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我们要讨(tao)论的一(yi)点是，为什(shi)么会有很多读(du)者讨(tao)厌序言(yan)？当任何人作(zuo)为一(yi)名(ming)读(du)者，想(xiang)要直接进入故事本(ben)身的时候，他们从中渴望获得的是什(shi)么？

序言(yan)很明显是与小说故事割裂的部(bu)分(fen)，甚至(zhi)很多时候它和小说的本(ben)质有所冲突。序言(yan)是对故事的理性理解——而且是独属于序言(yan)撰写者一(yi)人的理解。大部(bu)分(fen)序言(yan)内容(rong)都可以总结为“这本(ben)作(zuo)品为何优(you)秀”。而另(ling)外一(yi)种(zhong)序言(yan)则是对作(zuo)家生平的介绍，在(zai)人们普遍相信(xin)作(zuo)者与作(zuo)品是独立分(fen)开的两(liang)个(ge)部(bu)分(fen)的时候（很奇怪(guai)，当爱丽丝·门罗之类的事情发生后，人们又选择不(bu)分(fen)开这两(liang)部(bu)分(fen)），介绍作(zuo)家生平传记的序言(yan)也(ye)显得可以略过(guo)。我们想(xiang)要直接阅读(du)小说的故事内容(rong)，是因为那里是艺术生命发起的开端，在(zai)那里我们开始直接接触小说的人物形象，人物脑中的思想(xiang)，或者直接体验作(zuo)者的文(wen)字对自(zi)己形成的审美冲力。作(zuo)为读(du)者，我们与小说故事形成直接的体验关(guan)系(xi)。而在(zai)作(zuo)家马塞多尼奥·费尔南德斯眼里，读(du)者、小说人物、作(zuo)者以及故事本(ben)身都是构成艺术生命力的核心部(bu)分(fen)，所以他直接将这四部(bu)分(fen)都融汇在(zai)了这本(ben)小说的序言(yan)里——即使一(yi)百页确实有点太过(guo)分(fen)了。

《永恒之人的小说博物馆》，作(zuo)者：（阿根廷）马塞多尼奥·费尔南德斯译者：张(zhang)梦，版本(ben)：联合低音｜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4年11月。

在(zai)马塞多尼奥·费尔南德斯的美学哲学中，他非常喜欢(huan)体验这样一(yi)种(zhong)艺术生命力的变化：当一(yi)个(ge)作(zuo)家在(zai)写作(zuo)的时候，他脑中出现的不(bu)仅有富有生命力的人物以及与他们相关(guan)的故事，同时还有想(xiang)象中未来正在(zai)阅读(du)这本(ben)书的读(du)者，他们跟随(sui)着作(zuo)家的头脑一(yi)起在(zai)脑海中浮现，然后——当作(zuo)家突然停止(zhi)创作(zuo)的瞬间，所有艺术生命力都关(guan)闭了；当作(zuo)家突然笔锋一(yi)转，写出和前(qian)文(wen)完全不(bu)同的东西的时候，所有人物和读(du)者，乃至(zhi)作(zuo)家本(ben)人也(ye)都被这股新出现的元素挟(jia)走。那么，小说形成的本(ben)质应当是什(shi)么呢？是不(bu)是意味着一(yi)种(zhong)超越了读(du)者、文(wen)本(ben)故事、小说人物乃至(zhi)作(zuo)者本(ben)人的更高(gao)的存在(zai)呢。

于是，在(zai)序言(yan)里，马塞多尼奥·费尔南德斯将这些问题(ti)全部(bu)想(xiang)象了一(yi)遍。因此这篇序言(yan)里的章节包括(kuo)了《关(guan)于我的作(zuo)者人格的一(yi)篇新序言(yan)》《角色们的小说》《介绍永恒小姐》《致缩略版小说读(du)者的第一(yi)篇序言(yan)》《对按(an)顺序阅读(du)的读(du)者的咒骂》等(deng)等(deng)，甚至(zhi)还给序言(yan)写了一(yi)段序言(yan)，《序言(yan)导读(du)》。

在(zai)这些序言(yan)的章节里，费尔南德斯设想(xiang)了不(bu)仅是小说而是艺术生命生成的种(zhong)种(zhong)机制与可能性。在(zai)费尔南德斯的美学理念中，所有人都是一(yi)个(ge)无穷尽的梦——由于费尔南德斯的文(wen)学作(zuo)品较(jiao)少，这一(yi)点我们可以更多地从博尔赫斯的作(zuo)品中看到——包括(kuo)小说和小说人物，作(zuo)者和读(du)者也(ye)是如此。文(wen)学故事的范畴也(ye)不(bu)止(zhi)于小说本(ben)身。因此，他在(zai)序言(yan)里的几个(ge)段落还留给了小说人物出现之前(qian)的经历，例如《出场之前(qian)的一(yi)个(ge)人物》，费尔南德斯认(ren)为，既(ji)然一(yi)部(bu)好(hao)小说的人物形象被认(ren)为是具有生命力的，那么这个(ge)小说人物的生命应该延伸到小说之前(qian)和之后，而读(du)者通常只会在(zai)故事的开头和末尾遇到他，却不(bu)会继续想(xiang)象这个(ge)人物在(zai)此前(qian)和此后的经历。

作(zuo)家的生命也(ye)是如此，费尔南德斯还在(zai)序言(yan)中叙述着自(zi)己如何构思小说的过(guo)程，对小说的理念寄托(tuo)，以及他在(zai)不(bu)同情节间做(zuo)的选择，还有他在(zai)小说中放弃、没有书写的角色，也(ye)解释了这些角色在(zai)他头脑里出现但又没有写的原因，于是在(zai)序言(yan)里让小说里缺席的角色也(ye)具有了一(yi)席之地，从而继续延展着小说的边界——让缺席的角色同样具有生命力，有兴趣的读(du)者甚至(zhi)可以想(xiang)象如果这些角色出现在(zai)小说里，会对故事造成什(shi)么样的影响。

一(yi)直到了序言(yan)的第91页，费尔南德斯还在(zai)继续写着序言(yan)。他在(zai)《你们想(xiang)怎么样呢？我必(bi)须继续写序言(yan)》中写到，“你们想(xiang)怎么样呢？我必(bi)须在(zai)不(bu)滥用序言(yan)的情况下继续把它们写下去，直到最后变成是在(zai)为序言(yan)而写序言(yan)”。也(ye)就是说，在(zai)费尔南德斯看来，所写的序言(yan)都是文(wen)学生命的继续衍生，他可以在(zai)其(qi)中继续思考这本(ben)书被不(bu)同类型读(du)者阅读(du)后的状(zhuang)况，自(zi)己的状(zhuang)况，小说角色的内涵，直到人的梦境——也(ye)就是想(xiang)象力接近(jin)极限，从而也(ye)让序言(yan)变成纯粹客观的文(wen)字为止(zhi)。就这样，费尔南德斯完成了一(yi)部(bu)元小说风格浓郁的小说。他在(zai)序言(yan)中将自(zi)己的作(zuo)品称为“第一(yi)部(bu)好(hao)小说”，同时也(ye)称其(qi)为“第一(yi)部(bu)坏小说”。在(zai)序言(yan)终于结束的页面，费尔南德斯写到，“前(qian)面那些，是序言(yan)吗？现在(zai)这个(ge)，是小说吗？——这一(yi)页供开始阅读(du)前(qian)的读(du)者，带着令人尊敬的迟(chi)疑和慎重在(zai)此踱步”，从而继续在(zai)哲学层面的思考上(shang)向读(du)者发问。而他也(ye)在(zai)小说部(bu)分(fen)的开头写到，“这本(ben)小说的手稿由你写成，我在(zai)里面将自(zi)己的灵魂交给你，一(yi)如你把你的灵魂交给了我”。

我不(bu)写，故我写

费尔南德斯在(zai)书的序言(yan)中写过(guo)，“笛卡尔的形而上(shang)学必(bi)须以‘我不(bu)在(zai)’为出发点，而非他那句可悲的‘我在(zai)’”，这一(yi)观点也(ye)是他本(ben)人思想(xiang)的投射。读(du)完整本(ben)书后，我们会发现其(qi)实从严格意义上(shang)说，费尔南德斯根本(ben)没有写出一(yi)部(bu)小说，而是从各个(ge)角度给出了足以构成小说的建筑材料，在(zai)作(zuo)者和读(du)者的脑中投射出不(bu)同的海市蜃楼的蓝图(tu)景(jing)象后便甩(shuai)手离去。博尔赫斯也(ye)曾经这样描述过(guo)自(zi)己的这位美学导师，“他对阿根廷的一(yi)切都怀有迷信(xin)的崇拜(bai)。他在(zai)很大程度上(shang)执行了孤独和无所作(zuo)为的艺术。他什(shi)么也(ye)不(bu)做(zuo)，却能独自(zi)待上(shang)几个(ge)小时。思考——而不(bu)是写作(zuo)——是他专注(zhu)的任务(wu)。虽然他也(ye)曾经在(zai)自(zi)己房(fang)间里孤独地思考，或者在(zai)咖啡馆的喧(xuan)闹声中，用一(yi)丝不(bu)苟的书法填满纸页。然而，他并不(bu)认(ren)为他所写的文(wen)字有价值(zhi)。他心中充满了两(liang)种(zhong)恐惧：痛苦和死亡。”

对于文(wen)学和哲学的过(guo)度思考可以说阻碍了马塞多尼奥·费尔南德斯写出一(yi)部(bu)小说，《永恒之人的小说博物馆》更像是一(yi)本(ben)极具实验性的美学著作(zuo)。他与博尔赫斯的区别，就像两(liang)个(ge)人在(zai)偶像崇拜(bai)上(shang)的差异，费尔南德斯极为迷恋威廉·詹姆斯的学说，而博尔赫斯则更迷恋这位心理学家的弟(di)弟(di)亨利·詹姆斯。这也(ye)是二人后来分(fen)道扬镳的原因，进入写作(zuo)转折期的博尔赫斯发现费尔南德斯过(guo)于沉(chen)浸在(zai)他的哲学思考中，从而具有了彻底踏足虚(xu)无的危险。结合当时阿根廷的社会氛围(wei)，在(zai)1927年左右，这两(liang)个(ge)人的关(guan)系(xi)更加(jia)恶化。按(an)照目前(qian)的阅读(du)来看，博尔赫斯的作(zuo)品已经无限接近(jin)于梦幻虚(xu)构和虚(xu)无的边界，而费尔南德斯则完全进入了相对主义的虚(xu)无——从他这本(ben)小说的构成中就能看到，他思考了很多，然后再(zai)用自(zi)己的思考推翻之前(qian)的思考，他在(zai)小说中不(bu)断循环验证着自(zi)己之前(qian)的哲学理论，即世界不(bu)过(guo)是感觉的集合体，世界（乃至(zhi)他自(zi)己）从本(ben)质上(shang)来说并不(bu)存在(zai)。

这也(ye)许是他抵达小说所说的“永恒之人”的方式。在(zai)生前(qian)，马塞多尼奥·费尔南德斯的家中一(yi)直堆满了他所写的手稿，他一(yi)直在(zai)思考并写作(zuo)，但对于成果并不(bu)在(zai)意，就像《永恒之人的小说博物馆》一(yi)样，他用完美无缺的各种(zhong)角度完成了小说的构成，但对小说的内容(rong)毫不(bu)在(zai)乎(hu)。最终，他留下了这样一(yi)部(bu)在(zai)实验性上(shang)足以立足文(wen)学史的小说博物馆，展出了文(wen)学写作(zuo)和思考的所有可能，但他可能却永远没有意识到、或者说永远不(bu)愿意满足这样一(yi)个(ge)事实——任何小说都有接待永恒之人的可能，只要有源源不(bu)断的未来的人愿意推开那部(bu)小说的大门。

撰文(wen)/宫子

编辑/罗东

校对/薛京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