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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刘心武近照。
小(xiao)说按篇(pian)幅一(yi)般分为小(xiao)小(xiao)说、短篇(pian)小(xiao)说、中篇(pian)小(xiao)说和(he)长(chang)篇(pian)小(xiao)说。长(chang)篇(pian)小(xiao)说这个体裁很重要。中外文学史上许多作家热衷(zhong)于长(chang)篇(pian)小(xiao)说的写作，最后在文学史上占有席位(wei)。当然，也有的作家一(yi)生未(wei)写长(chang)篇(pian)小(xiao)说，但在文学史上不但占有席位(wei)，而且成(cheng)为文学创作高峰(feng)。比如俄罗斯作家安东·契诃(he)夫(fu)、我们自己民族的鲁迅。
我是从小(xiao)就喜(xi)欢文学、喜(xi)欢写作，而且很早(zao)就尝试投稿。前几(ji)年经常有记者问我：“刘老(lao)师，您能不能谈一(yi)谈您的处女作《班(ban)主任》发表(biao)的前后情况？”我只好(hao)解(jie)释，这不是我的处女作，《班(ban)主任》1977年发表(biao)，我的处女作1958年就发表(biao)了。那年我16岁，高中还(hai)没有毕业，就发表(biao)了我的第一(yi)篇(pian)文章，是对苏联小(xiao)说《第四十一(yi)》的评论。
2012年我出版了文存，收进(jin)了从1958年到2010年我的所有作品。我把《班(ban)主任》之前的这些文字收为一(yi)本，叫做《懵懂集》。《班(ban)主任》之前，我的写作都(dou)是懵懵懂懂的，《班(ban)主任》是我个人的一(yi)次觉醒。
1979年2月，人民文学出版社举办了一(yi)场中长(chang)篇(pian)小(xiao)说作家座谈会。那次会议上，茅盾先生鼓励中青年作家在写出了优秀的短篇(pian)小(xiao)说和(he)中篇(pian)小(xiao)说后，要尝试长(chang)篇(pian)小(xiao)说的创作。当时我只发表(biao)过(guo)短篇(pian)小(xiao)说，开始写中篇(pian)小(xiao)说，还(hai)没打算写长(chang)篇(pian)。会上茅盾先生来了一(yi)句——现在这个声音还(hai)在我耳边(bian)回响——“刘心武来了吗？”我立刻站起来，和(he)茅盾先生四目相对。我们对视的时间只有几(ji)秒，但他的眼(yan)神给我的滋(zi)养非(fei)常丰(feng)富，既有关心，也有鼓励，还(hai)有期望，我感动(dong)极了。自那以后，我就下定决(jue)心要写长(chang)篇(pian)。
写长(chang)篇(pian)小(xiao)说面临两个最重要的问题，第一(yi)是写什么？第二是怎么写？首先解(jie)决(jue)写什么。当时我从北京出版社调到北京市文联，成(cheng)为一(yi)名(ming)专业作家。思来想去，我要写北京市民生活。因为我熟悉。我1950年8岁时跟(gen)随(sui)父母从重庆来到北京，从此(ci)就一(yi)直定居北京。
当时要求深入生活，需要蹲点。我去了东四人民市场。那里原本是一(yi)座寺庙(miao)，名(ming)为隆福寺，前门在隆福寺街，后门位(wei)于钱粮胡同。我少(shao)年时代就住在钱粮胡同，上小(xiao)学和(he)中学都(dou)要穿过(guo)隆福寺，目睹它从一(yi)个寺庙(miao)变成(cheng)了一(yi)家百货商场。
商场开门之前，我就和(he)售货员一(yi)起去仓库里搬货、补货，然后上柜台售货，商场关门了之后继续(xu)盘(pan)点、清货，参与了商场营业的全(quan)过(guo)程，也接触到营业期间在售货员、顾客之间发生的各种各样的故事。跟(gen)售货员熟悉之后，我还(hai)得寸(cun)进(jin)尺地提出去人家家里看看。售货员就带我去他们居住的四合院里，这样我就对胡同、杂(za)院有了更多的接触。我深入生活的触角越来越多，生活积(ji)累越来越丰(feng)厚。
题材就这样确定了——北京市民生活。但这只是我要写的内容，并不能算“写什么”这个问题的全(quan)部回答。我究竟要通过(guo)这部作品探(tan)索和(he)表(biao)达什么呢？后来，我找到了一(yi)个象征性的符(fu)码——钟鼓楼。
钟鼓楼位(wei)于北京城(cheng)中轴线最北端，是两座明代修建的古老(lao)建筑，用于报时，具有充分的符(fu)码性。我写北京市民生活，而且我要把历史与当下结合起来写，探(tan)讨时间的意义：时间流淌过(guo)城(cheng)市，就形(xing)成(cheng)了历史；时间淌流过(guo)个体，就构成(cheng)了命运。《钟鼓楼》前面有题词：“谨将此(ci)作呈(cheng)献在流逝的时间中，已经和(he)即(ji)将产生历史感的人们”，我要在作品中表(biao)达一(yi)种“历史感”。
“写什么”的问题解(jie)决(jue)了，接下来就是“怎么写”。关于“怎么写”，我有一(yi)些体会。我认为写小(xiao)小(xiao)说要注重情趣，以情趣取胜；短篇(pian)小(xiao)说开始容纳思想，需要有一(yi)个好(hao)的主题；中篇(pian)小(xiao)说前两点都(dou)得有，还(hai)要把握整个文本的情调。我揣(chuai)摩鲁迅的小(xiao)说，就特别重视他每(mei)篇(pian)小(xiao)说所形(xing)成(cheng)的不同的叙述(shu)调式，例(li)如《狂人日(ri)记》是亢奋、激昂的调式：“赵家的狗，何以看我两眼(yan)呢？”“救救孩子！”例(li)如《伤逝》：“如果我能够(gou)，我要写下我的悔恨和(he)悲哀，为子君，为自己”“初(chu)春的夜，还(hai)是那么长(chang)”，则是惆怅、哀怨和(he)忏悔的调式。
长(chang)篇(pian)小(xiao)说最要紧的是结构问题。中外有很多优秀作品的结构都(dou)可以参照。如“串(chuan)珠式”，把“我”的人生中一(yi)些重要的生命片段(duan)像珍珠一(yi)样串(chuan)联起来，例(li)如英国作家狄更斯的《大卫·科(ke)波(bo)菲尔(er)》。还(hai)有一(yi)种我将其称为“登楼式”，法国作家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fu)》就是这样写的：主角在少(shao)年时代初(chu)尝情感的甜美(mei)，这是一(yi)个台阶，后来他进(jin)入音乐界，与父亲(qin)一(yi)起去宫廷演奏，一(yi)级一(yi)级往上升，最后到了巴黎，进(jin)入西方最重要的文化场所，谱(pu)出伟大的乐章。此(ci)外还(hai)有“横剖式”等。阅读(du)了大量作品后，我最想学习的是李劼人《死水微澜》的结构，我将其称为“编辫(bian)式”，三个主要人物的命运纠缠、扭结在一(yi)起，就好(hao)像把三缕(lu)头发编成(cheng)一(yi)条美(mei)丽的辫(bian)子。
但到头来我不想模(mo)仿前人的既有结构，我应该在结构上创新。我最后独创了一(yi)个结构，我将其称为“橘瓣式”。
在人物设(she)置上，我参照张(zhang)择端的《清明上河图》。《清明上河图》中有很多人物，你找不出哪个人物是主角，但你能找到每(mei)个片段(duan)里的主角。例(li)如船过(guo)虹桥那段(duan)，船上的船夫(fu)就是主角。我将《钟鼓楼》的故事设(she)置在1982年12月12日(ri)早(zao)上5点到下午5点，空间是钟鼓楼下的普通四合院。这个四合院里有十来户人家，每(mei)一(yi)户人家就好(hao)比一(yi)个橘子瓣，具有相对的封闭性，面临着自己的问题。但是他们住在一(yi)个院子里，就像橘子瓣合拢之后构成(cheng)了一(yi)个总体。
橘子瓣还(hai)需要有橘子皮包裹。橘子皮是什么？就是一(yi)场婚礼。这场婚礼把整个四合院的人家都(dou)牵连进(jin)去，还(hai)把院外的人也吸进(jin)来了。2021年，美(mei)国亚马逊穿越出版社出版了我的《钟鼓楼》英译本，译名(ming)为《The Wedding Party》，即(ji)《婚礼派对》。我同意这样的译法。
《钟鼓楼》是我的第一(yi)部长(chang)篇(pian)小(xiao)说，获得了第二届(jie)茅盾文学奖。我在茅盾先生的鼓励下，一(yi)直坚持长(chang)篇(pian)小(xiao)说的写作，后来又(you)写了《四牌楼》《栖凤楼》，与《钟鼓楼》构成(cheng)“三楼系列”，还(hai)写了《风过(guo)耳》，本世纪(ji)又(you)推出了《飘窗(chuang)》《邮轮(lun)碎片》。我坚持与时代同步，以小(xiao)说形(xing)式为社会进(jin)程留痕(hen)，在人性探(tan)索、人生意义的追问以及结构创新、文本韵味方面都(dou)努(nu)力下功夫(fu)。
多年来，我在文学大观园(yuan)里始终没有消失，在默默劳(lao)作。我在写作上追求美(mei)，同时也包容自己，不追求完美(mei)。我是小(xiao)小(xiao)的、米粒大的苔花，但是我也开放，我要努(nu)力把自己绽圆(yuan)了。
《 人民日(ri)报 》（ 2025年02月19日(ri) 20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