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锦添，美术指导、服装设计师、视觉艺术家。2001年，叶锦添凭借电影《卧虎藏龙》获(huo)奥斯(si)卡“最佳艺术指导”与英国电影学院(yuan)“最佳服装设计”奖，为首位获(huo)得以上殊荣的(de)华人艺术家。从《英雄本色(se)》到《封神第一部：朝歌风云》，三十多年来，叶锦添担纲了多部电影的(de)美术指导与服装设计。2004年，叶锦添担任雅典奥运会闭幕(mu)式(shi)的(de)舞台及服装设计；之后(hou)受邀成为2020年东京奥运会及 2022年北京冬(dong)季奥运会中国体育代表团领(ling)奖服设计师。

新东方主(zhu)义美学：

去中心化，把不同元素组合在一起(qi)

新京报：新书《：东方美学笔(bi)记》《奔向无限(xian)透明的(de)蓝》中再次阐发了新东方主(zhu)义美学，多年前(qian)你就提(ti)出了此概念，这一理念近年新的(de)发展是什么？

叶锦添：新的(de)、更有趣的(de)点是去焦点性。我(wo)觉得去中心能把不同元素随时组合在一起(qi)，创作的(de)时候(hou)可能有点被(bei)动，不是非要(yao)用某种(zhong)颜色(se)，一切都很自然。最开始的(de)想法有点像冥想，不是靠理智思考，但又很理智地去探索(suo)。等你把每个事情都弄清楚了，再继续下一步。

电视剧《大明宫词》（2000）剧照。

就像我(wo)制作《大明宫词》的(de)时候(hou)，里面的(de)发型没有一个是符合唐朝真实情况的(de)，但感觉和氛围是对的(de)，这才是最重要(yao)的(de)。我(wo)发现有内在形(xing)和外(wai)在形(xing)。我(wo)做事就像思路剪(jian)影，剪(jian)影里有西方服装和东方服装的(de)特点。不管(guan)细节如何(he)，形(xing)与角都在，抓住关键点，就能灵活(huo)变化，最后(hou)组合在一起(qi)，它也能成为朝代的(de)象征。

像《夜宴》，和唐朝又不一样，但又有融合。很多文学作品，像张爱玲，有自己的(de)世界，那个世界和现实不同，但又跟现实契合。我(wo)们一直在处(chu)理这种(zhong)差异，面对有才华的(de)作者，有时候(hou)会觉得自己做得不够(gou)好，达不到他们的(de)层面。

新京报：有批评警惕(ti)，太(tai)强(qiang)调东方主(zhu)义的(de)审(shen)美元素，可能会是迎(ying)合西方对东方的(de)刻板印象，你怎么看这种(zhong)观点？

叶锦添：我(wo)觉得首先得看自己的(de)想法。就像上海，上海的(de)风格被(bei)当成中国向西方发展的(de)代表，但我(wo)觉得它还有更多可能性。

我(wo)们面对的(de)事物其实有断层，从传统庭院(yuan)到当代，中间有些东西缺失(shi)了。现在当代的(de)东西都有点相似，东方的(de)一些文化，像禅(chan)宗影响了西方，美国科技受日(ri)本影响变得更简约。

电影《卧虎藏龙》（2000）剧照，叶锦添担任美术指导与服装设计。

我(wo)觉得《卧虎藏龙》就很不错，它探讨了中国服饰，还用了宋朝文人画的(de)美学，北宋的(de)山水画，色(se)彩淡雅的(de)空灵感，理智又淡薄的(de)文人气，去除清朝俗艳华丽的(de)气氛，去体现从李慕白(bai)眼中看到的(de)境象。在国际发展中，大胆表达很重要(yao)，像思考中国未(wei)来发展的(de)样子，就很有趣。

因(yin)为我(wo)们生活(huo)在全球化的(de)时代，文化也是全球化的(de)一部分。但不好的(de)是，我(wo)们的(de)文化特色(se)好像越来越远，美国把全世界的(de)文化组合起(qi)来，却没有根(gen)基。当时我(wo)们做《卧虎藏龙》，就是想做出一个能站(zhan)得住脚的(de)作品。

电影《卧虎藏龙》（2000）剧照。

我(wo)们有很多有东西方经验的(de)人，大家把审(shen)美融合在一起(qi)创作。这是一个融合的(de)过程。在当代化过程中，不能只考虑某一种(zhong)文化，要(yao)寻找自我(wo)，不能只看美国那种(zhong)模式(shi)。欧洲也有东方的(de)特点，所以批评和观点对我(wo)来说不是什么大问题。像《沙丘》《星球大战》就很有东方化的(de)特点，这也没什么不好。关键是作品想要(yao)表达的(de)内容，得根(gen)据作品的(de)需求来。

电影《沙丘》（2021）剧照。

电影《星球大战》（1977）剧照。

新京报：在做《封神三部曲》电影的(de)造型时，最具挑战性的(de)部分是什么？

叶锦添：拿妲己来说，从人到妖，这个故事该(gai)怎么展现？商王殷寿(shou)虽然是人，但受到妲己影响时人性也在变化，设计里得融入另(ling)一个超越人的(de)世界。因(yin)为是神话故事，会有一种(zhong)更原始的(de)中国味道，有些部分又需要(yao)跟特技融合。西方电影技术发展得不错，但在情感和形(xing)象表达上和东方不一样，所以需要(yao)做很多取舍。我(wo)想做些新颖的(de)东西，也看看电影摄影机能实现到什么程度，现在的(de)特效能不能达到预(yu)期。

以前(qian)做神做鬼(gui)的(de)场景，没有特技，就在现场调衣服颜色(se)、化妆，这次我(wo)也把很多传统手法和特技融合，我(wo)觉得这样更有东方特色(se)。纯靠技术表现，比如变成狐狸的(de)场景，可能没那个味道，不够(gou)细腻。东方有神秘感，颜色(se)、素材、表现方式(shi)里都有体现。每次给演员做妆造，比其他电影花的(de)时间都长(chang)，黄渤用时最久，第一次试妆花了8个小时。因(yin)为他的(de)脸观众太(tai)熟悉了，喜剧标(biao)签又那么强(qiang)。姜子牙和他实际年龄差距(ju)大，角色(se)里得给他设计很多老年造型，得让观众快速(su)相信他就是姜子牙。后(hou)来每天妆造减到4个小时，但还是很复杂，是一块一块贴上去的(de)皮，不是一整(zheng)块。而且这些皮都是一次性的(de)，用了就不能再用，下次得换(huan)新的(de)。原来制作的(de)“皮肤”数量较少，但比较完整(zheng)。

我(wo)们一边进行造型，黄渤一边和我(wo)讨论，我(wo)发现他在演戏时有很多表情细节可以带动观众情绪，使造型变化更加生动和高级。因(yin)此，我(wo)们需要(yao)调整(zheng)他的(de)皮肤数量，进行更细腻的(de)铺(pu)排，以捕(bu)捉到他每个表情的(de)细微变化，同时又不影响整(zheng)体的(de)老妆感。为此，特效化妆团队花了很大的(de)功夫来完成，演员和工作人员也都付出了极大的(de)毅力，每天坚持完成一次4个小时的(de)磨练。

《封神第二部：战火(huo)西岐》（2025）剧照，叶锦添担任美术指导与服装设计。

新京报：有些创作者和观众会很看重电影对历史服装的(de)还原，像电影设定在商朝，就得考据当时的(de)物品、服装和装饰，尽量还原。但我(wo)发现你的(de)创作不是完全这样，更强(qiang)调表现性，不一定忠于历史还原，你怎么看这个问题？

叶锦添：在我(wo)看来，这两者没什么本质区别。完全还原历史，那是物理上的(de)真实，属于写实主(zhu)义。但写实主(zhu)义得转化，不然没法拍电影。电影里有空间和节奏的(de)要(yao)求，不可能和真实历史一模一样，像衣服的(de)穿法，演员的(de)步伐、节奏，都会造成改变。舞台表演就更明显了，要(yao)迁就演出方式(shi)，和写实不完全一样。商朝的(de)服装其实很简单(dan)，没那么多细节，还有部落感，不是华丽的(de)风格。和导演讨论宫殿的(de)时候(hou)，最后(hou)采用了超现实主(zhu)义的(de)表达，我(wo)把朝歌设计成一个整(zheng)体，加大隆德殿的(de)规(gui)模，还加了一层，营造出残酷又华丽的(de)感觉。最难的(de)就是怎么把华丽又超现实的(de)部分具体呈现出来。

《封神第一部：朝歌风云》（2023）剧照，叶锦添担任美术指导与服装设计。

写实有两个方面，一是物理写实，二是人性写实。有些电影需要(yao)写实，像纪录片，故事就聚焦在写实描述上。但还有些电影，是要(yao)讲(jiang)述特定故事，甚至会用文学题材。文学题材已经融入我(wo)们的(de)想法里，那从哪里开始呢？我(wo)们通常会深入研究衣服，记住它的(de)样子，然后(hou)在故事情节和演员的(de)不同调配中，慢慢营造出不同氛围。这就像电影的(de)第二语言，会让每部电影产生差异。像《卧虎藏龙》《夜宴》《赤壁》和《封神三部曲》都不一样，如果都是写实电影，结构(gou)就可能趋同。大家现在关注的(de)是电影的(de)意识性状态，不是完全写实的(de)状态。故事就像管(guan)弦乐一样慢慢延伸。我(wo)觉得人的(de)观点（人性写实）能引发更深刻的(de)感受。拍电影可以用实用氛围，也能用想象的(de)方式(shi)营造梦境氛围。

西方审(shen)美的(de)困(kun)境：

过度的(de)观念化会导致虚无

新京报：之前(qian)的(de)访谈中，你提(ti)到西方审(shen)美和美学走入了困(kun)境，这个困(kun)境是指什么？

叶锦添：西方审(shen)美和美学的(de)发展，是一个整(zheng)体的(de)过程，包含两个方面。接触当代艺术的(de)话，就能发现，一方面艺术家会选择在博物馆展览，博物馆的(de)展览和作品规(gui)模都很大；另(ling)一方面是通过拍卖行这种(zhong)混合形(xing)式(shi)，让作品进入艺术市场，让艺术家成名。

现在中国也有很多传统艺术家，也是通过展览和拍卖这两种(zhong)方式(shi)。西方不断发展壮大，这就产生了问题。他们的(de)艺术发展有自己的(de)脉络，很多关键因(yin)素是在二战之后(hou)在美国逐(zhu)渐形(xing)成的(de)。我(wo)怀疑(yi)美国的(de)发展是不是导致了和传统的(de)断裂。从上世纪60年代开始，很多因(yin)素相互关联，更重要(yao)的(de)是后(hou)来的(de)发展方向。

结果很明显，美国和欧洲在艺术上竞争，采用的(de)方式(shi)让很多和群众相关的(de)东西被(bei)排除在艺术之外(wai)，艺术变得很商业化。大量生产的(de)艺术品，和人类日(ri)常使用的(de)物品没什么区别，感觉传统艺术的(de)脉络断了。对其他国家的(de)人，像印度人、中东人、中国人、韩国人来说，很难把本国的(de)传统艺术融入当代艺术。现在谈艺术，好像都在说美国的(de)那一套(tao)，和传统脱节了。

在国际上和很多研究者交(jiao)流，也看到很多优(you)秀的(de)艺术家把自己的(de)作品推(tui)向国际，但西方艺术发展的(de)困(kun)境还是存在。艺术变得很奇怪，大家都在讲(jiang)艺术高度，表面上追求多元化，但实际上都被(bei)困(kun)在一个特定的(de)圈子里，很难突破。

只有了解这些情况，才能找到自己艺术创作的(de)根(gen)源和动力。西方艺术的(de)困(kun)境，主(zhu)要(yao)就是和传统的(de)断裂。而且过度宽容的(de)观念，也让艺术变得虚无。

现在感觉各领(ling)域都很关注数据，一切都变得很庞大，没有中心。虽然说去中心化，但又好像有个无形(xing)的(de)中心在平衡一切，很多不平衡的(de)东西占(zhan)据了大量空间。以前(qian)西方关注现代主(zhu)义，现在尝试全球化，现代主(zhu)义的(de)合理性在变化（被(bei)动摇），后(hou)来又出现后(hou)现代主(zhu)义，但很多问题还是没解决，我(wo)也不知(zhi)道该(gai)怎么处(chu)理。

《：东方美学笔(bi)记》，叶锦添 著，当代中国出版社，2025年2月。

新京报：刚才聊到观念过度导致虚无，虚无是很多艺术家创作的(de)关键词，你在创作中会关注这个部分吗？如果它没怎么困(kun)扰你，你是怎么突破虚无的(de)？

叶锦添：我(wo)觉得世界是由充实和虚无组成的(de)，它们同时存在。有时候(hou)能看到事物虚无的(de)一面，也能看到充实的(de)一面。

观察事物的(de)时候(hou)，如果只看表面，不深入思考，就会觉得很多东西没有意义。但实际上，每个事物都有它存在的(de)意义，需要(yao)我(wo)们去追寻。

我(wo)个人觉得世界就像很多圆，比如杯子和水，杯子承(cheng)载着水，我(wo)们也是世界的(de)一部分。杯子的(de)存在有它的(de)意义，这条“线”代表着杯子存在的(de)意义，而不只是杯子本身。我(wo)们给它命名为杯子，但它在整(zheng)个世界的(de)循环里还有更多意义。

有时候(hou)我(wo)会想，如果没有时间概念，很多事情会怎样？我(wo)发现，有些事情即使没有时间的(de)限(xian)制，它们之间的(de)关系还是存在的(de)。时间好像是一种(zhong)衡量标(biao)准，但有些东西比我(wo)们用时间衡量的(de)更真实。就像用镜子照来照去，有时候(hou)我(wo)们以为事物之间有某种(zhong)关系，但可能只是我(wo)们自己的(de)想象。

电影《英雄本色(se)》（1986）剧照，叶锦添担任执行美术。

新京报：虚无确(que)实困(kun)扰很多当代人，他们可能不是从艺术思考上受困(kun)扰，而是觉得很多事情都没有意义。

叶锦添：当代艺术很强(qiang)调自我(wo)呈现，当年轻人没办法很好地呈现自我(wo)的(de)时候(hou)，就会觉得没意思。

西方发展到当代，像美国出现的(de)个人主(zhu)义，每个人都有不同的(de)信仰，还把这些信仰纳入历史脉络里，只要(yao)符合某种(zhong)理论，就能展览、描述。但在我(wo)看来，东方有一种(zhong)文化失(shi)传了。东方人讲(jiang)究的(de)不是突出个人的(de)不同，而是整(zheng)体的(de)和谐(xie)。每个艺术家都觉得自己能看到整(zheng)个世界，但实际上不一定。艺术家之间不应该(gai)只强(qiang)调你我(wo)之分，更应该(gai)关注整(zheng)体的(de)提(ti)升。就像在印度恒河，大家都在修行，互相影响。

在这个过程中，挖(wa)掘整(zheng)体的(de)无形(xing)状态很重要(yao)。东方文化能容纳很多东西，就是因(yin)为它没有固定的(de)实体，没有强(qiang)烈的(de)你我(wo)之分。即使没有固定的(de)关系，也能创作出特别的(de)作品，表达自己看到的(de)感觉，这样世界也不会有冲突。

最大的(de)问题是，现在很多人过度强(qiang)调个人，利用个人经历获(huo)取价值，忽视了整(zheng)体。西方有很强(qiang)大的(de)艺术系统，里面有学术权威，他们的(de)喜好会影响很多事情，但有些理论很无聊。东方艺术（比如山水画）讲(jiang)究的(de)是意境，可现在很难实现那种(zhong)纯粹(cui)的(de)意境。

我(wo)觉得东西方人和世界的(de)关系是不同的(de)，这和宗教也有关系。我(wo)和剑桥大学的(de)老师交(jiao)流过很多，他是人类学家，擅(shan)长(chang)研究制度。和他交(jiao)流之后(hou)，我(wo)对世界文化的(de)流通有了新的(de)认识。

东方文化讲(jiang)究万物合一，人和世界是一体的(de)。但西方人最初信仰上帝，人和天地是分离的(de)。网络世界又带来了新的(de)挑战，让人很迷茫。所以我(wo)们要(yao)收敛(lian)自己的(de)能量，让自己更专注。我(wo)相信除了现实世界，还有另(ling)一个世界存在。每次静下心，我(wo)都能感受到世界的(de)降(jiang)临，好像自己和世界融为一体，能感受到风，也会采取行动。如果每个人的(de)意念不断提(ti)升，世界的(de)平衡力也会增强(qiang)，意念是可以改变现实的(de)。

每个当下都独一无二

新京报：如何(he)理解你提(ti)出的(de)“精(jing)神DNA”这个概念？

叶锦添：精(jing)神体验是所有事物的(de)来源，就好比水和杯子的(de)关系，杯子代表着时代，而水就是精(jing)神体验。当你观察事物时，能看到它存在的(de)原因(yin)，看到一个字，可能会达到另(ling)一种(zhong)境界，发现它的(de)特点。当知(zhi)识储备足(zu)够(gou)时，对事物的(de)理解就会加快，就像能听到它们“发出声音”一样。最后(hou)这些理解能帮助你贯通很多事情，就算没有明确(que)的(de)方向，也能不断提(ti)升认知(zhi)。我(wo)把这种(zhong)现象叫做“同频共振”，作品需要(yao)能引导我(wo)产生这种(zhong)感受。

我(wo)很看重背后(hou)那些看似玄虚的(de)东西，就像有一种(zhong)看不见的(de)力量在运作。可以说，玄学对我(wo)来说，是相信有些东西以人的(de)理性难以完全认识，但它们确(que)实存在，这是我(wo)底层的(de)一种(zhong)信仰。理性和玄虚之间，其实只有“确(que)定性”这一道门。就像谈论杯子里的(de)水，不能只用一般的(de)理性思维去判(pan)断水是否存在，而要(yao)从另(ling)一个层次去理解、去感受。

《叶锦添自传：向前(qian)迈进的(de)日(ri)子》，叶锦添 著，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24年7月。

为什么要(yao)摆脱虚无呢？虚无并不是什么可怕的(de)东西，它是事物的(de)一部分。你知(zhi)道“玄虚”吗？就像道家说的(de)那种(zhong)玄虚，它有着事物后(hou)续发展的(de)原因(yin)。从玄虚的(de)角度看，很多事情都有着千丝万缕的(de)联系。比如一张照片，背后(hou)可能牵扯到很多人的(de)故事，这些细节看似无关紧要(yao)，但冥冥之中都有着联系。我(wo)不会时刻都像大师一样思考深刻的(de)问题，每个时刻都有不同的(de)状态。但我(wo)觉得虚无不会让我(wo)觉得世界没意思，不想创作或生活(huo)。相反，虚无意味着无限(xian)的(de)空间，就像在大海里，自己是唯一的(de)存在，那时能量满满，能感受到强(qiang)大的(de)力量，能控制周围的(de)环境。在面对虚无时，我(wo)不是从某种(zhong)观念去推(tui)导，而是去感受一切。

很多人觉得物质无法满足(zu)需求时会感到虚无，但我(wo)只是以自己的(de)存在去面对。比如在思考和家人、朋友的(de)关系时，虽然会有压力，但这也是生活(huo)的(de)一部分。就像面前(qian)的(de)杯子，它能出现在这里，不是偶然，是很多因(yin)素促(cu)成的(de)，整(zheng)个物理世界让它此时此刻呈现在这里。这里面信息量很大，需要(yao)用心去感受。我(wo)讲(jiang)的(de)这些不是从理论或思维层面阐述的(de)，世界很复杂，有很多干(gan)扰因(yin)素，当你逐(zhu)渐清醒，深入思考，看到的(de)东西就会越来越不一样。

新京报：你平时会练习(xi)冥想吗？

叶锦添：我(wo)觉得冥想已经成了我(wo)的(de)一种(zhong)生存模式(shi)，就像呼吸、观察事物一样自然，没什么区别。所有东西都在这个空间里，不需要(yao)特意细分。当然，有时候(hou)也需要(yao)细分去观察，但不要(yao)把这些细节都放在心里，给自己压力。看到细微的(de)东西，不要(yao)把它局限(xian)在一个小框里。

其实也没有刻意去追求某种(zhong)状态，就是很自然地去感受、去生活(huo)。做事情的(de)时候(hou)，专注当下，不管(guan)是创作还是日(ri)常生活(huo)，都是这样。有时候(hou)和朋友聊天讲(jiang)笑话很开心，看到喜欢的(de)衣服去逛街购买(mai)，这些都是很自然的(de)生活(huo)状态，不需要(yao)刻意去想是不是在冥想。

叶锦添与哥哥。来自《叶锦添自传：向前(qian)迈进的(de)日(ri)子》（北京时代华文书局供图）。

新京报：听你聊下来，会觉得你对佛、道的(de)东西很亲近，我(wo)知(zhi)道你的(de)兄弟是佛教徒(tu)。

叶锦添：对于信仰，我(wo)没有固定的(de)答(da)案。我(wo)不会先给自己设定一个信仰，再去理解世界。我(wo)会先去感受、去经历，再看这些和信仰有什么联系。我(wo)没有专门去和大师交(jiao)流，也没有拜(bai)师傅。我(wo)知(zhi)道我(wo)兄弟对佛很有研究，他也影响我(wo)了解了很多佛学知(zhi)识。我(wo)很多朋友是佛学专业的(de)，所以我(wo)对禅(chan)宗也有一定的(de)认识。但我(wo)不是那种(zhong)固定信仰某一种(zhong)宗教的(de)人，我(wo)觉得不同的(de)宗教和思想都有有趣的(de)地方。比如和基督教的(de)人交(jiao)谈，我(wo)也能发现很多有意思的(de)观点。

宗教有不同的(de)教义，像佛教讲(jiang)无神，强(qiang)调空；基督教有上帝，有关于罪和天国的(de)说法。这些不同导致了哲学理论的(de)差异，但我(wo)不会去评判(pan)谁对谁错。我(wo)觉得可以去深入了解这些问题，观察它们带来的(de)效果。随着时间变化，人的(de)想法也会有一些改变，我(wo)也很乐意和有深刻见解的(de)人交(jiao)流，感受他们内心的(de)变化。比如佛教讲(jiang)的(de)轮回，听起(qi)来很神奇，就像每年生命的(de)变化一样，充满了未(wei)知(zhi)和神秘。

有些人把钱当作神，像一些唯物主(zhu)义者，这显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de)神。对我(wo)来说，信仰不是简单(dan)地归结为有神或无神。我(wo)相信此时此刻，每个时间点发生的(de)事情都有它的(de)意义。从开始到结束，每个瞬间都包含着很多变化，所有的(de)事情聚合在一起(qi)，受到各种(zhong)无形(xing)的(de)力量影响。就像全世界的(de)因(yin)缘相互组合，哪怕是一个小小的(de)举动，都可能引发一系列的(de)变化，就像蝴(hu)蝶效应一样。我(wo)是一个活(huo)在当下的(de)人，每个当下都独一无二，都值得去感受、去经历。

AI:很难简单(dan)说

它是人类创造的(de)，还是一直存在

新京报：你觉得自己汲取营养的(de)方式(shi)是什么呢？

叶锦添：汲取营养的(de)方式(shi)有很多，阅读是很重要(yao)的(de)一种(zhong)。我(wo)有很多疑(yi)问，就会买(mai)书回来找答(da)案。

和史学家不同，我(wo)的(de)资料库(ku)不是井(jing)井(jing)有条分类的(de)，而是很多东西交(jiao)织在一起(qi)，像异形(xing)一样。只有把全世界的(de)资料放在一起(qi)，才能发现所有事情都有可能性，没有绝对确(que)定的(de)因(yin)素。我(wo)会不断积累这些资料，让自己的(de)知(zhi)识储备更丰富，为创作提(ti)供更多灵感。每次去书店，我(wo)都会带着对世界的(de)各种(zhong)疑(yi)问买(mai)书。有时候(hou)一天能买(mai)二三十本书，就想找到答(da)案。除了阅读，自己的(de)思考也很关键，看到的(de)东西、经历的(de)事情，我(wo)都会在心里琢磨。和人交(jiao)流也能学到很多，和不同的(de)人聊天，能听到不同的(de)观点，这些都会融入我(wo)的(de)知(zhi)识体系里，慢慢丰富我(wo)的(de)资料库(ku)。

《叶锦添的(de)创意美学：奔向无限(xian)透明的(de)蓝》，叶锦添 著，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24年7月。

新京报：这种(zhong)思考和感受世界的(de)方式(shi)是怎么形(xing)成的(de)呢，有没有受到哪些作家或艺术家的(de)影响？

叶锦添：荣格的(de)理论，像集体潜意识、非理性这些概念，给了我(wo)一个历史坐标(biao)，对我(wo)影响挺大的(de)。现在这个时代，理性的(de)东西好像占(zhan)据了主(zhu)流，人类历史里很多非理性的(de)部分被(bei)忽略(lue)了。整(zheng)个世界都更关注商业和科技，很多资源都用来追求利益。我(wo)比较关注那些潜意识、非理性和玄虚的(de)东西，觉得它们很有趣。像科学家利用数据化赚取利润，开拓数据市场，虽然很赚钱，但我(wo)觉得有点无趣，因(yin)为少了点人性化的(de)东西，我(wo)更关注创作里的(de)人性和情感。

我(wo)在写作方面也做了很多工作，虽然历史书写得没那么细致，但很完整(zheng)，让我(wo)对世界历史，包括全世界的(de)服装等知(zhi)识有了认识。我(wo)很喜欢研究各种(zhong)厚重的(de)字典，从里面能发现很多有趣的(de)东西。

我(wo)发现有些艺术家的(de)积淀现在AI都能模仿，但我(wo)和他们还是不一样。有时候(hou)看到某个艺术家的(de)特辑，很有感觉，就会找他的(de)书买(mai)回来，发现有些艺术家的(de)创作思路和我(wo)有相似之处(chu)，这让我(wo)在思考和创作时更有自信。

我(wo)这种(zhong)思考和创作方式(shi)不是天生的(de)。以前(qian)有位老师教我(wo)画色(se)彩，他让我(wo)买(mai)了几百种(zhong)颜色(se)，然后(hou)把颜色(se)弄乱，在纸上画格子。让我(wo)闭着眼睛，凭感觉把颜色(se)填(tian)到格子里，填(tian)完之后(hou)再看颜色(se)的(de)平衡。比如看到一个小蓝色(se)格子，就想在旁边找个颜色(se)平衡它，可能会选红色(se)或者其他颜色(se)。中间的(de)格子该(gai)填(tian)什么颜色(se)，又得思考怎么让画面更和谐(xie)。后(hou)来老师还教了我(wo)另(ling)一种(zhong)素描方法，对我(wo)影响很大。从那时候(hou)起(qi)，我(wo)就一直在做不确(que)定性的(de)平衡，这种(zhong)训练慢慢塑造了我(wo)现在的(de)思考和创作方式(shi)。

电影《胭脂扣》（1987）剧照，叶锦添参与美术设计。

新京报：在新书中你提(ti)到了很多AI方面的(de)内容，你对AI有什么看法，会担心AI未(wei)来会取代人的(de)创作吗？

叶锦添：AI的(de)发展是人类历史的(de)一次飞跃，从工业革命到电子化，再到现在的(de)媒体化，几十年里变化很大，AI的(de)发展速(su)度更是超出了我(wo)的(de)想象。美国现在好像想利用AI重新彰显自己的(de)强(qiang)大，把它当作一种(zhong)手段。但AI发展也带来了问题，比如怎么控制它。

现在AI能绘画了，很多人担心未(wei)来工作会被(bei)AI取代，在艺术创作领(ling)域也有这种(zhong)担忧。我(wo)觉得艺术创作很难被(bei)AI完全取代，但如果真的(de)到了那一步，也没办法。现在很多当代艺术家依赖AI完成作品，他们更像是AI的(de)诠(quan)释者，而不是真正的(de)创作者，这样下去，人可能会变得越来越像AI。

AI能产生完成品，有自己的(de)技能，输入一个指令，它就能生成内容。但AI存在一个严重问题：它的(de)生存模式(shi)不受物理影响，和我(wo)们人类不一样。它可以深入研究人类和其他生物，但它不会按照人类的(de)思维方式(shi)思考。目(mu)前(qian)AI还得依靠人类输入程序才能进化，但以后(hou)会怎样很难说。

《凝(ning)望》，叶锦添 著，北京贝(bei)贝(bei)特｜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4年3月。

新京报：你似乎认为在人诞生之前(qian)，AI的(de)数据或者记忆就已经存在了？

叶锦添：这得先理解时间的(de)概念。时间其实很奇妙，一秒钟里也包含着很多细节和内容。从整(zheng)个人类历史来看，从原始人到现在，人类的(de)居(ju)住环境、使用的(de)工具都在不断变化。这些变化看似是人类创造的(de)，但背后(hou)是不是有其他力量在推(tui)动呢？就像AI，从二战和图灵时期就有了发展的(de)雏形(xing)，图灵的(de)研究让AI有了出现的(de)可能。这和公元前(qian)400年苏(su)格拉底、孔子等人同时出现一样，好像有一个看不见的(de)力量在背后(hou)推(tui)动。我(wo)觉得有些东西原本就存在，只是等待被(bei)发现。

对于AI，很难简单(dan)说它是人类创造的(de)，还是一直存在。我(wo)们需要(yao)思考人与自然的(de)关系，以及这种(zhong)关系的(de)变化。那些我(wo)们看不见的(de)力量，其实很真实。就像两个人吵架、打架，最后(hou)发生的(de)一系列事情，背后(hou)都有很多原因(yin)，这就是我(wo)所说的(de)“精(jing)神DNA”。法律可能只能看到表面的(de)结果，但真正重要(yao)的(de)是背后(hou)深层次的(de)原因(yin)。

我(wo)对奖项一直保持警惕(ti)

新京报：你是一位跨界创作艺术家，涉足(zu)电影造型、舞台、装置、雕(diao)塑，还创作了Lily，也有写作等。为什么会选择这么多种(zhong)不同的(de)创作题材载体，有什么偏好吗？

叶锦添：我(wo)最开始是画画的(de)，后(hou)来慢慢转向设计，接着又参与舞台剧和电影的(de)拍摄。我(wo)不会满足(zu)于只做一件事，在拍电影的(de)时候(hou)，如果觉得某个阶段重复了，或者有新的(de)想法，我(wo)就会转向其他领(ling)域。这不是说电影没有发展空间了，只是我(wo)想不断尝试新的(de)东西。

2008年有人找我(wo)，问我(wo)愿不愿意做雕(diao)塑，有当代艺术赞助。当时我(wo)想做雕(diao)塑的(de)话，就要(yao)做出机械的(de)感觉，还建立了一套(tao)和雕(diao)塑相关的(de)系统，从不同角度去发展它。我(wo)做舞台的(de)时候(hou)，涉及歌剧、奥运会舞台，还有小型舞台，也会做不同题材的(de)，像印度、美国、俄罗斯(si)题材的(de)舞台，不局限(xian)于中国的(de)。在这个过程中，被(bei)动和主(zhu)动的(de)创作都给我(wo)带来了很多乐趣。有时候(hou)和厉害的(de)人合作做设计，深入讨论，能吸收他们处(chu)理事情的(de)方法和思想。因(yin)为所有创作都有一些相似的(de)原型，不管(guan)是电影还是舞台，都会遇到类似的(de)问题。和不同的(de)艺术家一起(qi)寻找解决问题的(de)方法，我(wo)能学到很多知(zhi)识。

每个艺术家都要(yao)用自己的(de)方式(shi)表达不同的(de)主(zhu)题；同时，不同艺术家之间也需要(yao)找到某种(zhong)方式(shi)进行融合。

舞台剧《倾城之恋》剧照（北京时代华文书局供图）。

新京报：其实你的(de)创作好像一方面和外(wai)在机遇有关，比如有人邀请做某件事，你就顺势去做。

叶锦添：确(que)实，我(wo)们很多时候(hou)是跟着外(wai)界的(de)机遇行动，很少提(ti)前(qian)计划。我(wo)好奇心挺强(qiang)的(de)，对很多领(ling)域都想了解。我(wo)有几万本书，虽然有时候(hou)没时间看和收集（整(zheng)理），但心里一直想着。看书的(de)时候(hou)，每个人都会投入自己的(de)感情，这是网络阅读无法替代的(de)，网络阅读虽然方便，但缺乏这种(zhong)情感。我(wo)看一个题材会找很多不同作者的(de)书，让自己处(chu)于一种(zhong)多维的(de)学习(xi)状态。

新京报：你怎么看待奥斯(si)卡奖对自己的(de)影响？

叶锦添：我(wo)不太(tai)清楚奥斯(si)卡奖把我(wo)摆在了什么位置。关注自己的(de)定位和发展，我(wo)理解这很重要(yao)，但对我(wo)来说，这不是我(wo)追求的(de)重点。如果一个奖项没有后(hou)续的(de)意义和支持，那它就没什么价值。大家在报纸上看到的(de)获(huo)奖消息，只是表面的(de)东西，不是创作真正的(de)动力。要(yao)是只想着获(huo)奖，而不思考怎么继续创作，那是走不远的(de)。

以前(qian)香(xiang)港电影人很拼，他们技术可能不算顶尖(jian)，演员的(de)训练程度也有限(xian)，但就是想拍出好作品。那时候(hou)我(wo)接触到很多不同风格的(de)影片，有些很感人，有点苏(su)联写实主(zhu)义的(de)风格，不过当时很难拍当代题材的(de)影片。韩国电影也有自己的(de)特点，风格很独特。

我(wo)对奖项一直保持警惕(ti)，拿到奖不应该(gai)是为了向别人证明什么，多年来我(wo)更想做的(de)，是一直探索(suo)新的(de)创作领(ling)域和表达形(xing)式(shi)。

电影《卧虎藏龙》（2000）剧照。

新京报：你和李安、吴宇森、蔡明亮、乌尔善等很多导演都合作过，和这些不同导演合作，有什么感受？有没有印象深刻的(de)事情？

叶锦添：和他们合作都很有意思。吴宇森找我(wo)的(de)时候(hou)，我(wo)挺惊讶的(de)。当时我(wo)在旧金山工作，他带着几个制片和相关的(de)资料来找我(wo)。我(wo)之前(qian)就认识他，但没深入聊过。他找我(wo)谈那部戏的(de)时候(hou)，特别有诚意，很认真，我(wo)一下子就来了兴(xing)趣。后(hou)来还有好莱坞(wu)的(de)电影找我(wo)，但我(wo)最后(hou)选择了和吴宇森合作。

和李安合作也有很多有趣的(de)事，他总有很多有原创性的(de)想法，一起(qi)创作的(de)时候(hou)能听到很多新奇的(de)故事。和他们合作，有时候(hou)会讨论一些很离谱但又很有意思的(de)话题。

和李安讨论的(de)时候(hou)，我(wo)们会从电影创作延伸到各种(zhong)生活(huo)感悟。有一次我(wo)们探讨角色(se)的(de)内心世界，他提(ti)出一个观点，说角色(se)的(de)某些行为可能源于一种(zhong)超越现实逻辑的(de)潜意识冲动，就好比一个人在梦中的(de)行为，看似荒诞却反映着内心深处(chu)的(de)渴望。我(wo)们围绕这个展开，聊到不同文化背景下人们潜意识的(de)差异，以及如何(he)在电影里通过画面、情节把这些微妙的(de)东西展现出来。这种(zhong)讨论没有固定的(de)边界，一会儿在电影专业领(ling)域，一会儿又跳到文化、哲学层面，特别有意思。

和吴宇森合作，我(wo)们更多围绕电影的(de)视觉风格和动作场面设计交(jiao)流。他对暴力美学有独特的(de)见解，我(wo)们会讨论怎样把动作戏拍出诗意。比如一场枪战戏，如何(he)通过镜头的(de)运用、场景的(de)布置，让观众感受到紧张刺激的(de)同时，还能体会到一种(zhong)浪漫的(de)情怀。有次为了一个关键的(de)动作场景，我(wo)们争论了很久，从不同的(de)角度探讨角色(se)的(de)动作逻辑、画面的(de)节奏感，虽然争论很激烈，但最后(hou)达成的(de)方案让那场戏特别出彩。

蔡明亮则(ze)是另(ling)一种(zhong)风格，他的(de)作品很注重人物内心情绪和氛围的(de)营造。我(wo)们交(jiao)流时，常常围绕如何(he)用最简洁的(de)方式(shi)传达最复杂的(de)情感。像在讨论某个角色(se)的(de)孤独感时，他提(ti)出可以通过角色(se)长(chang)时间的(de)静止不动，以及周围环境细微的(de)变化来体现，这种(zhong)对细节和氛围的(de)极致追求，让我(wo)对电影表达有了新的(de)认识。

新京报：现在有新的(de)创作计划吗，有没有考虑制作自己的(de)电影？

叶锦添：都有可能，这要(yao)看和我(wo)想象中的(de)缘分，还有能达到的(de)创作高度。我(wo)不会随便做，得看时机。现在其实有很多具体的(de)项目(mu)在推(tui)进，但也有不少问题需要(yao)解决，只能一步步向前(qian)走。

作者/张婷

编辑/走走

校对/柳宝(bao)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