尽回想。总归(gui)不会有人猜想，他们(men)的国王是(shi)不是(shi)寿终了。谁都(dou)相信，他还能活得更久长！

其时(shi)，古老的埃及也像这位昏(hun)昏(hun)欲睡的国王，在漫长的寿命中渐渐衰(shuai)老，摇摇晃晃跌入另一个时(shi)代。设想：佩皮二(er)世若是(shi)一位锐意变革、开拓新局的君王，这近百(bai)年的执政时(shi)间，应该足够他挽狂(kuang)澜于既倒吧？如不是(shi)他一人执政近百(bai)年，其间又是(shi)否(fou)能碰上(shang)一两位中兴之君，使国家再现辉煌？古王国晚期的埃及，究竟(jing)需要(yao)百(bai)年执政的佩皮二(er)世，还是(shi)另几位更年轻的国王？佩皮二(er)世究竟(jing)是(shi)一位稳健老到(dao)的明君，让国家苟(gou)延残喘近百(bai)年，避免了断(duan)崖式的败亡，还是(shi)一个尸位素餐(can)，占着茅坑不拉屎的昏(hun)君，耽误了埃及“返老还童”的最后机遇(yu)？

一位百(bai)岁之君的寂寞，与一个六(liu)千(qian)年古国的寂寞，会是(shi)同样的不可承(cheng)受吗？于我而言，应该会更恐惧百(bai)年执政的那一种。

二(er)、几乎所(suo)有罗马君主(zhu)都(dou)在找：人民(min)在哪里

《罗马元老院与人民(min)——一部古罗马史》

玛丽(li)·比尔德 著

“喀(ka)提林啊(a)，你要(yao)考验我们(men)的耐心到(dao)什么时(shi)候？”

这是(shi)西塞罗一生(sheng)最著名的演说的开篇。作为古罗马时(shi)代重要(yao)的金句，它在拉丁语世界流行了两千(qian)年。

公元前65年11月8日，在罗马城中的朱庇(bi)特神庙（传(chuan)说此庙为罗马创立者罗慕路斯因祈神应验而建），罗马执政官(guan)西塞罗面对元老院三百(bai)多(duo)名元老，义正词严地(di)揭露一场(chang)针对他的谋杀和企图毁灭罗马城市的阴谋。被指证(zheng)者，是(shi)坐在对面的喀(ka)提林，一位两度与其竞选罗马执政官(guan)的政治宿敌。

喀(ka)提林出生(sheng)于货真价实的蓝血家族，其门第，高贵到(dao)能与罗慕路斯扯上(shang)关系。与之相比，西塞罗只是(shi)罗马城边(bian)一个地(di)主(zhu)家的儿子(zi)（一说祖上(shang)也曾出过骑士）。靠着聪颖与苦(ku)读，尤其是(shi)“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宏(hong)伟志向(xiang)，他逆天改命，成了罗马最出名的律师；又凭借高超(chao)的政治手腕和天才的演说能力，他挤进了元老院，且在执政官(guan)竞选中连(lian)胜两任。到(dao)了西塞罗时(shi)代，罗马的执政官(guan)，不再由元老院指任，而是(shi)由市民(min)选举。出身寒素的西塞罗能获胜，当然是(shi)人民(min)的胜利。而被人民(min)抛弃的喀(ka)提林，不仅丢失了民(min)心，且为竞选耗尽了家财，陷(xian)入困境，因此决定铤而走险。

西塞罗出示(shi)了喀(ka)提林策划暗(an)杀的书信，以及他企图毁灭罗马城的证(zheng)据。他言之凿凿，雄(xiong)辩滔(tao)滔(tao)，不仅使喀(ka)提林阴谋败露，而且让他面临审判。喀(ka)提林趁乱逃到(dao)城郊，组织起一支反叛军队，以人民(min)的名义与罗马军团作战(zhan)，最终战(zhan)死疆场(chang)。有趣(qu)的是(shi)，喀(ka)提林在城外率领人民(min)浴血奋战(zhan)，西塞罗在城内代表人民(min)宣判阴谋参与者死刑。尽管这一宣判未(wei)经审理，有违法律，但人民(min)依然满城欢庆，游行的队伍浩(hao)浩(hao)荡荡，高呼西塞罗为“罗马之父”。

那是(shi)西塞罗最高光的时(shi)刻！这个著名的哲学家、祭司、执政官(guan)、律师、诗人和雄(xiong)辩家，被人民(min)拥戴为“当代罗慕路斯”“罗马之城的伟大守护者”。然而，西塞罗做梦也不曾想到(dao)，仅仅五(wu)年后，他就被踢出了元老院，被放逐到(dao)了距(ju)罗马千(qian)里之外的蛮荒地(di)界。人民(min)似乎幡然醒悟：西塞罗当初(chu)处死喀(ka)提林的同谋，未(wei)走正常的审判程序，这完全(quan)违背(bei)了人民(min)的意志，践踏了人民(min)的权(quan)利！没人还记得，自己也曾为这个“果(guo)断(duan)英明”的决定激情澎(peng)湃，三呼万岁。

后来是(shi)恺撒，虽(sui)未(wei)执杖称帝，但架空(kong)，甚至实质上(shang)废弃了元老院。形式上(shang)虽(sui)有所(suo)谓的“三头同盟”，实际(ji)上(shang)朝纲独断(duan)。元老院失去了更多(duo)权(quan)力，人民(min)却更拥戴这位大权(quan)独揽的执政官(guan)。再后来，元老院元老布鲁图斯杀了恺撒，恺撒的指挥官(guan)安东尼杀了西塞罗，其间都(dou)有民(min)意的鼓动，至少，他们(men)都(dou)高举了人民(min)这面旗帜。公元前44年，西塞罗的头颅和右臂被送回罗马，钉(ding)在城中广场(chang)，汹涌的人民(min)义愤填膺，争先恐后凌辱其残缺的尸体，狂(kuang)欢通宵达旦。

在罗马元老院盛极而衰(shuai)的一百(bai)年里，“人民(min)”是(shi)一个戏份很重却又面目含混的政治主(zhu)角。每(mei)一场(chang)重要(yao)的戏码，都(dou)被人从台后推至台前，声嘶(si)力竭地(di)表演，但直到(dao)剧(ju)终，你也说不出人民(min)是(shi)谁，人民(min)在哪里，人民(min)属(shu)于谁（是(shi)西塞罗还是(shi)喀(ka)提林，是(shi)元老院还是(shi)执政官(guan)，是(shi)共(gong)和还是(shi)帝制）。人民(min)上(shang)演的，究竟(jing)是(shi)历史悲剧(ju)还是(shi)人间喜剧(ju)。

如果(guo)作为一种政治学意义上(shang)的追问，这串问题(ti)显得陈旧迂腐而且没有答案。但作为一位历史学家，针对某(mou)一段具体的历史如此发问，就显得有趣(qu)并有了价值，就像《罗马元老院与人民(min)》一书的作者，玛丽(li)·比尔德所(suo)做的那样。

比尔德是(shi)英国著名的古典学家，一度是(shi)剑桥唯一的女性古典学教授。其著作，考据功力深湛(zhan)，质疑精神执拗，为史学界所(suo)推崇，同时(shi)又以其卓越(yue)的历史还原力和生(sheng)动风趣(qu)的叙述，为阅读界所(suo)追捧。她是(shi)一位名副(fu)其实的畅销书作家、学术网红和破圈教授。比尔德的史学观旗帜鲜明：历史写作，就是(shi)一场(chang)与史事、文物(wu)和历代史学家的持续对话。这种对话的结果(guo)，或是(shi)更加明晰，或是(shi)更加疑惑，但这两者都(dou)不重要(yao)，重要(yao)的是(shi)对话的过程。比尔德常在书中摆出自己的结论，同时(shi)也摆出自我的质疑。读她的著作，你不仅能愉悦地(di)分享其在古代史中寻找到(dao)的思想灵光，还能陪伴她一路寻寻觅觅。

《罗马元老院与人民(min)》的书名，来源于罗马一个最常见的字母组合——SPQR，这是(shi)Senatus Populus Que Romanus的缩写，直译即罗马元老院与人民(min)。罗马人将这个缩写绣在军团鹰旗上(shang)，铸在下水井井盖上(shang)，甚至刻在垃圾(ji)桶上(shang)，而且这种传(chuan)统，自公元前一二(er)百(bai)年就滥觞(shang)了。这究竟(jing)是(shi)古罗马人的政体广告，还是(shi)执政箴言？或许都(dou)是(shi)。无论元老院与人民(min)这两个政治角色，在历史演进中是(shi)否(fou)真正权(quan)力对等，是(shi)否(fou)也曾“越(yue)俎代庖”，或者“挂羊头卖狗肉”，但能将人民(min)与元老院赫然并列，于大街小(xiao)巷向(xiang)市民(min)宣告和承(cheng)诺，作为一种历史政治现象，已经具备了可深入研究的价值。尽管执政者与人民(min)，是(shi)任何一种政体的基本关系，但古罗马的体制，至少是(shi)一种开创性的平衡实验。比如几乎在同样早(zao)的时(shi)代，孟子(zi)就提出了君轻民(min)贵的民(min)本思想，并辅之以一套仁(ren)政的执政理念。但说到(dao)底，那只是(shi)思想家的案头学说，教育家的课徒教案，算不上(shang)是(shi)一种治理国家的制度运行。

人民(min)作为一种流动不羁却又无所(suo)不在的社会力量，究竟(jing)在古罗马的历史进程中扮(ban)演了怎样的角色？其实比尔德也难以给(gei)出明确的结论，在这部著作中，她的疑惑依旧比确定多(duo)。但她以丰满的历史细(xi)节、生(sheng)动的历史场(chang)景，向(xiang)我们(men)展(zhan)示(shi)了这一问题(ti)的政治复杂性和历史具体性，逼使我们(men)沉溺其中寻找自己的答案。这种沉溺和寻找，或许能让我们(men)远离当代政治逻辑和语境，在更深远的维(wei)度上(shang)，独立思考“人民(min)”一词在现实中应有的处境与使命。

毕竟(jing)，我们(men)不是(shi)为了活在历史中。

三、帝国是(shi)怎么炼成的

《哈佛(fo)中国史》

卜正民(min) 主(zhu)编

公元前239年，咸(xian)阳(yang)城集(ji)市的大门口(kou)，发生(sheng)了一件万众瞩(zhu)目的异怪事。吕(lu)不韦将刚刚编纂完成的《吕(lu)氏春秋(qiu)》，齐刷(shua)刷(shua)摆在了集(ji)市门口(kou)，并在大门上(shang)挂了一个装(zhuang)有千(qian)金的袋子(zi)，悬赏能为《吕(lu)氏春秋(qiu)》增删一字的人。集(ji)市原本每(mei)天车拥人挤，如今有了这千(qian)金悬赏，自然更是(shi)熙熙攘攘，水泄不通。是(shi)否(fou)真的有人领到(dao)了这笔赏金，史书未(wei)载，但吕(lu)不韦《吕(lu)氏春秋(qiu)》编纂完成的消息，却全(quan)咸(xian)阳(yang)城及至秦地(di)全(quan)境，尽人皆知了。

当然，也有人觉得不可思议：吕(lu)不韦广罗各家各派的名师大家，收为门客(ke)，闭门编纂，费时(shi)六(liu)年，终成一部博大精深的旷世奇书，按理当献于朝廷，供于太学，现今置于屠狗宰牛、售鱼鬻虾(xia)、引车卖浆(jiang)之徒云集(ji)的大市场(chang)，且悬赏千(qian)金以求修正，怎么说，都(dou)觉得南辕北辙找错了地(di)方。但素来不按常理出牌(pai)的吕(lu)不韦，要(yao)的就是(shi)这个广告天下的轰动效(xiao)果(guo)。他当然知道集(ji)市不会有几个真读书的人，但那地(di)方人多(duo)嘴杂，什么事都(dou)长了腿(tui)似的，传(chuan)得又快又广。他编这部书，可不是(shi)给(gei)学究们(men)放在案头作研究，而是(shi)给(gei)即将诞生(sheng)的一统帝国，提供治国理政的思想资源、文化蓝本和精神指引。他要(yao)以史为鉴，为新生(sheng)的帝国制定一套思想文化的治国纲领。所(suo)以这部书不能走藏(cang)之名山、束之高阁的传(chuan)统路径，必(bi)须即行刊布于天下。

纵观吕(lu)不韦一生(sheng)，就没干过一件入不了眼的小(xiao)事。即使用了蝇(ying)营狗苟(gou)的手段，谋求的也是(shi)经邦济世的大事。他将身怀(huai)六(liu)甲(jia)的赵姬献给(gei)始皇帝他爹（一说），谋的是(shi)改朝换代的大局；他将身怀(huai)异秉的嫪毐献给(gei)始皇帝他娘，躲的是(shi)身首异处、门灭九族的大祸；他将身怀(huai)异术的李斯献给(gei)始皇帝，立的是(shi)辅佐其江山一统的大业(ye)……吕(lu)不韦早(zao)就预料了自己的失宠、失势，甚至命祭帝国的结局，所(suo)以他焚膏继晷地(di)编辑这部经天纬地(di)的大书。因为只有他意识(shi)到(dao)，呼之欲出的帝国，需要(yao)一套与之一同诞生(sheng)的思想文化经典。纵世上(shang)饱学之士、天纵之人齐聚秦境，也只有他才能举旗担纲这部国之大书。因为这件事需要(yao)的不是(shi)学问，不是(shi)才华，甚至不是(shi)包容百(bai)家的气度，而是(shi)格局、见识(shi)、理想，是(shi)缔造天下一统大帝国的豪气和方略。《吕(lu)氏春秋(qiu)》完成四年后，吕(lu)不韦饮(yin)鸩自尽。他应该是(shi)面带微(wei)笑而去的，因为他一生(sheng)为之殚精竭虑(lu)的帝国，此时(shi)已雄(xiong)浑喷薄于方圆九州。常说人生(sheng)为一大事来，而吕(lu)不韦的所(suo)为之事，才是(shi)亘(gen)古至今真正的中华大事。

更早(zao)谋图秦国霸业(ye)的人中，功绩显赫者，首推商鞅。是(shi)他用一套完整的扶农(nong)强(qiang)军政策，将秦国变革为一个粮足兵壮(zhuang)、武器精良的军事强(qiang)国。虽(sui)然作为改革者，他最终被车裂，但其改革的思想和变法的成果(guo)，悉(xi)数被后来的当政者继承(cheng)。决定秦国能否(fou)成为帝国的是(shi)商鞅，决定何人何时(shi)缔造帝国的是(shi)吕(lu)不韦，决定创立一个怎样的帝国的是(shi)始皇帝。

至今令人不解的是(shi)，吕(lu)不韦一生(sheng)思维(wei)缜密(mi)、手段凌厉，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卧薪尝胆成就绝世功业(ye)，可他骨子(zi)里，信奉与推崇的却是(shi)老庄哲学。在诸子(zi)百(bai)家中，他选择了道家作为《吕(lu)氏春秋(qiu)》的思想统领，倡明未(wei)来治理帝国的文化精神，应是(shi)顺应天道、无为而治。吕(lu)不韦所(suo)为之事尽显法家手段，所(suo)求之道却是(shi)黄老学说，这究竟(jing)是(shi)一种无可奈何的撕裂，还是(shi)一种奇妙无比的融汇？是(shi)他觉得立国须用法家的峻法厉刑，治国却需用道家的无为而治？或者他已从秦国施行法家的迅疾崛起中，看到(dao)了官(guan)逼民(min)反的深重危机，企图用这部探讨治国之道的著作，隐晦地(di)对始皇帝进行提醒与规劝？若真如此，作为帝国的谋划者与催生(sheng)者，吕(lu)不韦用心之深邃，用情之恳(ken)切，真是(shi)可鉴天地(di)，可昭日月。意气风发的始皇帝，自然是(shi)听不进这一番劝导，理会不了这一份苦(ku)心的，他义无反顾地(di)在法家的道路上(shang)疾进，于是(shi)，便有了辉煌而短命的大秦帝国。假如当初(chu)始皇帝听取了吕(lu)不韦的想法，将道家作为帝国的文化思想，大秦帝国会如此匆促(cu)而亡吗？而一个施行无为而治的大秦帝国，又会是(shi)一副(fu)怎样的样子(zi)？会像大唐帝国那般强(qiang)大繁(fan)荣吗？由此肇始的中华帝国传(chuan)统，又该如何书写和延续呢……

如果(guo)没有大汉帝国的果(guo)断(duan)接(jie)续，中国人的帝国梦想，或许早(zao)就破灭在了秦代。汉代坚定继承(cheng)了大一统帝国的体制，并吸取了秦帝国的教训，打造了第一个中华帝国的完备、成熟版本。大汉帝国的政治家们(men)，既没有接(jie)受吕(lu)不韦推荐的道家，也没有继承(cheng)始皇帝施行的法家，而是(shi)罢黜百(bai)家，独尊(zun)儒术，确立了以儒家精神治国的思想文化传(chuan)统，并以此深远影响了中华帝国史。回望(wang)两千(qian)三百(bai)年中的各个帝国，分别由法、儒、道三家思想轮(lun)番主(zhu)宰，但无论谁主(zhu)其位，都(dou)是(shi)一家统领，其余(yu)并存，或者罢而不黜，发挥潜在影响。

《吕(lu)氏春秋(qiu)》是(shi)否(fou)影响了大唐帝国？如果(guo)是(shi)，那也没枉费吕(lu)不韦的一番心血！

诱使我作以上(shang)讨论的《哈佛(fo)中国史》，严谨地(di)说，只能算一部《中华帝国史》。如果(guo)要(yao)冠以“中国史”之名，是(shi)断(duan)然不可以如现在这般从秦汉起笔的。中国史与中华帝国史之间，差不多(duo)存在两千(qian)年的时(shi)间差。这一点，任何一位历史学家也不可以忽视。所(suo)以定下这个书名，大抵是(shi)为了和《剑桥中国史》打个擂(lei)台，或者蹭蹭热度。然而哈佛(fo)作为世界知名学府，其出版社素以学术严谨蜚声，如此操(cao)作确乎有点跌损身份。其实就叫《中华帝国史》，或者《哈佛(fo)中华帝国史》，既名实相称，又独特醒目。或许与费正清、崔德瑞相比，卜正民(min)、陆威仪、库恩、罗威廉(lian)等新生(sheng)代的汉学家，还是(shi)有些底气不足，因而难免装(zhuang)怯作勇。其实着眼中国作为一个大帝国的历史，对读者是(shi)有特别意义的。虽(sui)然中国也产生(sheng)过小(xiao)国寡(gua)民(min)的政治思想，但大一统的帝国还是(shi)历朝历代的理想和追求。即使是(shi)那些衣不蔽体、食不果(guo)腹的平头百(bai)姓，谈(tan)及国事，依然以一统天下的帝国为荣耀。

如果(guo)希望(wang)了解中华帝国的理想赓续和治理变革，这部六(liu)卷本的史书是(shi)值得一读的。原因之一，全(quan)书专注于帝国的创立、运行和更迭，省略了许多(duo)不相干的事件与细(xi)节，主(zhu)脑(nao)明确，头绪清晰，腾出笔墨聚焦(jiao)帝国史事，勾勒了一幅新异、简洁的中国主(zhu)要(yao)王朝图谱；原因之二(er)，将中华帝国置于世界历史版图，不仅关注了世界各帝国的异同，而且揭橥了中华帝国在世界文明史上(shang)的地(di)位和贡(gong)献；原因之三，使用了考古发现的新成果(guo)，征引了海外研究的新文献，尤其是(shi)一些帝国史研究理论和数据模型，使得文本丰满、新颖和生(sheng)动。

不过，作为一本中国通史的入门书，《哈佛(fo)中国史》并不合适。初(chu)习历史者，建议还是(shi)读读钱穆的《国史大纲》、吕(lu)思勉的《中国通史》，或者《剑桥中国史》。

四、君士坦丁堡的叹(tan)息：请神容易敬神难

《拜占庭(ting)的新生(sheng)：从拉丁世界到(dao)东方帝国》

约翰(han)·朱利叶斯·诺里奇 著

君士坦丁大帝接(jie)到(dao)近卫军报告时(shi)，新帝都(dou)已陷(xian)入暴乱。街道上(shang)激愤的教民(min)，疯了一般冲(chong)进教堂，殴打教士，捣毁圣物(wu)，甚至点火焚烧(shao)建筑，滚滚浓烟笼罩(zhao)了整个君士坦丁堡。

《米兰敕令》颁布后，基督教与其他宗(zong)教的纷争一直不断(duan)，尤其是(shi)与古希腊(la)多(duo)神教的冲(chong)突，还时(shi)有激化。但出乎君士坦丁意料的是(shi)，这一次酿成暴乱的冲(chong)突竟(jing)发生(sheng)在基督教徒之间，千(qian)真万确的自家人打自家人。随着基督教影响扩大，地(di)位攀高，教士们(men)的教义分歧日渐公开化，以至滥觞(shang)为教派之争。在关于耶稣与圣父的关系上(shang)，正统派和阿里乌派斗得水火不容，导致了这场(chang)教众的围攻殴斗。目睹亲自选址、亲自督造的新都(dou)城，没过几年便惨遭浩(hao)劫，君士坦丁心痛难忍。如果(guo)是(shi)外族入侵，城破城毁也就罢了，想不到(dao)竟(jing)是(shi)被一群基督徒打砸抢烧(shao)，真让他有点悔(hui)不当初(chu)！公元313年，是(shi)他说服李锡尼共(gong)同签署敕令，赋予了基督教合法地(di)位。这才过去多(duo)少年，教士教徒们(men)竟(jing)为一点教义分歧大打出手，弄得新都(dou)城一派狼藉，实在有些“稀泥(ni)巴糊不上(shang)壁”，让人顿(dun)生(sheng)恨铁不成钢的怨尤。

然而大帝就是(shi)大帝，他知道军队再勇猛，刀(dao)剑再锋利，也不能用来解决教义纷争。为了罗马帝国，他只得按下怒火，从长计议。他亲自出面，邀请各地(di)主(zhu)教赶赴(fu)尼西亚开会，坐下来商讨教义分歧，以期达成共(gong)识(shi)。作为罗马帝国的皇帝，他一改叱咤(zha)风云的做派，谦逊地(di)坐在听众席后排，聆听主(zhu)教们(men)慷慨陈词，并协调(diao)各方意见，艰难通过了《尼西亚信经》。这便是(shi)基督教历史上(shang)的第一次国际(ji)大会，史称“第一次尼西亚公会”。君士坦丁皇帝的面子(zi)和权(quan)力，促(cu)成大会确立了“圣子(zi)与圣父同质”的正统教义，短暂平息了教派纷争，同时(shi)开启(qi)了世俗权(quan)力介入宗(zong)教事务，皇权(quan)与教权(quan)相互媾和或彼此争斗的历史先河。

实际(ji)上(shang)，正统派与阿里乌派的争端，并没有也不可能就此烟消云散。倔强(qiang)的阿里乌主(zhu)教虽(sui)被斥为异端，却颇受教众拥戴，且教派愈遭打击，教徒愈是(shi)坚定，反抗也愈激烈。由此引发的教派间冲(chong)突，各地(di)仍旧无法禁绝。前半生(sheng)浴血征战(zhan)、平定天下的君士坦丁皇帝，后半生(sheng)却要(yao)深深纠缠在宗(zong)教事务中，这应该是(shi)他无法想象的。他甚至连(lian)自己究竟(jing)要(yao)不要(yao)受洗(xi)，何时(shi)受洗(xi)，也一直犹豫纠结。直到(dao)临终，他才接(jie)受了阿里乌派的洗(xi)礼，褪(tui)去镶饰金边(bian)的紫色皇袍，穿上(shang)了基督徒的白色洗(xi)礼袍。遵(zun)照遗嘱，他死后被安葬在使徒教堂，十二(er)使徒的圣物(wu)墓(mu)分排两边(bian)，他则(ze)安卧在中间，以示(shi)自己是(shi)耶稣的第十三位使徒。

究竟(jing)是(shi)哪种因素促(cu)成君士坦丁皇帝力排众议，执拗地(di)将帝都(dou)东迁？在政治、军事、宗(zong)教三者中，我们(men)无法确定谁排第一，但基督教肯(ken)定是(shi)一个重要(yao)因素。因为当时(shi)基督教在东方的传(chuan)播与影响，远甚于西方。读历史，总能挑逗(dou)起我们(men)对关键(jian)节点和事件假设的冲(chong)动，在一种事后逻辑的思维(wei)快感中进行质疑和演绎。但凡读过君士坦丁传(chuan)或者拜占庭(ting)史的人，大抵都(dou)会设问：如果(guo)君士坦丁没有坐大并皈依基督教，那基督教的命运该是(shi)如何呢？如果(guo)君士坦丁没有决意迁都(dou)，那世界的格局又该如何呢？有人说，除了耶稣、释迦牟尼和穆罕默德，对世界影响最大的，就是(shi)君士坦丁大帝。如果(guo)站在基督文明对世界的影响，以及皇权(quan)与教权(quan)的关系而言，这一排序自有其道理。

是(shi)君士坦丁为拜占庭(ting)帝国请来了一尊(zun)至高无上(shang)的神，并将皇权(quan)和神权(quan)捆绑在一起。在拜占庭(ting)长达一千(qian)一百(bai)年的历史中，君士坦丁的生(sheng)命基因早(zao)已断(duan)绝，但精神基因却世代相因、源远流长。拜占庭(ting)帝国的皇帝们(men)，并非每(mei)一位都(dou)信仰基督教，都(dou)属(shu)于正统教派。其中也有人信多(duo)神教，一登基就拆毁焚烧(shao)基督教堂；也有人属(shu)于阿里乌派，一掌权(quan)便把(ba)正统派教士扫地(di)出门。但无论他们(men)信什么教，属(shu)什么派，终其一生(sheng)，都(dou)得与基督教生(sheng)死纠缠，只要(yao)是(shi)重大的历史事件，必(bi)然有基督教在场(chang)。

当然，也可以反过来想一想：如果(guo)不是(shi)君士坦丁做大了基督教，并在后来将之立为国教供奉在庙堂中，其帝国是(shi)否(fou)能薪火不绝长达千(qian)年？后来那些或篡位或被士兵推举的蛮族皇帝，他们(men)换主(zhu)人而不换门庭(ting)，始终打着拜占庭(ting)帝国的旗号，或许正因为有基督教这一强(qiang)大的精神基因存在。如此说来，君士坦丁不仅是(shi)罗马帝国第一位皈依基督教的皇帝，也是(shi)第一个用意识(shi)形态来建构(gou)并统治国家的大国领袖。

阅读拜占庭(ting)帝国的历史，是(shi)需要(yao)备好耐性和心情的。那长达千(qian)余(yu)年的王朝，反反复复上(shang)演的，都(dou)是(shi)反叛与征讨，谋杀与篡位，同性恋与通奸，陷(xian)害与殉道……你记不住(zhu)那些似曾相识(shi)的人名，也记不住(zhu)那些似曾相识(shi)的史事。如同一部随时(shi)都(dou)可以剧(ju)终却总也不剧(ju)终的连(lian)续剧(ju)，你看得昏(hun)昏(hun)欲睡，但又无法真的睡去。只有到(dao)了穆罕默德二(er)世兵临城下，古老的君士坦丁堡城墙被一举攻破，你才会精神一振，睁大眼睛观看这个古老帝国如何轰然坍塌。

灿烂的文化和腐臭的人性，构(gou)成了这段漫长历史的两个极点。一方面，你会为那些宏(hong)伟辉煌的建筑所(suo)倾倒，为那些博大精深的法典所(suo)震撼；另一方面，你会为那些深不见底的阴谋所(suo)胆寒，为那些没有尽头的杀戮所(suo)麻木。史学家莱基曾在《欧洲(zhou)道德史》中称拜占庭(ting)的历史是(shi)“单调(diao)的阴谋史，是(shi)和僧侣、宦官(guan)、妇女有关的毒杀、密(mi)谋、忘恩负义与手足相残的历史”。莱基虽(sui)有其道德偏见，但所(suo)述史事却是(shi)基本吻(wen)合的。

莱基给(gei)拜占庭(ting)人下了一个定义，即“奴隶，与自甘沦为奴隶的人”。我感兴趣(qu)的是(shi)，他们(men)是(shi)谁的奴隶？或者自甘沦落为谁的奴隶？是(shi)草菅人命、嗜血杀戮的皇权(quan)，还是(shi)禁锢人欲、禁绝自由的教权(quan)？或者是(shi)二(er)者时(shi)而媾和时(shi)而争斗的权(quan)力合体？伟大的君士坦丁，为后世设计并打造的神的王朝，难道就是(shi)一座驯养奴隶的囚牢？漫长的帝国史，难道就是(shi)一部奴隶驯化史？

这，才是(shi)拜占庭(ting)的历史痛点！

奴隶与自甘沦为奴隶的人！这个振聋发聩的判断(duan)，撇开拜占庭(ting)的历史，置放在当代社会中，也值得我们(men)每(mei)个人扪心自问。

《拜占庭(ting)的新生(sheng)》的作者诺里奇，是(shi)不赞同莱基的观点的。他用皇皇三部曲，企图再现拜占庭(ting)的辉煌。诺里奇是(shi)一位职业(ye)外交官(guan)，也是(shi)一个超(chao)级历史发烧(shao)友(you)，因对拜占庭(ting)的热爱而长期从事业(ye)余(yu)研究。但非专业(ye)的历史叙述，既缺少生(sheng)动的细(xi)节，又缺乏警策的思想，使其著作读来干涩沉闷。在硬(ying)着头皮读完这部《拜占庭(ting)的新生(sheng)》后，余(yu)下的两部，就只是(shi)一目十行地(di)翻翻了。其实，即使是(shi)一段冗长沉闷的历史，也是(shi)可以写得很生(sheng)动精彩，让人不忍释卷的。

五(wu)、一个量产皇帝的地(di)方

《大地(di)中国》

韩茂(mao)莉(li) 著

武川(chuan)，史称镇，今为县，内蒙草原、阴山北麓一个巴掌大的地(di)方。驾车兜一圈，横(heng)看竖看都(dou)不像是(shi)个出皇帝的地(di)儿，可偏偏连(lian)续二(er)百(bai)年，这里出了一大群皇帝！究竟(jing)是(shi)九位、十位还是(shi)十几位，各人算法不同，但由武川(chuan)子(zi)弟建立的王朝有四个，这是(shi)板上(shang)钉(ding)钉(ding)的。放眼华夏九州，这种皇帝辈出的地(di)方，怕是(shi)只有这一处。

堪舆师们(men)理当不会错过武川(chuan)。历史已经确凿证(zheng)明这里风水上(shang)佳，他们(men)只要(yao)看山看水说出点门道，便是(shi)难得的风水案例。我还真查过几本风水书，就是(shi)没看到(dao)说武川(chuan)的。或许这等皇帝辈出的绝顶风水，永远天机不可泄露。

也听说曾经有个和尚，放着经不念，成天抱着一本面相书啃。天长日久，觉得自己功夫了得了，便去游走世界闯荡江湖。到(dao)了武川(chuan)这地(di)方，天荒远，地(di)穷寒，街上(shang)行人面黄肌瘦(shou)，衣不蔽体。可一看那一张张木讷呆板的脸，竟(jing)都(dou)是(shi)一副(fu)帝王将相的面相。这当然不可思议！和尚大惊，继之大惑，然后大悔(hui)，悔(hui)不该当初(chu)信了这骗人的相书，误了自己吃斋念佛(fo)的少年功。如出一辙的故事，我还听过一个，讲的是(shi)洪秀全(quan)起事之前的金田(tian)县城。说到(dao)底，还是(shi)天机不可勘破，即使破了，也没人敢信。

不信风水的陈寅恪，倒是(shi)用心研究过武川(chuan)，并由武川(chuan)现象提出了中国历史研究的一个全(quan)新概念：“关陇集(ji)团”。他从鲜卑军事豪强(qiang)与汉人政治豪门结盟的角度，解释了武川(chuan)帝王代出的原因，并对中古门阀制度的成因及影响，进行了卓有建树的学术探讨。

公元424年，柔然可汗(han)大檀听说北魏皇帝死了，以为天赐良机，亲率六(liu)万铁骑进犯宿敌，企图一战(zhan)灭北魏。十五(wu)岁的新皇帝拓跋焘力排众议，领两万兵丁迎敌。少年皇帝亲冒矢石，率先冲(chong)杀，使北魏军心大振，射杀敌军大将于阵中，以少胜多(duo)大败柔然。五(wu)年后，拓跋焘再领大军与柔然决战(zhan)，挥师突进三千(qian)余(yu)里，斩(zhan)敌数万，受降军三十万余(yu)，缴戎马百(bai)万余(yu)。拓跋焘为安置这庞大的降族与马匹，沿阴山北麓圈地(di)定居，使其或耕或牧，繁(fan)衍生(sheng)息。为防范柔然人反叛起事，北魏设置了武川(chuan)、怀(huai)朔(shuo)等六(liu)镇，选派鲜卑贵族和汉人豪族子(zi)弟驻守。西魏开国皇帝元宝炬、北周开国皇帝宇文觉、隋朝开国皇帝杨坚、唐朝开国皇帝李渊(yuan)的先辈，都(dou)是(shi)当年六(liu)镇的镇守者。胡汉混合的镇守体制，使鲜卑的部落制与汉人的军护制相融合，既保存了胡兵个体作战(zhan)勇猛的优势，又发挥了汉军整体作战(zhan)的长处，六(liu)镇军力因之大增。北魏都(dou)城东迁后，频仍征伐山东，致使六(liu)镇地(di)位下降，军饷(xiang)与供给(gei)时(shi)有不济，激起六(liu)镇兵变。北魏设置六(liu)镇为防范胡人，没想到(dao)却养虎成患，到(dao)头成了自己的掘墓(mu)人。由此诞生(sheng)了一大批手握(wo)重兵的军事豪强(qiang)，其代表就是(shi)“八(ba)大柱国”宇文泰、元欣、李虎、李弼、赵贵、于谨、独孤信和侯莫陈崇。其中宇文泰是(shi)宇文觉的爹，李虎是(shi)李渊(yuan)的爷爷，独孤信是(shi)杨坚的岳父、李渊(yuan)的外公。这些六(liu)镇豪强(qiang)与关陇豪族相结合，形成了中古时(shi)期实力最强(qiang)的政治军事集(ji)团。西魏、北周、隋和唐四朝的开国之君，均出其中，很有点“皇帝轮(lun)流当，今天到(dao)我家”的味道。而武川(chuan)豪强(qiang)，则(ze)是(shi)这个集(ji)团的绝对核心。

如果(guo)从历史地(di)理的视角看，武川(chuan)正好在胡与汉、农(nong)与牧的交接(jie)部，因而承(cheng)袭了农(nong)牧结合的生(sheng)存方式、胡汉融汇的文化习俗。胡人尚武的个人英雄(xiong)主(zhu)义，以及不受儒家伦理约束的政治斗争方式，铸造了这个集(ji)团有别于任何汉人集(ji)团的政治理念和手段。武川(chuan)的这些豪强(qiang)，其鲜卑姓氏究竟(jing)是(shi)北魏赐予的还是(shi)与生(sheng)俱来的，其血统究竟(jing)属(shu)胡属(shu)汉，至今仍无定论。但即使其基因百(bai)分百(bai)属(shu)于汉人，精神血统也绝对已经胡汉杂交，且显现出了强(qiang)大杂交优势。隋、唐两朝的那种宏(hong)阔雍(yong)容、豪迈爽朗，是(shi)此前此后任何汉人政权(quan)所(suo)少有的。蒙古草原与阴山，作为一种历史地(di)理标(biao)志，其意义也绝不囿于堪舆学范畴。或者可以说，武川(chuan)所(suo)出的这些皇帝，都(dou)不是(shi)天生(sheng)的，而是(shi)地(di)养的！古人常说欲成帝国大事，必(bi)据“根本之地(di)”。隋、唐可以再统中华再造帝国，最大的原因，就是(shi)因为据有了关陇这片“根本之地(di)”。

对于地(di)理与历史乃至文明的关系，无论什么学派的史学家都(dou)绕(rao)不开。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既然创造历史的人是(shi)水土按自己的可能养育出来的，那么历史也只能按照地(di)理所(suo)可能提供的条件发展(zhan)。当然，要(yao)说清某(mou)一地(di)理特征如何具体影响某(mou)段历史，的确十分困难。多(duo)数的史学家，只能笼统言之，或者将自然地(di)理作为一种影响因子(zi)提出来，具体影响，则(ze)由读者自己去思考。

读《史记》也会碰到(dao)大量山川(chuan)河流的描写。在司马迁笔下，这些形貌生(sheng)动的地(di)理，具体影响了历史什么，如何影响，也时(shi)常语焉(yan)不详。究其根源，地(di)理是(shi)一种亘(gen)古、巨大的自然存在，对其所(suo)在之地(di)的居民(min)的影响，是(shi)长久而潜在的。地(di)理先以自然的逻辑影响人，然后人以人文的逻辑影响历史，只有极少量的历史事件，是(shi)以自然的逻辑直接(jie)影响历史的。此一特征，使历史地(di)理学作为历史学的一个分支，发展(zhan)相对缓(huan)慢(man)。但它近来似乎有成为显学的迹象，读者的兴趣(qu)，也日渐浓厚起来了。

韩茂(mao)莉(li)是(shi)著名历史地(di)理学家，且为北大博雅特聘教授，在历史农(nong)业(ye)地(di)理研究领域声名颇显赫。其著作《大地(di)中国》，篇幅倒不欺人，装(zhuang)帧也不唬人，所(suo)谈(tan)的二(er)十六(liu)个专题(ti)，也都(dou)是(shi)地(di)道的历史地(di)理学问题(ti)。尤其涉及农(nong)业(ye)地(di)理的篇章(zhang)，即使力求晓畅通俗，仍能见出文献考据和田(tian)野勘察的学术功底来。所(suo)有专题(ti)以历史纵轴辑合，虽(sui)无咬合式的前后关联，但也能显露出时(shi)代更迭的内在逻辑。这些专题(ti)，或宏(hong)大，或奇巧，叙述一律轻松(song)有趣(qu)，读来并不伤(shang)神费力。作者在后记中也表达，希望(wang)将历史地(di)理研究的成果(guo)推向(xiang)社会，显出一种谋求破圈的努力。既然从主(zhu)观到(dao)客(ke)观，这都(dou)是(shi)一本普及性读物(wu)，故其消遣的阅读属(shu)性，便在情理中了。

（此文为读书札记集(ji)《乱翻书》部分章(zhang)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