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si)十年后的《哪吒(zha)之魔童降世》（下称：《魔童降世》）里，脚踏风火轮的少年被重新(xin)定义，有了(le)新(xin)的形象(xiang)与个性。他高喊着“我(wo)命由我(wo)不由天”，在嬉笑(xiao)怒骂间完成对“天命”的反抗。当敖丙从宿敌变为挚友(you)，当李(li)靖从迂腐的严父化身开(kai)明的慈父。在今年上(shang)映的《哪吒(zha)之魔童闹海(hai)》（下称：《魔童闹海(hai)》）中，甚至连“剔骨还父，割肉还母”的核心(xin)情(qing)节也被改编为受殷夫(fu)人的死(si)亡打击而冲破“穿心(xin)咒”撕裂(lie)身体。这一系列的改编，被不少观影者(zhe)批(pi)评为“对传统文化内核的消解”。

观影者(zhe)草莓对此给出解释：“画风确(que)实震撼(han)。但粗俗的笑(xiao)点让人感到不适(shi)，哪吒(zha)只身打遍妖魔，个人英雄主义浓厚，全(quan)靠(kao)怒吼、金(jin)句和主角光环呈现视觉爽(shuang)点，以及看腻了(le)的‘亲情(qing)牌(pai)’。如果我(wo)的孩子对哪吒(zha)形象(xiang)的认知是这个版本，那未免太过浅薄。”

更有网友(you)将(jiang)其类比(bi)为“职场生存指南”，哪吒(zha)需要参加“升仙考试(shi)”为敖丙获得重塑肉身的机(ji)会(hui)，申公豹就(jiu)是“小镇做题家(jia)”，为家(jia)庭和出人头地忍气吞(tun)声，龙族的命运就(jiu)好像(xiang)“职场牛(niu)马”被压迫的现实。观影者(zhe)长(chang)安花尖锐发(fa)问：“用996的思(si)维解构神话，封神榜(bang)岂不是绩(ji)效考核表？”

也有不少父母表示担忧，认为新(xin)改编会(hui)造成幼儿、青少年的认知偏(pian)差(cha)。哪吒(zha)的“神性”被剥离(li)，正义被解读为反派，传统符号沦为了(le)“问题儿童”，“我(wo)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是从这部电影里认识哪吒(zha)”，王女士向(xiang)记者(zhe)表示。

也有不少观影者(zhe)对哪吒(zha)魔童系列影片的改编表达了(le)认同(tong)，称其为“国(guo)漫之光”。“太乙真人的川普(pu)很可爱，还是基于他的修炼之地在四(si)川而做的改编；哪吒(zha)、敖丙的形象(xiang)设计也很符合影片给他们的人设；甚至那些虾兵蟹将(jiang)的设计都是有相应依(yi)据(ju)的，国(guo)产电影请向(xiang)哪吒(zha)看齐！”咖喱丸子观影后在朋友(you)圈留下了(le)自己对《魔童闹海(hai)》的赞叹。

神圣(sheng)还是笑(xiao)料？娱乐化改编的边界之争

在传统神话体系中，神仙角色往(wang)往(wang)承载(zai)着道德教(jiao)化与哲学(xue)隐喻(yu)的使命。然而在《魔童降世》中，神仙形象(xiang)却被喜剧化。“这些改动虽(sui)然增添了(le)喜剧效果，却也消解了(le)神仙体系的文化深度。”影评人李(li)思(si)评价道。

多(duo)名受访专家(jia)指出，首先(xian)要明确(que)的是，哪吒(zha)本身就(jiu)是“舶来(lai)品”，而不管是《西游记》还是《封神演义》，本就(jiu)是供市井娱乐的小说(shuo)，“算不得正史”。一切大众文化产品必然与古典传统存在偏(pian)差(cha)，不管是上(shang)美影79版的《哪吒(zha)闹海(hai)》，还是央视的《哪吒(zha)传奇》，都与原本佛(fo)教(jiao)中的哪吒(zha)相去甚远。

中国(guo)社会(hui)科学(xue)院文学(xue)研究所研究员谭佳进一步指出，文化符号的演变本就(jiu)是时代发(fa)展的必然，“从很早开(kai)始，就(jiu)已有各种神话改编了(le)。比(bi)如国(guo)人很熟(shu)悉的白蛇，她(ta)从妖孽(nie)到义妖再到善妖的转变，正说(shuo)明传统始终在流动。哪吒(zha)只是又一次改编。”

她(ta)以全(quan)家(jia)观影的经历(li)为例，认为影片对青少年观众的积极影响是不可否认的，“我(wo)带两个孩子观看后，他们觉得无量仙翁可能是坏的，而我(wo)们普(pu)遍认为是坏的申公豹可能是好的，能够产生思(si)考，辩证地去看，这肯定是积极的”。

在职业编剧泡泡的视角中，角色改编是非(fei)常正常的操作。她(ta)向(xiang)记者(zhe)分(fen)享了(le)专业看法：“影片角色需要有看点，如果角色都按照(zhao)大家(jia)熟(shu)知的去设置，那剧情(qing)走向(xiang)不就(jiu)都知道了(le)吗？不只是哪吒(zha)，很多(duo)影片对角色都进行了(le)新(xin)的诠释，不能因为它火，就(jiu)对它诸多(duo)苛责。而且，首先(xian)它是一部商业片，你(ni)不能要求它像(xiang)正史剧一样一板一眼。”

李(li)思(si)提出，他的担忧在于近年电影中审美表达的转型。“我(wo)是看上(shang)美影的《哪吒(zha)闹海(hai)》长(chang)大的，新(xin)版的哪吒(zha)审美是西化后的，很明显的一个代表就(jiu)是敖光，东方美学(xue)的韵味(wei)正在消散。”

从事美术行业的小谢则(ze)持有相反的观点，她(ta)认为在哪吒(zha)魔童系列中，尤其是《魔童闹海(hai)》体现了(le)大量的东方美学(xue)，“比(bi)如影片开(kai)始，哪吒(zha)与敖丙双手交握、玉虚宫以八卦图的形式呈现、天元(yuan)鼎出现时邪恶与庄重并(bing)存的蒙古呼麦，通(tong)过技术手段实现了(le)古典美学(xue)与数(shu)字媒介的有机(ji)融合。”

春节期间，小谢一家(jia)四(si)口一起去观看了(le)《魔童闹海(hai)》。“我(wo)妈妈觉得完全(quan)不是她(ta)认识的哪吒(zha)，长(chang)得太丑了(le)，好坏也混乱。但是我(wo)爸爸觉得很不错，剧情(qing)有新(xin)意。至于形象(xiang)的美丑，只是审美的区别，不能以此来(lai)定义一部电影的好坏。”

逆袭叙事：娱乐化的浅薄还是叙事逻辑的突(tu)破？

当反对者(zhe)质疑改编简化人性时，支持者(zhe)却从中看到了(le)现代焦虑的投射。

反对者(zhe)担忧，当“逆袭”成为标准化剧本套路（遭(zao)遇不公→黑化→觉醒→逆袭），当复杂人性被简化为正邪对立，影片实际上(shang)回避了(le)对制度痼疾的深层(ceng)追(zhui)问。

职业编剧年糕坦承，商业类型片必须遵循固定节拍(pai)。“我(wo)们评价电影应该(gai)在相同(tong)的类型里对比(bi)，商业电影的结(jie)构就(jiu)是这样的，不是艺术片，可以进行非(fei)线性叙事，套路和反转是票房的保障。”

在叙事逻辑上(shang)，谭佳表示，剧情(qing)的反转和“腹黑”有其积极的意义所在，但她(ta)也提出，在传统经典文本中，无论是正派还是反派，都蕴含着某种更高层(ceng)次的价值追(zhui)求。“《西游记》以佛(fo)法为指引，追(zhui)求精神的升华；《封神演义》则(ze)以儒家(jia)的圣(sheng)君贤臣理念为核心(xin)，体现政治伦理与日(ri)常伦理的融合。与之相比(bi)，《魔童闹海(hai)》的改编似乎稍显低(di)级(ji)。”

需要反思(si)的是，正如谭佳所言，当“魔法打败魔法”的逻辑只剩下以暴制暴的狂欢，文化的厚度是否会(hui)被娱乐化消磨？

支持者(zhe)们则(ze)从文化流动性方面，提供了(le)一个新(xin)视角。他们认为，哪吒(zha)从“反抗者(zhe)”到“破局者(zhe)”的转变，恰恰呼应了(le)当代个体对抗命运、质疑权威的精神诉求。

广(guang)东省社会(hui)科学(xue)院文化产业研究所（文学(xue)研究中心(xin)）副研究员谢开(kai)来(lai)表示，在他看来(lai)，新(xin)版哪吒(zha)作为商业电影，改编已属水(shui)准之上(shang)。“《魔童降世》《魔童闹海(hai)》都巧妙地将(jiang)一众角色的困境与现代人的焦虑进行了(le)巧妙嫁接，让观众在逆天改命的爽(shuang)感中寻得各自的共鸣。”

上(shang)海(hai)交通(tong)大学(xue)人文学(xue)院教(jiao)授唐启(qi)翠做出了(le)进一步解释：“它既保留了(le)传统哪吒(zha)故事‘守护’‘反叛’的精神内核，又以现代价值观和喜剧化叙事手法，重塑主题和角色。哪吒(zha)与李(li)靖、敖丙关系的颠覆性创新(xin)设计，超越了(le)《封神演义》中‘反抗封建父权’和正邪对立观，某种程度上(shang)更契合礼乐制度黄金(jin)期的父慈子孝(xiao)、志同(tong)道合的朋友(you)观，也更契合人类理想的父子、朋友(you)关系。混元(yuan)珠的设定更是隐喻(yu)了(le)善恶的辩证统一，致敬了(le)创世神话混沌神原型，增加了(le)叙事深度。哪吒(zha)和敖丙的对立和解，也更贴合当代青年社会(hui)处境和心(xin)理困境。可谓是在熟(shu)悉与陌生之间，实现了(le)文化传承与创新(xin)间的动态平衡(heng)。”

“相比(bi)我(wo)们小时候(hou)看到哪吒(zha)剔骨还父自杀画面的震撼(han)而言，这部动画影片通(tong)过合理地改编，传递出来(lai)的家(jia)庭生活和亲子关系无疑是感人的，是温暖的，是正面的。”中国(guo)社会(hui)科学(xue)院民族学(xue)与人类学(xue)所影视人类学(xue)室副研究员宋颖说(shuo)道。

票房背(bei)后：商业与文化的角力

“文化认知危机(ji)”是否真的存在？

上(shang)海(hai)交通(tong)大学(xue)副教(jiao)授雷欣(xin)翰用“因果论”来(lai)看待这场争论：若将(jiang)《魔童降世》视为“果”，说(shuo)明我(wo)们早已处于文化认知的危机(ji)之中；若视为“因”，则(ze)高估了(le)它的破坏力。在他看来(lai)，哪吒(zha)形象(xiang)本就(jiu)是俗文学(xue)中的多(duo)面符号，其“爆改”本是常态。《封神演义》中的哪吒(zha)本就(jiu)是个惹事精，如今被贴上(shang)“魔童”标签(qian)，不过是商业市场的又一次试(shi)水(shui)。对于“误导传统文化”的指控，他付之一笑(xiao)：“若一个边缘化的俗文学(xue)形象(xiang)都能动摇(yao)文化根基，那传统文化恐怕早已奄(yan)奄(yan)一息(xi)”。

“任何文化传承或者(zhe)文化革新(xin)都不可能指望由一部影片、一百多(duo)分(fen)钟就(jiu)引发(fa)观看者(zhe)的个人认知偏(pian)移。”宋颖认为此类担忧大可不必。

多(duo)名受访学(xue)者(zhe)都对哪吒(zha)魔童系列的改编给予肯定。在他们看来(lai)，此次改编是成功的。从视觉效果上(shang)，影片保留神话内核并(bing)进行了(le)创造性转化，让传统文化哲学(xue)可视化，神仙世界转化为技术奇观。从叙事逻辑上(shang)，影片对传统神话进行创造性解构，在保留神话故事底色的同(tong)时，赋予了(le)现代精神活力，是神话在当代语境下的“文化再生产”。

“实际上(shang)，我(wo)国(guo)对于神话故事的普(pu)及远不及西方。西方世界的孩子很早就(jiu)接触到荷马史诗和《圣(sheng)经》中的神话故事。我(wo)们的孩子在这方面比(bi)较陌生，其实是对中国(guo)神话资源的一种浪(lang)费，很是可惜。”上(shang)海(hai)交通(tong)大学(xue)神话学(xue)和民间文学(xue)研究院助理研究员柴克(ke)东认为，动画电影以一种符合幼龄儿童价值观的方式对传统故事进行加工，能够促进文化的代际传递，启(qi)发(fa)他们的想象(xiang)力与创造力，鼓励他们思(si)考不同(tong)的角色关系和社会(hui)责任，这对儿童的认知发(fa)展是有益(yi)的。

至于父母们担忧的认知偏(pian)差(cha)问题，宋颖和谢开(kai)来(lai)不约而同(tong)提出，这不是一部影片就(jiu)能造成的，如果担心(xin)产生错误认知，家(jia)长(chang)和学(xue)校应当承担责任，作出纠偏(pian)。谢开(kai)来(lai)更直言：“多(duo)读书、读好书能够很好地解决这个担忧。”

不可忽视的是，影片以“逆天改命”的叙事收割百亿(yi)票房，印证了(le)市场对个体抗争叙事的集体买单。但这种工业化生产模式，是否正在将(jiang)文化传承异化为又一种消费主义？

宋颖提供了(le)另一种答案：当年轻观众因为这部影片翻开(kai)《封神演义》，挖掘民俗文化、影片的精美视觉呈现让三星堆文物、博山炉、龙纹扁足鼎等文物“出圈”，商业逻辑与文化传承的共生或许(xu)正在萌芽。

当老观众仍为自刎(wen)的哪吒(zha)心(xin)潮澎(peng)湃，新(xin)观众为“魔童”的逆袭热血沸腾，两代哪吒(zha)的隔空(kong)对话，恰是传统与现代碰撞的缩影。文化传承的核心(xin)，从不在符号的复刻，而在精神内核的延续——无论是“我(wo)命由我(wo)不由天”的咆哮，还是“剔骨还父”的决绝，反抗与觉醒的火种，始终在代际间传递。

而我(wo)们，期待看到下一朵莲花的绽(zhan)放。

采写：南都、N视频记者(zhe) 鹿筱悦

（应受访者(zhe)要求，文章(zhang)中草莓、长(chang)安花、咖喱丸子、泡泡、年糕、王女士、小谢、李(li)思(si)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