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xiang)较(jiao)于其他剧种——如不同京剧院团演的《四郎探母》《龙凤呈祥》总是大差(cha)不差(cha)，昆曲在排演传(chuan)统剧目时(shi)的取舍变化，有(you)其内在原因。目前常演的昆曲传(chuan)统戏多取自明清传(chuan)奇，原作动辄四五十(shi)折，体量巨大，与当代剧场(chang)的演出习惯(guan)已不相(xiang)匹配；而且不少传(chuan)奇更多的是当做文学来创作的，部分折目并不适合舞台演出。

此次北昆《游园(yuan)·惊梦》由主理“观其复”品牌的张鹏、邵天帅团队出品。“观其复”在北京戏曲观众间建立了很好的口碑，这与他们提出的“复旧”理念(nian)有(you)相(xiang)当大的关系。相(xiang)比编排欠佳的新创戏和改编戏，观众更愿意看(kan)到尊重戏曲艺(yi)术规律的“老戏”。此次《游园(yuan)·惊梦》也以“宫廷(ting)风(feng)格”为号召，更有(you)著名演员、编剧、专家任该剧艺(yi)术、文学、学术指导(dao)以及顾问等职(zhi)，并有(you)知名舞美和音乐团队参(can)与创作，观众自然(ran)也期(qi)待主创能延续“观其复”几部前作的表现，奉献一版复旧又经典的《牡丹亭》。

《游园(yuan)·惊梦》中一些传(chuan)统元素(su)的运用(yong)和演法，确实给观众带来很好的观剧体验。如演员妆造延续了“观其复”风(feng)格，极细的柳眉凤眼，樱口朱(zhu)唇，高度还原清宫升平署(shu)戏曲人(ren)物画像中的形(xing)象。服装也采(cai)用(yong)宫廷(ting)戏装纹样，相(xiang)比现在新编戏中大量出现的“渐变色”服装，要典雅端丽得多。

尤为使人(ren)惊喜的，是主创团队着(zhe)力打造的，出现在“惊梦”“离魂”“回生”等重要折目中的十(shi)二月令花神和大花神。北昆通常的演法是大花神为旦角，众花神亦为女性，出场(chang)后群舞合唱(chang)，这就(jiu)是所谓的“花神堆(dui)花”。不仅词腔优美，还是一段优秀的中国古典舞表演。在梅兰芳主演的1960年(nian)电影(ying)《游园(yuan)惊梦》中，也是这种演法。

其实，花神作为《牡丹亭》中勾连前后情境的重要角色，也有(you)不同演法。如1986年(nian)，朱(zhu)家溍先生与张元和、张充和姐妹等在全(quan)国政协礼堂(tang)演出的《游园(yuan)惊梦》中，朱(zhu)先生以末角饰大花神，是一种更传(chuan)统的演法。

此次《游园(yuan)·惊梦》的花神采(cai)用(yong)清宫穿戴。十(shi)二月令花神中，单月为阳(yang)月，花神为男性，由巾生、老生和净角等扮演；双月为阴月，由各色旦角扮演。此外(wai)还有(you)末扮大花神，丑扮闰月花神。十(shi)二月花神列队而出，化身各自手持的珠玉制作的花束(shu)，梅花、杏花、榴花、菊花，不一而足(zu)；表演不以舞蹈为主，唱(chang)到某(mou)月花神便由其展(zhan)示身段。虽然(ran)没有(you)群花神共舞齐唱(chang)热(re)烈，却别有(you)一番(fan)古茂(mao)之美。

创新：一桌二椅有(you)千般变化

即便主创团队想要复古，也不可能完全(quan)与古人(ren)相(xiang)同。传(chuan)统也是由不断(duan)创新积累而成，观众欢迎复旧也不反对创新，只要合理有(you)效。前面所说“花神堆(dui)花”的演法已经是很老的传(chuan)统，但(dan)读过汤(tang)显(xian)祖原著便会(hui)知道，原著中只有(you)一个花神，在“惊梦”一折中出现时(shi)，于宾白之外(wai)仅唱(chang)《鲍老催》一个牌子，远没有(you)舞台上(shang)热(re)烈丰富。目前上(shang)昆全(quan)本版《牡丹亭》还沿用(yong)一个花神的演法。这种多位花神的演法和唱(chang)词的不断(duan)丰富，也是从明末到清代不断(duan)创新而来，成为现在的传(chuan)统。

这次《游园(yuan)·惊梦》的舞台设(she)计，是对一桌二椅传(chuan)统的化用(yong)。三个白色矩形(xing)背景板作为景片平行(xing)放置，其上(shang)设(she)计有(you)月亮门洞，造型错落，营造出杜府的庭院重重，也隐喻杜丽娘在深闺中的心境。演出开场(chang)，前面两块背景板分居左右，一束(shu)窗棂样式的光(guang)打在最后一块背景板上(shang)，霎时(shi)成为杜丽娘的闺房。随着(zhe)情节的演进(jin)，背景板的位置和组合方式不断(duan)变化，成为花园(yuan)、地府；而且有(you)效分割了前景和后景，当一个人(ren)物在前景表演时(shi)，从后景中穿过的人(ren)物通过门洞窥探前面的人(ren)物，在布景帮助下强化了人(ren)物关系。

“冥判”一折中，判官始终吊威(wei)亚(ya)悬在舞台上(shang)部，灯光(guang)在舞台镜框中部打出一条红色，区隔了判官和地府中的魂灵、鬼卒。既塑造判官高高在上(shang)执掌生死大权的形(xing)象，又传(chuan)递了地府阴森恐怖的气氛。但(dan)是判官手下众鬼卒放弃传(chuan)统戏曲中美而妍的脸谱(pu)，戴上(shang)只露眼睛的白色头套，与花神、杜丽娘的清宫服饰形(xing)成很大反差(cha)。此外(wai)，承(cheng)担检场(chang)和引导(dao)角色任务的十(shi)二花仙，从头到脚的白纱和重工满绣的戏装也有(you)失协调。

剪裁：取舍改编自由也要自洽

不论舞美还是服装，终究(jiu)是服务剧情和表演的手段。如前文所说，因为考虑(lu)演出时(shi)长(chang)等原因，《牡丹亭》的演出总要对剧本进(jin)行(xing)选取、剪裁，用(yong)汤(tang)显(xian)祖留下的海量“积木”搭出创作者自己的杜柳故事。此前“观其复”版《墙头马上(shang)》《望(wang)江亭中秋(qiu)切鲙》，基本上(shang)是全(quan)本演出，因为元曲四折一楔子的固定格式，与当代剧场(chang)的演出时(shi)长(chang)相(xiang)适应；而《怜香(xiang)伴》《金雀记》的排演则(ze)对原著进(jin)行(xing)了剪裁，选取核心折目。这次《游园(yuan)·惊梦》则(ze)走得更远，于剪裁之外(wai)注入改编者的更多想法。

现在常见于舞台的《牡丹亭》，可以分为杜丽娘为主视角的“惊梦”“寻梦”“写(xie)真”“离魂（闹殇）”，柳梦梅为主视角的“拾画”“叫画（玩真）”“幽媾”“回生”，此外(wai)还有(you)春(chun)香(xiang)视角的“春(chun)香(xiang)闹学（闺塾(shu)）”，以及对建立故事逻辑(ji)很重要的“言(yan)怀(huai)”“冥判”。舞台上(shang)演出的折目名称(cheng)和原著并不能一一对应，但(dan)内容都可寻。如果用(yong)一晚完成《牡丹亭》演出，大体就(jiu)在这些折目中选择，也就(jiu)是原著中前三十(shi)五折的一部分，而后二十(shi)折少有(you)取材。但(dan)取舍难免(mian)会(hui)影(ying)响剧情逻辑(ji)：不演“言(yan)怀(huai)”，柳梦梅和杜丽娘的关系就(jiu)缺少交代，“惊梦”中柳的出现就(jiu)略显(xian)突兀；不演“冥判”，缺失了对杜丽娘死而复生的交代；“闺塾(shu)”于推进(jin)情节可能没那么重要，但(dan)对表明汤(tang)显(xian)祖对礼教的态度和其对情的重视又有(you)作用(yong)。

这次《游园(yuan)·惊梦》在“搭积木”过程中，也是在前三十(shi)五折范畴内选取重要折目，并对部分折目进(jin)行(xing)了合并、删减(jian)。在引子之后，从“游园(yuan)”开始进(jin)入“惊梦”，这也是常见的方式。在杜丽娘和柳梦梅欢会(hui)之后，没有(you)单独演出“写(xie)真”“离魂”，加重了花神部分，直接进(jin)入“冥判”，杜丽娘复生。

由于没有(you)了“写(xie)真”，柳梦梅在花园(yuan)中捡到的画像出自谁手无从得知；在“叫画”“幽媾”合并的段落，杜丽娘看(kan)到画作和柳梦梅对画作的喜爱时(shi)，情绪(xu)变化就(jiu)少了基础。而且，“叫画”本是俞振飞等昆曲巾生大师拿手的独角戏，在本剧中由于安排杜丽娘上(shang)场(chang)，没能让扮演柳梦梅的演员施展(zhan)得那么充分，而且使柳梦梅独对画中人(ren)的华彩表演所带来的遐想空间弱化了。

此外(wai)，花仙送杜丽娘进(jin)入柳梦梅房间时(shi)，摘掉了象征她为鬼的魂子巾，观众可能会(hui)以为这时(shi)的杜丽娘已经复生。但(dan)熟悉原著的观众肯定知道，这时(shi)的杜丽娘是魂魄，“回生”还要等柳梦梅刨坟。

杜柳二人(ren)再(zai)次相(xiang)逢后，情节又回到“惊梦”后段，杜丽娘惊醒，原来一切都是梦。死去是梦、复生是梦，没有(you)明说的自画像是梦，柳梦梅捡到画像也是梦。虽然(ran)在原著中这些都真实发生，但(dan)没关系，改编当然(ran)有(you)改变原作的自由。故事的最后，花仙又为梦醒的杜丽娘呈上(shang)了画作，柳梦梅又登场(chang)，梦又不是梦。原著中逻辑(ji)连贯(guan)的故事，变得复杂(za)难测。

固然(ran)可说，杜柳故事的前前后后都是一枕(zhen)华胥，无需推究(jiu)何(he)真何(he)幻。本剧开场(chang)引用(yong)了汤(tang)显(xian)祖《宜黄县戏神清源师庙记》所说，戏可以“生天生地生鬼生神，极人(ren)物之万途，攒古今(jin)之千变”。作剧者、演剧者、改剧者有(you)这等权利，更该多费思量。供图(tu)/观其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