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勒（了）灯盏穿(chuan)蒲鞋，

穿(chuan)勒蒲鞋拜爷爷（方音呼作(zuo)ya）。

这童谣唱的(de)就是年二十的(de)旧俗(su)。蒲鞋，是蒲草编织(zhi)的(de)草鞋，将蒲草晒干后搓成花绳，嵌于鞋底(di)，外(wai)加船(chuan)形鞋帮，防(fang)寒保暖。但蒲草难以鞣制，我(wo)们的(de)草鞋都是用(yong)稻(dao)草和箬壳（笋壳）制成的(de)。我(wo)高中(zhong)时就跟父亲学会了打草鞋，穿(chuan)着自己编的(de)草鞋上(shang)山(shan)砍柴、拔野山(shan)笋，倍(bei)感自豪，只是现在早(zao)已(yi)忘了这手(shou)艺。

大家都穿(chuan)新蒲鞋，拜老爷爷。但我(wo)没有这样的(de)机会，因为我(wo)爷爷在日本佬(lao)来(lai)的(de)时候被抓民夫，后来(lai)生病死了，所以我(wo)只能暗(an)诵这儿歌，想象那美好的(de)场(chang)景，向往得(de)到祖辈的(de)爱抚。

腊(la)月二十三，开(kai)始祭灶送灶神。官府祭灶在这天，民家在二十日，水上(shang)人家或寺庙、道(dao)观在二十日。这是送灶君登天门回天庭的(de)日子。乡间往往把神与菩萨混(hun)而为一，所以村人叫“送灶主菩萨”，保佑年年镬里有饭，甑上(shang)有肉。

二十五日，拜“蚕主菩萨”，送“蚕桑(sang)婆婆”，以求蚕子不受瘟病，桑(sang)叶大而茧丝长。我(wo)们村最重要的(de)副业就是养蚕。夏日里洪水滔滔，大溪翻动泥沙，淤积成滩，河谷间形成大片(pian)的(de)沙地，水积不住，随灌随漏，人称“日日三百桶，夜夜归原洞”，不适合作(zuo)水田，却是天赐的(de)桑(sang)园(yuan)。母亲说，互助组刚成立那会儿，我(wo)家要看十几张蚕纸(zhi)（细细的(de)蚕卵(luan)粘满一尺(chi)见方的(de)皮纸(zhi)，为“一张”），春夏时忙得(de)不可开(kai)交。我(wo)小时候已(yi)经是人民公社，田地都归生产队，队里每(mei)年要看上(shang)百张蚕纸(zhi)，分为春蚕、秋蚕、晚秋蚕三季。

春蚕最多(duo)，也最忙。刚从蚕纸(zhi)上(shang)孵出的(de)乌毛(mao)蚕，细如(ru)毛(mao)发，须切嫩桑(sang)饲之，之后渐长，停食蜕皮，其状(zhuang)如(ru)眠，也称“一眠”。凡经四眠，蚕就长到了手(shou)指般粗细，吃得(de)欢快(kuai)，其声(sheng)沙沙，像阵阵细雨，洗刷瓦楞(leng)，妇女们剪枝以饲，手(shou)脚不停，似乎也赶不及群蚕的(de)嘴巴。

蚕老了，就上(shang)“蚕山(shan)”。这蚕山(shan)是用(yong)陈稻(dao)草或麦草切成一尺(chi)多(duo)长，折叠成三角形，像张开(kai)许多(duo)只脚的(de)蜘蛛，密密麻麻，布满了二楼房间的(de)阁板。“上(shang)山(shan)”多(duo)日后，蚕虫(chong)吐丝成茧，满山(shan)雪白的(de)茧，惹人喜欢。摘茧时，将那洁白的(de)茧子，轻轻从蚕山(shan)上(shang)扯下，犹带(dai)着丝丝牵挂，十分新奇(qi)。母亲给我(wo)讲怎么缫丝剥茧做棉子，又(you)说蚕丝棉被轻柔温暖，才两三斤重，就抵得(de)上(shang)我(wo)们家十几斤重的(de)大厚棉被，要是在棉袄里放得(de)几缕，就不用(yong)背那么重的(de)老棉袄了，令我(wo)很是向往。不过，由于蚕桑(sang)都已(yi)经归生产队了，家里就不再拜蚕主菩萨和送蚕桑(sang)婆婆，所以我(wo)不知道(dao)具体有哪些祭祀细节。只记得(de)母亲偶尔提起这些旧事时，眼里似有一丝怀念。

腊(la)月二十六，杀年猪。请来(lai)洞家桥的(de)洪彪师傅(fu)，把养肥了年猪杀翻，放血(xue)，褪毛(mao)，吹气，剖(pou)腹，切条，有条不紊。孩子们最喜欢听(ting)杀猪时的(de)猪叫声(sheng)，因为那是吃肉的(de)号角，接着就能吃“杀猪顿”，能尝到剁碎的(de)精肉和猪红。

腊(la)月二十七，山(shan)下塘里的(de)水被车干了。村里人都去围观，等候扑鱼塘。待(dai)生产队男劳(lao)力捉完(wan)放养的(de)鱼，围观的(de)妇女孩童一齐涌入(ru)鱼塘，把剩下的(de)杂鱼捞个(ge)一干二净。大冷(leng)的(de)冬天，孩子们满身泥浆在塘中(zhong)扑腾，眼睛(jing)放光(guang)。

腊(la)月二十八，做豆腐。浸泡了几天的(de)黄豆，在石制“麦磨(mo)”上(shang)磨(mo)，乳(ru)白色的(de)浆液(ye)缓(huan)缓(huan)地弥漫了石磨(mo)，然后慢慢地跌落到豆腐桶中(zhong)。我(wo)们村用(yong)的(de)是双人磨(mo)，所以半大孩子，高过磨(mo)杆，就会被叫来(lai)搭手(shou)。待(dai)到做豆腐时，就能喝(he)豆腐花，吃刚点了卤的(de)嫩豆腐。豆腐有许多(duo)制品，我(wo)印象最深的(de)是“冻豆腐”，把大块豆腐装入(ru)篮(lan)中(zhong)，吊在二楼檐前，在摄(she)氏零下几度的(de)天气里冰冻几天，便冰出许多(duo)细小的(de)孔洞，豆腐变(bian)得(de)坚韧，颇耐咀嚼。

腊(la)月二十九，除尘日。我(wo)们叫“掸尘”。这“尘”即是“陈”，意在除陈迎(ying)新，也是实实在在的(de)“大扫(sao)除”。父亲缚一把“尘帚”，用(yong)一根一丈多(duo)长的(de)晾竿，头上(shang)缚一把竹枝，在屋子里“无远弗届(jie)”，把梁下、屋顶的(de)蛛网(wang)、积灰一一掸去，于是尘灰飞扬，把父亲的(de)眉毛(mao)也染成了灰白色。母亲与姐姐头上(shang)包一块大巾，抹尘掸灰，又(you)挑来(lai)新鲜井水，拖地洗槛(kan)，忙忙碌碌。我(wo)则趁大人不注意，悄悄拿起那把尘帚，想象着张翼德的(de)丈八蛇矛，在屋子里冲来(lai)冲去，耍得(de)不亦(yi)乐乎，最后在母亲嗔(chen)喝(he)下，弃(qi)械溜走。

终于到了除夕，我(wo)们叫“年三十”（只有二十八九天的(de)年，也这般叫），便迎(ying)来(lai)了最重要的(de)分岁(sui)夜饭。有意思的(de)是，这天从午后开(kai)始，村里就空空荡荡的(de)，几无行人。按我(wo)们村的(de)习俗(su)，分岁(sui)时，只能自家人聚餐(can)共饮。出嫁的(de)女儿在婆家过年，不得(de)回娘家来(lai)吃年饭。分岁(sui)之时，也不可串(chuan)门。所以，各家各户，早(zao)早(zao)就关起门来(lai)，埋头做菜，准备分岁(sui)。

分岁(sui)夜饭之前，要祭奉祖先，感谢先人在这一年的(de)种种护佑，也期待(dai)来(lai)年继续享受祖先的(de)恩泽。据说旧时是要准备三牲之礼的(de)，只是我(wo)懂事的(de)时候，正当(dang)“文革”，这些属于“四旧”的(de)东西已(yi)经被破除了。我(wo)父亲认为日子过得(de)这般紧巴，村里人大多(duo)备不起牲品，却又(you)喜欢攀比，不如(ru)索性“移风易俗(su)”，也图个(ge)省心省力。我(wo)母亲却是幼小从外(wai)婆那里学到了整套的(de)仪式，深信菩萨和祖宗一定会有所庇(bi)护，所以悄悄避开(kai)我(wo)父亲，让我(wo)们姐弟四人认真祭拜。虽然祭品不过是一碗猪蹄(ti)膀、一碗鸡、一盘鱼等，但那时是绝不可以嘻嘻哈哈的(de)，我(wo)母亲把眼睛(jing)一瞪(deng)，我(wo)和哥哥就都乖乖噤声(sheng)了。

我(wo)堂兄说，年三十夜，祭完(wan)祖宗，在门背后多(duo)跳上(shang)几跳，就会长高。我(wo)哥是1957年出生的(de)，幼年时正值“三年自然灾害”，长得(de)面(mian)黄肌瘦，那一根根肋骨，很像手(shou)风琴的(de)琴键。我(wo)五六岁(sui)时，就和八九岁(sui)的(de)哥哥差不多(duo)高。所以我(wo)只叫他名字，从来(lai)不喊他哥。我(wo)哥对此很是懊恼。祭祖后，他偷偷摸摸地在门背后一蹦一跳的(de)，被我(wo)发现，还不让我(wo)告诉别人。

分岁(sui)夜饭必须丰盛，代(dai)表这一年的(de)“年成”，也是一年的(de)脸面(mian)，要展示给祖宗看，不可轻忽。我(wo)母亲谋(mou)划(hua)着要摆成满满一桌。家里平时都是母亲烧的(de)菜，但年夜饭，因为要烧出许多(duo)大菜来(lai)，所以一定是父亲主厨的(de)。其中(zhong)有两道(dao)大菜，我(wo)至今难以忘却。

一道(dao)叫作(zuo)“大汤(tang)”。名曰“汤(tang)”，实则是肉元搭成的(de)“山(shan)”。

用(yong)新杀的(de)猪前腿精肉剁碎成细肉粒(li)（不能剁烂成泥，也不加淀粉），直接捏合成团，大如(ru)鸭蛋，称“肉元（丸）”，取一个(ge)“强盗大碗”，先放上(shang)木耳、板栗、金针菜，再装肉元八个(ge)，尖耸如(ru)山(shan)，高出碗口。

另取鸡蛋数(shu)个(ge)打匀(yun)，煎摊为薄饼。再取里脊肉切成肉末，涂于薄蛋饼上(shang)，然后卷成圆柱状(zhuang)，用(yong)细纱布包，复取四根筷子，均匀(yun)地压进纱边，用(yong)线捆好，置蒸笼(long)内蒸熟后取出，解下筷子，取掉纱布，蛋卷横切，便成金边肉纹的(de)五星形状(zhuang)。再将它置于大碗所装肉元的(de)边上(shang)。所以大家都不说做这碗菜，而说是“装一碗大汤(tang)”。

装好后，放到蒸笼(long)里蒸一个(ge)时辰。出笼(long)时，汁汤(tang)已(yi)尽入(ru)碗底(di)，但这“大汤(tang)”肉山(shan)高耸，金色镶边，观之已(yi)令人大吞口水。那肉元大有弹性，一口咬去，汁水饱满，又(you)颇耐咀嚼，故最受欢迎(ying)。

这碗“大汤(tang)”，是我(wo)们村里吃分岁(sui)夜饭时的(de)必备菜品。但我(wo)小时候，这碗菜是摆来(lai)看的(de)，不能动。到正月里招待(dai)客人，此物仍居八仙桌上(shang)横座位处(chu)。那时去“做人客”（做客人），母亲总要再三教诫我(wo)们，切不可动这碗肉元。因为这只是例品，不得(de)伸筷；过年就装得(de)这一碗，动了，就配不起来(lai)了。须得(de)过了正月半，客人不再上(shang)门，才可吃掉。不过那时已(yi)呈暗(an)黑，味如(ru)嚼蜡(la)。

此外(wai)还有一碗不能动的(de)菜，是红烧煎鱼，用(yong)整条的(de)鲤鱼或草青，至少得(de)一斤半以上(shang)，差一点的(de)则用(yong)鲢鱼，也是每(mei)餐(can)必与“大汤(tang)”并列，却只能观看，不得(de)享用(yong)。

我(wo)父亲总是善解人意，会多(duo)做几个(ge)大肉元，放在另一碗中(zhong)一起入(ru)蒸笼(long)，蒸熟后备用(yong)。因而分岁(sui)时我(wo)们姐弟四人都能吃到鲜美的(de)肉元，我(wo)们哥俩自是吃得(de)啧啧有声(sheng)，那滋味至今不忘。然而我(wo)的(de)两位姐姐却说不喜欢，我(wo)父母自是慈爱地看着我(wo)们两兄弟吃，并不动筷。我(wo)长大后才知道(dao)姐姐懂事早(zao)，只有我(wo)们哥俩傻里傻气，吃得(de)无比开(kai)心。

另一道(dao)菜，名叫“大豆腐”，其实是一碗豆腐羹。主体是豆腐，看似寻常(chang)，但配料(liao)极为讲究。先以“高汤(tang)”打底(di)，即整鸡煮(zhu)熟后留下来(lai)的(de)汤(tang)，或是大块猪肉煮(zhu)熟后的(de)汁。然后放入(ru)卤水点的(de)豆腐，加成小方块，再加冬笋，切成细丁；将鸡血(xue)或鸭血(xue)，切成一公分大小的(de)方块；猪板油熬油，捞出的(de)小粒(li)油渣，带(dai)有瘦肉的(de)韧劲(jin)。以上(shang)诸物加入(ru)高汤(tang)之中(zhong)，煮(zhu)开(kai)，使诸味调和，香气喷溢，再将番薯淀粉稀释于清水，浇入(ru)滚汤(tang)之中(zhong)，复加搅(jiao)拌，使之均匀(yun)，须臾淀粉凝结，就制成褐色的(de)羹汤(tang)。其味极鲜，乃是第一碗上(shang)桌来(lai)的(de)，在寒冷(leng)的(de)冬夜，既以开(kai)胃，也是打底(di)。

分岁(sui)夜饭不仅丰盛，而且一年之中(zhong)，只有这一餐(can)是可以敞开(kai)肚皮吃的(de)。对那些十来(lai)岁(sui)的(de)男孩子来(lai)说，这场(chang)饕餮大餐(can)，向往已(yi)久。但除夕这一天可吃的(de)杂货多(duo)，熬不住，嘴不停，待(dai)到吃夜饭时，反而吃不下了。我(wo)堂兄假装用(yong)力捶打自己的(de)肚皮，恨恨地说：“想吃个(ge)辰光(guang)你话(hua)没得(de)吃，让你吃辰光(guang)又(you)吃勿动！”

分岁(sui)夜饭之后，孩子们的(de)兴奋劲(jin)消退，眼皮已(yi)经睁不开(kai)，于是妈妈从汤(tang)罐中(zhong)舀来(lai)热水，洗脸洗脚，将孩子哄上(shang)床。妈妈说，乖乖睏一觉，床头就会有新衣裳，还有压岁(sui)钱(qian)。所以孩子们期盼明(ming)天早(zao)早(zao)醒来(lai)，见到美好的(de)新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