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像崔文姬一(yi)样的遗嘱咨(zi)询师来说，这套流程(cheng)日复一(yi)日地上演，但她(ta)清楚，对于每位立遗嘱的人来说，这都是“人生第一(yi)次”。人生第一(yi)次处置身后财产，人生第一(yi)次、大概率也是最后一(yi)次慎(shen)重地做(zuo)好身后安排。

中华遗嘱库遗嘱咨(zi)询师崔文姬（右）。 受访者供图

她(ta)遇到过一(yi)位80岁的阿姨，为了迎接(jie)这个时刻，特意做(zuo)了美甲，戴着珍珠(zhu)耳(er)钉和项链留下最后的影(ying)像；还有一(yi)位盲人大叔，摩挲着特殊定制的盲文遗嘱，抑扬顿挫地讲出(chu)最后的心愿；以及一(yi)位聋哑人，跟手语老师提前磨合了一(yi)个月，就是为了确保最终的录制准确有效(xiao)。

这些(xie)标准的、由法律用语构成的、具备(bei)法律效(xiao)力的文件，在经历这次程(cheng)序之前，都是人们藏得最隐秘的心事。要把这些(xie)完整(zheng)地诉说给咨(zi)询师，并(bing)不容易。已经离婚的夫妻隐瞒实情，立嘱人故意不透露与(yu)继承人的实际关系……这些(xie)特殊的家庭结(jie)构，都有可能导致遗产继承面临风险。

工作3年，中华遗嘱库遗嘱咨(zi)询师张智超能感觉到对方的不自然，但并(bing)不急着戳穿谎言。“我们主(zhu)要靠专业。”他总是告诉对方，探究隐私不是自己的工作，只是希望能为对方排忧解难。即便不立遗嘱，只要对方能从这次交谈(tan)中有收获，他就有成就。这样的真诚往往会(hui)赢(ying)得对方的信任，咨(zi)询结(jie)束后，有人告诉张智超：“和那么多人交流过，都没你聊得通透。”

咨(zi)询过程(cheng)中，张智超从不讲艰深的词(ci)，他把术语都掰碎成最简单(dan)的解释(shi)。

“俗称‘接(jie)地气’。”张智超说，很(hen)多时候，对方听不懂什么是“婚姻存续(xu)状(zhuang)态内继承的财产属(shu)于夫妻共同财产”，但能明白“只要结(jie)婚了，未来你儿子继承的财产有你儿媳妇的一(yi)半”。“我们是解决问题的人，对方都听不懂，怎么解决问题？”

同样地，在张智超的接(jie)待室，气氛很(hen)少沉重。

他能明显感觉到，大部分人来咨(zi)询时都心事重重，散发着低气压，讲着讲着，脸就黑下去。有的老人跟着儿女一(yi)起来咨(zi)询，还没说几句，就被子女堵得张不开嘴。张智超是遗嘱订(ding)立人利益忠(zhong)实的捍卫者，每次他都强调，中华遗嘱库只为遗嘱订(ding)立人服务(wu)。他总是咧着嘴，笑呵呵地带着老年人跟上他的节奏。

“姨你放心说，你亲家可能早已经在这做(zuo)完了。”时不时地，他还会(hui)开上几句正合时宜的玩笑，希望在这里咨(zi)询过的人，离开的时候都能因(yin)为心事得到解决而轻松。

近几年，张智超能明显感受到老人对待遗嘱的态度发生转变。以前，遗嘱意味(wei)着不吉(ji)利，张智超咨(zi)询之前总是会(hui)提一(yi)句“您别忌讳”，但现在，很(hen)多老年人听到之后都会(hui)摆摆手：“你说吧，我们来之前就已经做(zuo)好了准备(bei)。”

中华遗嘱库北京东城(cheng)分库工作人员(yuan)接(jie)待市民。 受访者供图

一(yi)位遗嘱咨(zi)询师的养成

成为遗嘱咨(zi)询师，首先要忘记这是一(yi)份工作。

遗嘱咨(zi)询师刘千更多把它看作是“内心的修行”，和老年人相处的点(dian)滴片(pian)刻，都让(rang)他看到未来的自己，看到自己应(ying)当如何迎接(jie)衰老、面对死亡、珍惜当下。

2021年成为遗嘱咨(zi)询师之前，他从事教培(pei)工作，接(jie)触最多的就是小(xiao)孩，而现在接(jie)触最多的是老人。这两个群体(ti)除了年龄悬殊，并(bing)没让(rang)刘千觉得过分不同，反而在他眼(yan)里，老人和小(xiao)孩一(yi)样，也需要好听的话来哄一(yi)哄。

“阿姨，您今天的衣服真鲜亮(liang)，我也想给我妈(ma)买一(yi)件。”“叔叔，今天气色真不错。”刘千觉得这不过是一(yi)句简单(dan)的关心，却总能在老人表情中看到喜悦。

和刘千一(yi)样，张智超也是从教培(pei)行业跨(kua)界成为遗嘱咨(zi)询师。刚接(jie)触这一(yi)行当，张智超就被彻底吸引住了——每天都是新鲜的、可感的，下午5点(dian)，张智超会(hui)和同事们准时围坐在会(hui)议室复盘(pan)当天的案例。“每家每户(hu)情况都不一(yi)样，有的曲(qu)折离奇(qi)，有的感人至(zhi)深。”但他们在意的不仅(jin)仅(jin)是“八卦”，而是故事背(bei)后涉及的专业知识，下次再碰见(jian)相似的案例，就可以直接(jie)套用。

这也是最吸引崔文姬的地方。

2017年大学毕业后，崔文姬入(ru)职中华遗嘱库法务(wu)部，每天面对的都是咨(zi)询师收集(ji)好的材料，冷冰(bing)冰(bing)的文字档案让(rang)崔文姬感到束缚：“很(hen)多时候我的观念都停留在理(li)论层(ceng)次，没有实际跟人接(jie)触，体(ti)会(hui)不到对方的感受。”在带教老师的鼓励下，她(ta)申请成为一(yi)线(xian)的遗嘱咨(zi)询师。

一(yi)切都鲜活起来，崔文姬性(xing)格原本内敛慢热，但和这些(xie)老人们相处久了，自己也活泼起来。起初因(yin)为紧张，她(ta)经常漏(lou)问问题，一(yi)年之后，崔文姬已经可以独当一(yi)面。

在正式成为遗嘱咨(zi)询师之前，无论是崔文姬、张智超还是刘千，都需要接(jie)受为期21天的专业培(pei)训——学习法条，了解不同的案例解读，学习书写遗嘱，练(lian)习如何清楚明白地为咨(zi)询者答疑解惑，看带教老师如何给市民进(jin)行遗嘱咨(zi)询。张智超光是知识点(dian)文档就整(zheng)理(li)了2万字，即便培(pei)训结(jie)束，也时不时地翻开看看。

这份工作或多或少塑造着他们。刚入(ru)职时，带教老师评价张智超性(xing)格跳脱，现在他变得更加稳重，懂得倾听对方的烦(fan)恼。

刘千则反复被一(yi)个场景击中——立好遗嘱，交代(dai)好人生的最后愿望，一(yi)对老年夫妇坦然地互相搀扶(fu)着离开。他们是刘千接(jie)手的第一(yi)对客户(hu)，这让(rang)他第一(yi)次意识到咨(zi)询的价值，也让(rang)他始终对这份职业保持敬畏。

刚刚成为遗嘱咨(zi)询师时，几个年轻人单(dan)纯认为遗嘱行业是一(yi)片(pian)尚未开发的蓝海，拥有无限可能。现在，它不仅(jin)仅(jin)意味(wei)着职业前景，这几年，与(yu)他们接(jie)触过的每个人、每件事，都让(rang)他们保持向前的激情，都是他们的养料。

中华遗嘱库遗嘱咨(zi)询师向市民讲解相关服务(wu)。 受访者供图

情感的延续(xu)

咨(zi)询完成之后，一(yi)份遗嘱会(hui)遵照当事人的意愿被迅速拟定好。2020年，在《民法典》施行之前，打印遗嘱的效(xiao)力认定比较复杂，老人们只能伏在大厅中间的誊写桌，一(yi)笔一(yi)画抄写咨(zi)询师起草(cao)好的遗嘱，很(hen)多人已经多年没动笔写过字，半张纸都是修改的痕迹，崔文姬和同事们在一(yi)旁(pang)指导，错得多了，只能从头再写。

《民法典》施行之后，打印遗嘱也能得到法律的支持，订(ding)立遗嘱的流程(cheng)变得更加简捷。只需要遵循中华遗嘱库建立的一(yi)整(zheng)套流程(cheng)——建立档案、咨(zi)询、拟定遗嘱、精神评估、密室登记、指纹扫描、生成遗嘱证，就可以在中华遗嘱库拥有一(yi)份自己的遗嘱。

这个过程(cheng)不算复杂，“遗嘱与(yu)法律相关，它很(hen)明确，没有什么变量，但感情不是。”刘千见(jian)过很(hen)多老人反复念叨，放心不下自己的孩子，来订(ding)遗嘱也是不想给孩子添麻烦(fan)。他觉得，恰恰是这些(xie)无法用标准来定夺的爱，让(rang)人体(ti)会(hui)到生命的重量。

在遗嘱之外，不少人希望给亲友、后人录制或书写“幸福留言”——这是中华遗嘱库特意准备(bei)的环节。有的老人给女儿足足写了上千字的留言，希望她(ta)能过得好；有的孩子觉得老人遗嘱冷冰(bing)冰(bing)的，心里不服气，非(fei)要争夺财产，但看到老人留下的视频后瞬(shun)间落泪，明白了老人的为难；有的夫妻决定把遗产捐给社会(hui)，他们在视频中向孩子解释(shi)，生前已经为孩子付出(chu)了一(yi)切，死后想把财产献给更需要的人。

“再给你唱首你喜欢的歌吧。”有的人说到动容，对镜头哼唱起来。

看到这些(xie)，咨(zi)询师们很(hen)难不被触动，况且对方是一(yi)位“熟悉的陌生人”。

他们或许并(bing)不清楚对方的名字和年龄，甚至(zhi)那些(xie)面庞也会(hui)慢慢模糊，但他们清楚记得对方曾吐露过那些(xie)难解的心事。可能一(yi)年前，这些(xie)人刚刚立好遗嘱，冲他们心满意足地微笑，而下一(yi)年的某天，突然收到通知，对方去世了。

刘千决心做(zuo)一(yi)件事——和自己接(jie)待的每位老人合张影(ying)，那很(hen)有可能是彼(bi)此见(jian)过的最后一(yi)面。

新京报记者 左琳

编(bian)辑 彭冲 校对 李立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