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的野力诗：与生命交融的一生

穆旦1918年出生在天津，1932年入天津南开中学(xue)，在《南开高(gao)中学(xue)生》上发表诗文。1935年考入清华大学(xue)外文系。全(quan)面抗(kang)日战争爆(bao)发后，随学(xue)校南迁长(chang)沙，后又徒步远行至昆(kun)明西(xi)南联合大学(xue)。1940年于西(xi)南联大毕业后留校任教。1942年2月投(tou)笔从戎，参加中国入缅远征军，以中校翻译官的身份随军进入缅甸战场。1949年赴美(mei)国芝加哥大学(xue)英国文学(xue)系学(xue)习，1953年回国后，任南开大学(xue)外文系副教授(shou)。1977年逝世。主要诗作(zuo)收录于《探险(xian)者》《穆旦诗集》《旗》。穆旦精通英语、俄语，代表译作(zuo)有普希金《欧根·奥涅金》《青铜骑士》《普希金抒情诗集》、雪莱《云雀(que)》《雪莱抒情诗选》、拜伦《唐璜》《拜伦诗选》、济慈《济慈诗选》等。

穆旦的成(cheng)长(chang)之路，与其所(suo)接受的文学(xue)教育(yu)息息相关，他是中国现代主义诗歌的最早开拓者。蒙自(zi)湖畔(pan)，在威廉·燕卜荪的引领下，穆旦有意识(shi)地(di)阅读了(le)从拜伦、雪莱、济慈到布莱克、叶芝、艾略特、奥登等的西(xi)方诗歌，为(wei)其现代主义诗歌风(feng)格打下了(le)结实的基础。“我是期待着野性的呼喊”，这首《玫瑰之歌》写(xie)于1940年，此时穆旦22岁(sui)，正值(zhi)青春年华，身体中蕴含着巨(ju)大的生命能量，而古典诗歌的框(kuang)架对一个“有过(guo)多的无法表现的情感(gan)，一颗(ke)充满着熔岩(yan)的心”来说是一种桎梏，所(suo)以诗人决定从“古诗词的山水(shui)”中“突进！”。穆旦在许多篇章中都在歌颂呼唤这种新生的野力。

时代创造了(le)诗人的传奇，彼时中国身陷内忧外患(huan)，民(min)族危机日趋深重。创作(zuo)于1937年的《野兽》正是当时被侵略的中国的隐喻，“野兽”一词本身也象(xiang)征着原始的生命力。据《穆旦传》，三千里的步行迁校之路，穆旦加入了(le)由闻一多、曾昭抡等师(shi)生组成(cheng)的“湘黔滇旅行团”，途中得(de)以近距离接触社会(hui)和底层人民(min)，写(xie)出了(le)《出发》《三千里步行》《原野上走(zou)路》等系列(lie)组诗。正因为(wei)有此不平凡的经验，他体会(hui)到了(le)“我们(men)走(zou)在热爱的祖先走(zou)过(guo)的道路上”，“中国的道路又是多么自(zi)由而辽远呵……”

“二十世纪的中国诗坛，在国家危急存亡之秋，他强烈的民(min)族大义显得(de)如此突出，令人动容”。“一个诗人的远征”同样是作(zuo)者邹汉明着力记述的章节(jie)。抗(kang)战军兴(xing)，穆旦放弃西(xi)南联大教职，戎装入伍，加入杜(du)聿明亲率的远征军第五军，奔赴缅甸战场。不幸经历了(le)一次大惨败。“一路上，战友尸横满山，惨不忍睹(du)。足足有四个多月的时间，他在茂密幽深、毒虫和病(bing)疫轮番袭击的原始森(sen)林里兜(dou)兜(dou)转转，绝望地(di)寻找活命的出口。在经历了(le)差点战死、累死、饿死、摔死、毒死、发疟(nue)疾病(bing)死、被激流冲走(zou)淹死、被无数的大蚂蚁(yi)啃(ken)食而死，最后，到了(le)印度(du)，差点又因吃得(de)过(guo)饱而撑死……九死一生的经历，全(quan)来自(zi)他自(zi)身所(suo)在的这个惨烈的历史现场。”侥幸逃出野人山回到昆(kun)明西(xi)南联大的穆旦，日夜感(gan)受着死去的战友直(zhi)瞪的眼睛追赶着自(zi)己的灵魂。在痛苦与哀(ai)伤中，他以诗人的激情，创作(zuo)了(le)中国现代主义诗歌史上著名诗篇《森(sen)林之魅——祭胡康(kang)河上的白骨》。

穆旦的一生，是苦难的一生、传奇一生，是玫瑰与铁血的传奇。对残酷战争记忆(yi)的独(du)特书写(xie)，对人性、民(min)族的悲悯情怀，一如在1941年《赞美(mei)》诗中反复咏(yong)叹的：“一个民(min)族已经起来。”

语言(yan)的“他者”，为(wei)汉语新诗补充养分

据该书作(zuo)者邹汉明考证，穆旦出生在天津，终其一生都没有到过(guo)海宁，但在各种表格的籍贯一栏，他都认认真真填着“浙江海宁”四字。徐(xu)志摩与穆旦双峰并峙于海宁文化史，在邹汉明看来：“当大多数人饭后茶余八卦着徐(xu)志摩的种种浪漫(man)故事时，有少数人也在严肃地(di)谈论穆旦的受难。而对于中文世界这无限的少数人，穆旦的诗歌就是晦暗(an)、庸俗的生活中透进来的一道光，足够给芸(yun)芸(yun)众生以安慰和希望。”

自(zi)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读到穆旦诗歌起，邹汉明就认识(shi)到，他的一百(bai)五十余首长(chang)长(chang)短短的现代诗，已经为(wei)中国新诗提供了(le)一个值(zhi)得(de)信任的汉诗文本，“这个新诗的文本极具创造性，其形式又如此稳定、坚固，且带有一种大时代的语调，足以让创造它的诗人不朽。我想，对穆旦，从此我们(men)再不应该那么无视”。

《穆旦传》在回溯生命故事的同时，也对穆旦之于现代汉语、诗歌文体的贡献做了(le)全(quan)面梳理。“他属(shu)于五四以后的那一代人，也很明显受惠于五四以来日渐(jian)成(cheng)熟的白话。在具体的创作(zuo)中，这一代诗人跟他的前(qian)辈已经有所(suo)不同，最明显的一点是，他毫不在乎公众俗知的那套诗性语言(yan)。相反，他弃绝俗烂的古典语汇，弃绝一切陈词滥(lan)调，而偏爱于使(shi)用经过(guo)他大刀(dao)阔斧改造过(guo)的现代汉语。他敏锐(rui)地(di)觉出了(le)新诗之新的本质所(suo)在。他毕生追逐这种新奇，并无所(suo)顾惜地(di)将全(quan)部的才华倾注(zhu)在这种直(zhi)见性命的现代白话中。”

邹汉明认为(wei)，作(zuo)为(wei)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追随现代主义诗歌的强力诗人，良好的学(xue)院背景与学(xue)校教育(yu)（特别是受到艾略特、奥登等当时最前(qian)沿西(xi)方诗歌的影响(xiang)），决定了(le)穆旦对诗歌形式、诗歌技(ji)艺的重视，以他为(wei)首的联大诗人必然发展出白话新诗的文本形式，现代派与中国的历史、时代经验，成(cheng)就了(le)穆旦的卓越(yue)。邹汉明引用庞(pang)德语“诗人是种族的触须”，诠释了(le)穆旦在诗歌隐喻里观(guan)照的无边现实。

与诗歌创作(zuo)的天分媲美(mei)，穆旦翻译的禀赋(fu)同样与生俱来。在《穆旦传》中，邹汉明将其文学(xue)生涯区分为(wei)创作(zuo)和翻译两(liang)个时期。1948年前(qian)以创作(zuo)为(wei)主，1953年归国后从事翻译。他以本名“查良铮”翻译普希金作(zuo)品，“在‘严厉的岁(sui)月’时期，勤勉地(di)去做了(le)一名语言(yan)的‘他者’ ——以其辛勤的工作(zuo)，来补汉语新诗的不足”。晚(wan)年，穆旦投(tou)身于皇皇巨(ju)著《唐璜》的翻译，这种“苦笑”中的乐(le)趣，一直(zhi)伴(ban)随他到生命的终了(le)。

诗史互证，对不屈无畏的诗人致敬

东南大学(xue)中文系主任张娟在评述中谈道：“如果(guo)说时代是一个容器，《穆旦传：新生的野力》充分展现了(le)哺育(yu)出穆旦式的现代诗人的特殊(shu)容器。战争和行走(zou)经验、西(xi)方现代派的中国传播、复杂的现实与人性体验，共同构成(cheng)了(le)上世纪四十年代的历史经验，造就了(le)现代新诗语言(yan)的革新和理性的抒情。穆旦把自(zi)己的一生都献身于语言(yan)，《穆旦传：新生的野力》是对穆旦这位诗人的致敬，也是对民(min)族的致敬。”

作(zuo)为(wei)诗歌创作(zuo)者与研究者、穆旦的邻乡，邹汉明自(zi)1996年起系统阅读穆旦诗作(zuo)，2003年，他开始广泛收集资料，走(zou)访海宁、天津、北京(jing)、南京(jing)等地(di)，实地(di)探寻穆旦的生活轨迹，采访其家人、同学(xue)、友人，2018年，在多年积累基础上，他进一步补充访谈内容，力求呈现一个更立体、更接近历史真实的穆旦。

1933年12月16日晚(wan)上，十五岁(sui)的穆旦写(xie)了(le)一篇《梦》，告诉自(zi)己“不要平凡地(di)度(du)过(guo)”这一生。他把“查”字一拆为(wei)二，开始做起一个超过(guo)他年纪的半完(wan)满的梦。在梦里，他的笑如一枝带露(lu)的玫瑰，正努力地(di)绽放出惊险(xian)、爱情和远方。

1977年2月26日，他去世于新的篇章刚刚揭开的时代，那个时候，汉语诗歌根本意识(shi)不到它已经失去了(le)一个多么出色的诗人。他短短的一生告诉我们(men)，任何时代，活着的艰难，和一个有深度(du)的伤痕累累的灵魂，都是文字难以尽述的。

“研究穆旦无疑是很有挑战性的选择”，邹汉明写(xie)道，“感(gan)谢这位传奇的翻译家和诗人，其卓越(yue)的才华和丰沛的一生，二十多年来默默滋养着我的写(xie)作(zuo)。我想，这正应和了(le)诗人的一行诗：相信终点有爱在等待。”

南都记者朱蓉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