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说，这里是国内两大汽车品(pin)牌的发源地，有无数(shu)的配(pei)件(jian)工厂，这意味着它们(men)需要大量劳动力。他载过不少学生工，他们(men)多是职校学生。

这些年，职校生实习权益保护法(fa)规不断(duan)完(wan)善(shan)，但一些乱象(xiang)仍然存在。他们(men)现(xian)在面临哪些困境，未来又将如何？

“流水线”上的实习

梦丹带着孩子气，她的脸像白玉一般，很干净。

2024年3月，梦丹刚过完(wan)16岁的生日。这是她到职校上学的第二年，专(zhuan)业是平面设计。

班主任告诉他们(men)，下半年学校安排(pai)实习，如果不去，就(jiu)无法(fa)拿到毕业证。梦丹问老师，为什么要去这么远的地方(fang)实习？老师只(zhi)说是学校安排(pai)的。

梦丹没有更好的选择。虽然她喜欢(huan)设计专(zhuan)业，但她从来没有想过应该去什么样的地方(fang)实习。

出发之前(qian)，老师在班里发了几张传(chuan)单，介绍进厂具体要做什么，也讲了寝(qin)室的住宿条(tiao)件(jian)。班主任最后还说，你们(men)要做好心理(li)准备，那边(bian)会(hui)很累。梦丹心想，只(zhi)要有住的地方(fang)就(jiu)好。

出发前(qian)，身份证和学生证都(dou)上交给一位管(guan)理(li)老师。学生们(men)签了三份和学校、工厂的第三方(fang)协议，也都(dou)被管(guan)理(li)老师收(shou)走。协议上的内容梦丹没有细看。她只(zhi)知道，如果不签，就(jiu)要押(ya)一个(ge)月的工资。

8月，一辆大巴载着梦丹和班里另外(wai)三十几名同(tong)学前(qian)往安徽芜(wu)湖(hu)的汽车配(pei)件(jian)厂。这是她第一次离家远行。大巴车行驶了两天一夜。车费花了400元，是她自己掏的钱(qian)。

到了目的地，班主任把他们(men)交到管(guan)理(li)老师手里，负责他们(men)实习期间的生活(huo)。这位“老师”既不是学校的教师，也不是工厂的工作人员。梦丹也说不清这位管(guan)理(li)老师到底来自哪里。

按(an)照要求，学生们(men)买了保险。每月80元的保险费用从他们(men)工资里扣除。梦丹和室友被分配(pei)到不同(tong)的班组，由机动工为她们(men)安排(pai)岗(gang)位。她们(men)像开盲盒一样。2024年12月初，宿舍里有六个(ge)人上白班，两个(ge)人上夜班。有时候是两周倒一班，有时是三周。

培训两天后，梦丹上岗(gang)了，任务是“插端(duan)子”。厂里分大线和小线，大线的活(huo)儿更重更累，分为插端(duan)子、缠胶带、电测、打包等工作，一根线有几百个(ge)端(duan)子，整(zheng)个(ge)班组的人分着插，每人插几个(ge)端(duan)子。如果前(qian)一个(ge)人没有干完(wan)，她也干不了。

“插端(duan)子”，这是电子元器件(jian)行业中的一种工艺，将端(duan)子插入到基板的孔位里，以(yi)实现(xian)电路之间的连接。

看似简单，梦丹说，但必须先准确记住每个(ge)孔的位置，不能插错，否则要全(quan)部重来。若错多了，要扣工钱(qian)。

固定工作量是一天要插432根。但每天的工作量、休息时间以(yi)及假期由产量决定。梦丹的工作时长通常一天8到11小时。遇到加产，且要在规定的时间内完(wan)成任务，她的休息时间便被压缩。

按(an)正常的工时算，她每月能拿到的保底工资是2200元，每小时工钱(qian)13块。如果工作日超过8个(ge)小时，则是19块一小时，周末加班时薪更高，27块一小时。干的时间越长，工资越多。

如果在岗(gang)位上做错事，一次扣50块。有次，她上班没有带离岗(gang)证，被扣了钱(qian)。另外(wai)要被扣分。如果再犯错，则要扣掉工资的2%到50%。刚过去的11月，梦丹收(shou)到了5000元工资。整(zheng)个(ge)月，她休息了一天，加班是常态。

这份工作是站班，需长时间站立，其(qi)间有半小时的吃饭时间。进厂不到一周，高强度的体力劳动令梦丹想放弃。

梦丹曾在流水线上受伤，手指留(liu)下疤痕。

在人员混杂的工厂，很多事超出了梦丹的应对能力。新(xin)来的工人活(huo)儿干得慢，看上去也一点不心慌，产量就(jiu)要赶到梦丹“脸上来了”。她慌到“火烧眉毛”，站也站不住，急(ji)眼了，哭了起来。

后来她换到了分厂的小线。搬到分厂后，梦丹算得上是老员工。整(zheng)条(tiao)流水线上只(zhi)有她一个(ge)“老员工”，这意味着她每天要带“新(xin)人”，多是工厂招的社会(hui)工。这加重了她的工作量。

梦丹实习所在的操(cao)作间。

事实上，安排(pai)职校生到专(zhuan)业不对口(kou)的工厂“流水线”实习并不被允许。2022年，八部门联合印发新(xin)修订(ding)的《职业学校学生实习管(guan)理(li)规定》，在介绍修订(ding)背景时，教育部解读称，一些单位和个(ge)人受利(li)益驱动，以(yi)实习为名组织学生到企业生产“流水线”务工等问题时有发生，需要进一步完(wan)善(shan)制(zhi)度规定。而新(xin)规针对相关问题进一步划出红线、明确行为准则。

实习期间，梦丹每天往返于宿舍和工厂。

宿舍公(gong)寓是男女混寝(qin)。每次回(hui)去，隔壁寝(qin)室里会(hui)走出来身着厂服(fu)的男生，和她们(men)擦肩而过。住在这里的四个(ge)多月里，曾有几次深夜，三四个(ge)喝得烂醉的男人疯狂敲(qiao)她们(men)的宿舍门。思甜和室友被吵醒(xing)，瑟(se)瑟(se)发抖地一起开了门，但门口(kou)却没人。天亮后，她们(men)告诉了带队老师。

老师查看了监控，顺着线索找到了那几个(ge)男人，让他们(men)登门向女孩们(men)道了歉。“就(jiu)这样结束了。”思甜说，她们(men)的恐惧感并未消除。

离开的和又回(hui)去的

思甜说，她很擅长隐(yin)藏自己的负面情绪。她坐在床上，上身缩在棉服(fu)里，两只(zhi)手交叠(die)在大腿上。父母不知道她具体的工作，只(zhi)知道她在实习。偶尔，她会(hui)跟妈妈说很累。妈妈说，熬两下就(jiu)过去了。

梦丹唯一诉苦的对象(xiang)是姐姐。小时候，妈妈在梦丹身边(bian)。从小学五年级开始，妈妈去外(wai)地务工。从那时起，她成了留(liu)守儿童(tong)，跟随八十多岁的奶奶生活(huo)。大她六岁的姐姐也毕业于职校，后来在一家混凝土公(gong)司做会(hui)计。姐姐算不上优秀，但有份不错的工作，因此一直是她的榜(bang)样。

遇到困难时，姐姐会(hui)鼓励她，让她坚持。还剩下两个(ge)月，她就(jiu)可以(yi)回(hui)家了。想念家乡(xiang)的味道时，姐姐也会(hui)安慰她说，没关系，等你回(hui)来，我给你做好吃的。

不是所有人都(dou)能坚持到最后。进厂没多久(jiu)，班里有四五个(ge)学生悄悄离开了公(gong)寓。思甜是其(qi)中之一。

进厂一个(ge)月后，一个(ge)早晨，三个(ge)上夜班的室友还没回(hui)来，另外(wai)四个(ge)室友还没醒(xing)来。她买了张高铁(tie)票，拖(tuo)着笨重的行李箱离开了宿舍。

离开的路上，她心里既高兴，又忐忑不安：要是下学期还要去实习怎(zen)么办？拿不到毕业证怎(zen)么办？会(hui)不会(hui)被学校处分？

回(hui)家待了一周，思甜被父母和班主任劝回(hui)了工厂。

关于实习，她们(men)问过班主任，然而学校规定，不允许自主实习。思甜也想过，她不到18岁，其(qi)他地方(fang)也不会(hui)要她。

同(tong)样的情况(kuang)出现(xian)在海南的中职生齐玥身上。

2023年5月，学服(fu)装设计专(zhuan)业的齐玥被学校安排(pai)到东莞的服(fu)装厂实习。那时她17岁，中职第二年刚结束。根据学校招就(jiu)科发布的通知要求，实习共计一年。如果不去，除了不发毕业证，她也无法(fa)参(can)加3+2的升大专(zhuan)考试(shi)。

齐玥入职登记表。

进厂后，齐玥的工作是踩缝纫机，每天被机器噪音和灰尘包围。组长是一名40多岁的男性。组员除了组长的老婆，还有他的老乡(xiang)。工人以(yi)年纪较大的夫妻为主。

厂里会(hui)强制(zhi)加班，遇到要赶货时，齐玥顾不上吃饭。

一条(tiao)裤子有裤脚、腰头、口(kou)袋、门襟等零部件(jian)。学生工领到的是工价较低的工序——接腰头，即把两个(ge)部件(jian)用一条(tiao)长长的腰头接起来，接一个(ge)三分钱(qian)。工资按(an)计件(jian)算，齐玥努力“拼”产量，每个(ge)月工资不超过2500元。

回(hui)到宿舍，同(tong)寝(qin)室六个(ge)人排(pai)队洗完(wan)澡，再洗完(wan)衣服(fu)，睡觉时已很晚，第二天再早起上班。

齐玥反抗过。班主任说，这都(dou)是必须要经历的。不管(guan)以(yi)后进不进厂，无论去哪里工作，都(dou)是要克服(fu)一些困难的。

30人的班里，有人选择“跑路”。他们(men)从此也离开了学校。到第七个(ge)月，齐玥以(yi)参(can)加转段升学考试(shi)为由，坚决离开了工厂。

齐玥学校老师在群里称，不完(wan)成实习可能拿不了毕业证。

而思甜又拖(tuo)着同(tong)一个(ge)行李箱，回(hui)到了厂里。不过再次回(hui)来后，她觉得轻松了些，不需要重新(xin)适应。好像把第一次的经历重演(yan)了一遍，只(zhi)是这次她更熟练。

另外(wai)“跑路”的四五人里，其(qi)中一个(ge)是思甜在学校的室友。离开工厂后，室友在台球厅上班。台球厅的老板承诺会(hui)给她开自主实习证明，但是她不知道在学校能不能通过。“只(zhi)是赌一把。”思甜一边(bian)交叉着十指一边(bian)说。

2024年12月刚开始的三天，产量减少，思甜下午4点便回(hui)到宿舍。她用拳头揉着眼睛，踉踉跄跄地往浴室走去。

从浴室出来，思甜踩到体重秤(cheng)上。体重秤(cheng)是她“跑路”回(hui)家时带来的。女孩们(men)每天都(dou)会(hui)称一称。

距离实习结束还剩下58天。思甜在倒计时，等回(hui)家的那天。

学生工之困

许辉对梦丹和思甜的经历很熟悉(xi)。他是德国耶拿大学产业、工作与(yu)经济社会(hui)学博士，长期研究职业教育与(yu)产业。

职业教育的目的本在于为服(fu)务现(xian)代制(zhi)造业、现(xian)代服(fu)务业等提供技术技能人才(cai)，通过校企共同(tong)研究制(zhi)定人才(cai)培养方(fang)案(an)，强化学生实习实训。按(an)照《国务院关于大力发展职业教育的决定》，中等职业学校在校学生最后一年要到企业等用人单位顶岗(gang)实习，时间一般为6个(ge)月。

13年前(qian)，职校进厂的实习生进入许辉视野中。那时他在富士康调研，身边(bian)很多学生工，而且多数(shu)是未成年工。他们(men)的工作强度、加班时间等，与(yu)社会(hui)招聘(pin)的工人无异，但是工资却比社会(hui)工低很多。此外(wai)，他们(men)要从工资中拿出一笔(bi)或多或少的“实习管(guan)理(li)费”给学校。

当时许辉发现(xian)，这一现(xian)象(xiang)背后存在一套利(li)益机制(zhi)。劳务中介通过搞定学校老师，将学生送进厂实习。一个(ge)学生的人头费少则五六百块，多则两三千块。中介从克扣的学生工资中赚取工价差。

“在各(ge)方(fang)利(li)益背后，学生的劳动权利(li)被忽略，甚(shen)至受到严重侵犯。”许辉说，对企业来说，他们(men)既不用签合同(tong)，也无需上社保，工价又低，这是成本最优的选择方(fang)案(an)。

前(qian)不久(jiu)，许辉和苏州的一名劳务中介一起去了东北几所职校，中介直接给老师送礼、送钱(qian)要学生。许辉说，这是由于企业的经营(ying)成本在增高，所以(yi)不得不削减劳动力成本。

其(qi)中，学生工是弱势中的弱势。以(yi)前(qian)许辉就(jiu)发现(xian)，除了企业不合理(li)的劳动制(zhi)度，学校会(hui)用扣留(liu)毕业证等手段强制(zhi)要求学生进厂实习。

但根据教育部、财政部发布的《职业学校学生实习管(guan)理(li)规定》，职业学校和实习单位不得向学生收(shou)取实习押(ya)金、管(guan)理(li)费等其(qi)他任何形式(shi)的费用，不得扣押(ya)学生的学生证、身份证或其(qi)他证件(jian)。同(tong)时，应依法(fa)保障实习学生的基本权利(li)，不得通过中介机构或有偿代理(li)组织、安排(pai)和管(guan)理(li)学生实习工作；不得安排(pai)学生加班和上夜班。

“学生工”所做的工作，常常是在培训几小时后就(jiu)可胜任的简单劳动。而且，本地工厂通常会(hui)到外(wai)省招学生工。许辉说，这是由地区经济和学校质量差异所导致的。企业和中介用外(wai)地的学生，避免出现(xian)问题在本地造成更大的负面影响。中介利(li)用信息差异以(yi)及地区差异，找相对偏远地区的学生，人力成本也更便宜(yi)。

在做职业学校的研究课题中，许辉发现(xian)，中国的职业教育有很大的地域差异。以(yi)他的家乡(xiang)江苏为例，无论是对职业教育的投入，还是规范性上都(dou)做得较好。苏州本地企业较多，可以(yi)消化当地的职校学生，学生的选择性也较多。

梦丹和思甜就(jiu)读的职校在重庆排(pai)名前(qian)十。据学校官网介绍，该校是“国家中等职业教育改革发展示范学校、国家级高技能人才(cai)培训基地”。学校广泛开展产教融合、校企合作，建有校外(wai)实训基地31个(ge)，校外(wai)合作企业33个(ge)。

这次，她们(men)赴东部实习的工厂位于当地的高新(xin)技术产业园区，聚(ju)集着无数(shu)家设计、开发、生产和销售(shou)汽车线束系统、连接器系统、电缆系统和其(qi)他汽车相关零部件(jian)的工厂。

在经济落后地区，本地缺乏产业吸纳学生。许辉跟中介去过宁夏、广西、贵州等地，对这些地区的学生来说，可以(yi)到东部见世面，或者(zhe)找到潜在的工作机会(hui)，收(shou)入也比当地工资高。“他们(men)被学校交给企业当普工用，不管(guan)学什么专(zhuan)业。”

梦丹的实习也与(yu)专(zhuan)业无关，和她一样进厂实习的还有消防、烹饪等专(zhuan)业的学生，“八竿子打不着的”也来了这里。

当年，许辉身边(bian)很多实习学生也专(zhuan)业各(ge)异，护理(li)学、英语、厨师专(zhuan)业，最终都(dou)被送进去厂里打螺丝。许辉遇到过有些念书早的学生，被派出去时只(zhi)有15岁，其(qi)实是童(tong)工。

去年11月，河南周口(kou)的中职教师万玉从上一所职校辞职，并在社交平台上吐槽职高学生被迫(po)进厂打工。当时，她所任教的2022级学生才(cai)在学校学习一年。万玉回(hui)忆(yi)，学校要求学生进厂实习。路费由学生自己出，工钱(qian)每小时十来块。

在学生出发前(qian)的动员大会(hui)上，校长说，你们(men)一个(ge)月可以(yi)挣四五千左右，进厂锻炼，增长见识，挣多少钱(qian)不重要。

班主任告诉学生们(men)，这是强制(zhi)性的，必须听(ting)从学校安排(pai)。无论你是什么专(zhuan)业，不去就(jiu)不发毕业证。之后，有学生退(tui)学了。

万玉在这所公(gong)立职校工作了四年。她知道，虽然职校六个(ge)月的实习是硬性要求，但《职业学校学生实习管(guan)理(li)规定》中提出，学生及其(qi)法(fa)定监护人（或家长）明确不同(tong)意学校实习安排(pai)的，可自行选择符合条(tiao)件(jian)的岗(gang)位实习单位。

万玉说，学校一般不允许自主实习，“学校如果找中介或者(zhe)直接和工厂联系，可以(yi)拿提成”。而且学生实习的工厂通常在外(wai)省市，“距离遥远，小孩没办法(fa)跑回(hui)来，更好控制(zhi)。他们(men)都(dou)小，没怎(zen)么出过远门，也不会(hui)坐车”。

几个(ge)月后，万玉进入当地另一所职校，仍教电商(shang)专(zhuan)业。她带教的学生也要进厂实习，他们(men)将从河南去东莞的工厂。

有实习回(hui)来的学生告诉万玉，如果可以(yi)选择，他们(men)再也不想进厂，不想当工具人。

厦门一所职校的语文老师吴萍说，她的学校里，90%的学生是由学校分配(pei)实习。不过，很多年轻人不愿干，但企业很缺工，学生是重要的劳动力。不同(tong)企业待遇有别。她听(ting)汽修专(zhuan)业的班主任说，有学生在4S店当前(qian)台，工作时间长，一个(ge)月只(zhi)有2000多元。

据吴萍所知，为了规避劳动关系上的风险，企业会(hui)跟学生签订(ding)自愿加班的承诺书。面对实习不顺的学生，吴萍会(hui)默许学生离职，然后找系部帮忙，再推荐其(qi)他岗(gang)位。

但是，她经常会(hui)陷入一种困境：她所知的，只(zhi)是学生的一面之词。企业又会(hui)有另一番说辞，比如为了学生，或者(zhe)是学生的问题等。学生实习中遇到的真实情况(kuang)，她无从得知。

吴萍教过烹饪和电子专(zhuan)业的学生。实习时，企业会(hui)让学生做最基础的工作，比如烹饪专(zhuan)业要切水果。发挥出色的学生，企业会(hui)给他们(men)一些重要的岗(gang)位。

在许辉看来，职校教育并非只(zhi)是学校为企业培养出廉价的劳动力。他调研发现(xian)，在校企合作的模式(shi)中，德国的教育型(xing)企业，会(hui)同(tong)时承担(dan)教育职能，且有很多法(fa)律规范。而在国内，盈利(li)性质决定很多企业无法(fa)承担(dan)教育职能，与(yu)此同(tong)时，职校的师资又无法(fa)提供匹(pi)配(pei)的技能教学。

近几年来，国家加大职业教育投入，重视职业教育的价值。2022年5月1日，新(xin)修订(ding)的《职业教育法(fa)》施行，以(yi)法(fa)律形式(shi)明确职业教育与(yu)普通教育地位同(tong)等重要，并特别强调对职业学校学生实习期间的权益保护。“国家对中等职业教育投入加大，但学校提供给社会(hui)的，却是没有真正技能的工人”，许辉这样形容职业教育现(xian)状与(yu)愿景的错位。

未来，随着产业升级，低端(duan)工作被人工智能取代，工作机会(hui)变少。“对于那些接受中职教育的学生而言，他们(men)需要更强的技术去打通社会(hui)流动的通道。”许辉说。

关注职校教育以(yi)来，许辉也在寻找一条(tiao)可行的道路。最近，他在尝试(shi)通过公(gong)益机构，为职校生提供免费的技能培训。许辉说，对于技能投资，国家、企业、个(ge)人若单独承担(dan)，成本都(dou)很高。“如何让成本摊薄，大家能够承担(dan)，同(tong)时又能够从中获益，我主张的一个(ge)解决方(fang)案(an)是需要社会(hui)投资，在学校跟企业之间架(jia)起一座桥梁(liang)，让成本降(jiang)低，同(tong)时让工人能够负担(dan)，企业跟政府都(dou)能从中获益。”

因此许辉认为，产业和教育融合，第一应该回(hui)归到社会(hui)性，或者(zhe)说公(gong)益性，第二是强调适应性，“你教的东西要跟企业的真实需求相适应，不能够脱离产业，只(zhi)是在教育里面打转”。

“差生”

梦丹不愿再提起中考分数(shu)。中考后，距离开学只(zhi)剩十天左右，她才(cai)想起来没有报考任何学校，能选的只(zhi)有职校。

思甜中考时考了400多分，距离当地的联招录取线相差一百多分。中考后，她在家乡(xiang)看了很多职高，妈妈想让她学护理(li)或者(zhe)幼师，她都(dou)不喜欢(huan)。于是哥哥帮她联系了重庆的中职。哥哥比她大13岁，初中毕业后去了浙江的厂里打工，平时很少联系。

从小到大，思甜是班里的“差生”。她回(hui)想起初中时，不知道什么原因，自己学不进去，感觉学起来很迷茫。进入中职的课堂(tang)后，她学起来反而更轻松了些。虽然班上大多数(shu)人都(dou)在打瞌(ke)睡，有时候她也会(hui)犯困，但不会(hui)像其(qi)他人那样，直接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

有次班主任查监控，看到语文课上，只(zhi)有几个(ge)人在听(ting)课。他把监控截图发到班级群，严厉批评了睡觉的同(tong)学，但最后没什么用。她感觉在这里，没人爱好学习。

万玉在课堂(tang)上遇到过打瞌(ke)睡的学生。不过，她没有放弃想成为老师时的信念。大学时她学的电商(shang)专(zhuan)业，因为喜欢(huan)老师这个(ge)岗(gang)位，便应聘(pin)到中职学校。

教学过程中，万玉有时会(hui)感到无力和挫(cuo)败。学校没有升学率的要求，课堂(tang)上睡觉的学生不少。“即使(shi)不睡觉，也是睁着眼睛发呆。”

她讲课的动力来自那些认真听(ting)课的学生，总是尝试(shi)用最易理(li)解的方(fang)式(shi)讲课。她也一直幻想着，那些不听(ting)课的学生，或许某(mou)个(ge)瞬间吸引(yin)到他们(men)后，就(jiu)开始听(ting)课了。

虽然万玉读的是普高，但她能够理(li)解职高孩子们(men)的不易。一个(ge)30多人的班里，一半以(yi)上是单亲家庭。“有的孩子也会(hui)好好听(ting)课。只(zhi)是语数(shu)外(wai)基础太差，没考上高中。”

万玉能感觉到，很多学生会(hui)自卑，说话不自信。她让他们(men)背书，还没背，就(jiu)说自己脑子笨，记不住。她鼓励他们(men)，他们(men)“一副(fu)自暴自弃的样子”。

她和一些学生相处得像朋友，课下也一起聊八卦。她发现(xian)，学生学习差，主要是爱玩。“其(qi)实他们(men)情商(shang)很高，学得也很快。”

职业教育培养的目标是和企业实际用工需求接轨。但现(xian)实是，职校生毕业，大部分最终流入较低端(duan)的工厂。也有学生和家长希望“逃离”职校生身份，通过专(zhuan)升本把学历升上去。他们(men)的上升路径是参(can)加职教高考，能考大专(zhuan)，也能考本科。“民办大专(zhuan)花钱(qian)就(jiu)能读，但是学费贵。大部分孩子毕业后只(zhi)能进厂打工”，万玉说。

在万玉的经验里，能考上大专(zhuan)的中职学生并不多。她解释，大多数(shu)职校没有门槛，如果能考上普高，学生也不会(hui)选择上中职。中职提供不了好的学习环境，他们(men)也没办法(fa)在职教高考中获得好成绩。

从业十多年，吴萍接触过很多学生。这些十五六岁的孩子如果没有进职校，就(jiu)是失学状态。

在吴萍看来，中职在目前(qian)中国并非职业教育，而是“兜底教育”。中考之后，只(zhi)考100多分的，甚(shen)至没有分的，都(dou)可以(yi)进职校。比如烹饪班的学生，虽然在培训机构也能学会(hui)西餐、面点。但是，学校还有人文教育和校园活(huo)动，这些都(dou)是学生成长过程中必不可少的。“他们(men)能够在毕业后，平平安安走出校门。这是中职教育的最低要求。”吴萍说。

在这里，学生以(yi)学技能为主，他们(men)没有考试(shi)压力。学生会(hui)对吴萍说，我们(men)正因为文化课学不好，才(cai)会(hui)来这里。她的语文课上，很少有人会(hui)去读文学作品(pin)。

吴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群被长期打压的学生。在她接触的学生中，有一类学生表现(xian)非常叛逆，比如会(hui)当众(zhong)破口(kou)大骂(ma)老师，也有学生出现(xian)抑郁等心理(li)问题。

在教学中，吴萍以(yi)拓展他们(men)知识面为主，或者(zhe)培养人文情怀。她会(hui)把课文分解成容易理(li)解的故(gu)事，来让学生觉得有趣。课业上，也不会(hui)给学生太大压力。

思甜不想彻底放弃学业。她选择天天画画，有时上上自习，也尽量认真听(ting)课。她觉得只(zhi)要努力，职校也可以(yi)读出来。而且第一学期过去，她得到了三等奖学金。

思甜常常用一个(ge)故(gu)事安慰自己。她有一个(ge)亲戚家的哥哥，高考分数(shu)700多，被清华(hua)大学录取。升学宴时，她到哥哥家吃饭，看到他把自己锁在屋里，不出门，不跟人讲话。思甜觉得，哥哥学习很好，但他压力大，学得并不快乐。她不想变成那样。

更远的未来

2024年1月，离开服(fu)装厂之后，齐玥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

实习两个(ge)月后，齐玥在朋友圈(quan)写：真的好苦，好枯燥，这个(ge)月没怎(zen)么休息，只(zhi)想休息。以(yi)前(qian)钱(qian)掉在地上都(dou)不想捡，现(xian)在拼死工作才(cai)挣到了一杯奶茶钱(qian)。每天三点一线，像被生活(huo)拖(tuo)着走。

齐玥的家乡(xiang)在海南的一个(ge)农村。她是早产儿，出生时因为缺氧，导致她肢体残疾(ji)，走路时两只(zhi)脚轻微畸形。她有一个(ge)高中毕业的大哥和大专(zhuan)毕业的二哥，大哥是大货车司机，二哥靠打零工为生，收(shou)入只(zhi)够自己开销。父亲身体不好，需要长期住院治疗。家里只(zhi)靠母亲务农支撑着。

齐玥并不喜欢(huan)服(fu)装设计专(zhuan)业，只(zhi)是家人觉得这个(ge)专(zhuan)业适合她。她走路不方(fang)便，如果坐着踩缝纫机、裁衣服(fu)，会(hui)比较轻松，而且风吹不到，雨淋不着。

齐玥只(zhi)能靠自己。为了挣够来年的学费和生活(huo)费，离开服(fu)装厂之后，她在网上找了劳务中介，去了深圳一家电子厂。工钱(qian)一个(ge)月有5000多。她打了四个(ge)半月的寒假工，存了2万多。虽然也很辛苦，但是比学校安排(pai)的实习工资多了一倍，她很满足。

在中职，齐玥读的是3+2大专(zhuan)班，读完(wan)中专(zhuan)3年，再通过转段考试(shi)，上两年大专(zhuan)。家里没钱(qian)，父母想让齐玥读完(wan)中专(zhuan)就(jiu)工作。但她想读大专(zhuan)。

2024年，她顺利(li)升到了大专(zhuan)。工厂实习“跑路”后，经过老师与(yu)工厂沟通，同(tong)意她至少实习六个(ge)月，她最终拿到了毕业证。

每到需要生活(huo)费时，齐玥就(jiu)有进厂打工的紧迫(po)感。这个(ge)寒假，她打算再次回(hui)到之前(qian)的电子厂。大专(zhuan)毕业后，她并不想从事服(fu)装设计，对未来的出路，她感到担(dan)忧(you)。不过，她觉得只(zhi)要自己肯努力，一定也可以(yi)过得不错。

梦丹也想考大专(zhuan)。但她承认，她并不爱看书。

工厂的沉闷(men)生活(huo)被一声(sheng)轻微的爆炸声(sheng)打破。一天夜班，梦丹头顶的电风扇冒出灰烟。她丝毫(hao)没有察(cha)觉。旁边(bian)工位上的男生提醒(xing)她，她抬头看了一眼，继续低头插线。电风扇没有掉下来。男生在那里笑。他18岁，也是一名学生工。

她第一次见这个(ge)男生笑，平时他们(men)几乎没有说过话。他开始主动和她聊天。每次他干完(wan)活(huo)儿，再主动帮她分担(dan)完(wan)不成的活(huo)儿。

后来男生向她表白，说喜欢(huan)她。她接受了。男生总买她喜欢(huan)吃的零食，无聊时陪她聊天，在寒冷的天气里把外(wai)套披在她身上。见她在朋友圈(quan)发了一条(tiao)“开心莫过于一个(ge)小蛋糕”，便买来蛋糕送给她。看过她的绘画作品(pin)后，夸赞她厉害(hai)。

从那以(yi)后，她每天盼望着去厂里，想快点见到他。虽然她身体很疲惫，脑子不清醒(xing)，但见到男生的那一刻，心情瞬间好起来。

发工资也是梦丹最开心的时刻。每月扣除150元水电费后，她的工资一些给家里，一些留(liu)给自己。每月她的花销不多，只(zhi)有买衣服(fu)、吃饭。

12月中旬，新(xin)的一天到来。梦丹终于等到了白班。她早早醒(xing)来，整(zheng)个(ge)人更精神了些。

工作持续到下午6点半。这天她很开心。3000元的工资下午打到她卡上。男朋友发给她200元的红包，还请她喝了一杯加很多椰果的奶茶。

梦丹出生在重庆武隆的一个(ge)小镇上，小学和初中都(dou)在镇里完(wan)成。小学时，曾隐(yin)约把读书当作唯一出路。直到中考结束后，她觉得路断(duan)了。那时她学习成绩差，没有想过太远的未来。

选择设计专(zhuan)业，能够将她的画画和摄影爱好结合起来。职校第一年里，她学了语数(shu)外(wai)，还有立体构成、平面构成、PS等专(zhuan)业课程。我问她最喜欢(huan)哪一科时，她想了想说，没有喜欢(huan)的科目，好像自己都(dou)不擅长。

但她喜欢(huan)画画。她学会(hui)了素描和水粉画，喜欢(huan)运用丰富多彩的颜色，可以(yi)尽情发挥创造性。

她翻出几张她的画放在我面前(qian)，兴奋地说，你看，我的作品(pin)。一本速写本上，她用四幅不同(tong)的画表现(xian)春夏秋冬四季。冬天被黑暗包围，天空乌云密布。但是密不透风的黑色中，有一块纯白色的区域，在不断(duan)吞噬黑暗。过了会(hui)儿她说，其(qi)实都(dou)没画好。小学时她就(jiu)喜欢(huan)画画，初中时没时间画，后来变成专(zhuan)业课，有时画得很累了，但她还想继续画。

梦丹速写本上的画。

梦丹的画。

流水线上，她机械、反复(fu)地做同(tong)样的动作，和她的专(zhuan)业完(wan)全(quan)不同(tong)。不过，她学会(hui)了如何成为一个(ge)工人。那一刻，世界不再是广阔(kuo)复(fu)杂的，也不是神秘(mi)莫测的。

实习后，她没再动过画笔(bi)。等离开工厂，她又可以(yi)拿起画笔(bi)。今天画五十张，明天再画五十张，一天不落地画。那是她与(yu)世界之间安静(jing)的空间。那时，成为平面设计师的梦想也在她大脑中浮现(xian)。

她把自己的认真学习归结于“一种好胜心”。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自己有一个(ge)目标是得到学校的奖学金。第一学年结束后，她离奖学金只(zhi)差5分。这让她懊恼了几个(ge)月。

梦丹离开工厂回(hui)家时拍(pai)下的照片。

这次实习会(hui)进行考核，评选出优秀实习生，也能拿到奖金。评选标准是“不旷工，不给老师找麻烦，认认真真上班”。思甜露出一丝遗憾的表情，她还在担(dan)心之前(qian)的“跑路”影响考核。

中考的阴(yin)影在思甜心中挥之不去。在得知自己中考落榜(bang)的几天之后，她就(jiu)离开了家乡(xiang)所在的农村，前(qian)往曾经向往的市里寻找假期工作。

两年后，思甜也想考大专(zhuan)。更远的未来，她想成为服(fu)装设计师，不想再次进厂打工，就(jiu)像她的哥哥和父亲一样。

（为保护受访(fang)者(zhe)隐(yin)私，文中人物除许辉外(wai)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