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当地人俗称“年关(guan)”。为何这样(yang)说呢，当然还是太穷的缘故，不少(shao)人家过年并(bing)不轻松，个别人家还真(zhen)有过不去的。那时候没收入，粮食又不够吃，手里就算有几个钱，也得先(xian)考虑买粮食，能够保障不断粮就很不错了，哪里还有闲钱来过年啊。

可即便再穷，过年的面子总是要撑一撑的。记得当时来村里访(fang)贫问苦的干部必问的一句(ju)话就是：“春节吃上饺子了吗？”吃上一顿饺子，就是过年的最低标配，不管多困难都要想(xiang)法吃上一顿饺子，否则会让(rang)外人瞧不起。但吃上饺子、特别是像样(yang)的饺子也不是一件易事。总得有白面吧，总得有点菜剁成馅吧，可平日里这些东西与(yu)大家无缘。没有红(hong)白事，不过年过节或给(gei)老人家过生日，谁家会蒸(zheng)白馍呢，谁家会买鲜菜呢，更别提(ti)买肉(rou)了。为了撑起春节“吃上饺子”这个面子，各家各户(hu)想(xiang)尽(jin)办法，各显神通。有的光吃素馅的，有的往馅里掺点豆腐(fu)，好点的掺点油渣子，个别过得再好一点的才(cai)掺点肉(rou)馅，甚至全(quan)用肉(rou)馅，号称“一兜肉(rou)丸(wan)”。

因为是硬撑，也会闹出一些苦涩的笑话。有的人家因饺子皮白面不够，掺的杂面太多，经不起煮，结果全(quan)烂在锅里了。这在当地大年初一这个大日子里是很不吉利的，但不管多烂也不会声张，对外依(yi)然说吃的什(shi)么什(shi)么馅的饺子。有的人家由于包(bao)的饺子少(shao)，只能是一半(ban)吃饺子、一半(ban)吃其他东西，当娘的、做儿媳妇的都尽(jin)量委屈自(zi)己，没吃几个就说饱了。

也有撑不起这个面子的。记得有几家索(suo)性你过你的年、我吃我的饭，平时吃啥还是吃啥，大年初一照吃黑(hei)窝头、喝玉米糊、啃老咸菜。这样(yang)的家庭一般是孩子多、光棍汉(han)多、饭量大，日子平时就很紧巴，根本吃不起一顿饺子。但那时候人很淳(chun)朴，鲁西一带的人尤其善良厚道，富有同情心，知道谁家春节吃不上饺子，宁可自(zi)家少(shao)吃几个，也要端一碗(wan)给(gei)人家送去，哪怕平时两家人走得并(bing)不亲近。

想(xiang)起来这些事，至今仍让(rang)我感动得落泪。我认为那就是人性的光辉，我的同情、向(xiang)善之心也是从这里得到启发和培育的。

二

穿上一身新衣，也是过年的一个标配。但一家几口人，若人人置一身新衣又谈何容易。别说没有那么多钱，即使有钱，去哪里去弄布票呢？那时候实行计划(hua)供给(gei)制，手里没有布票，半(ban)尺布也买不到啊。

中国的老百姓最可爱的地方就是把苦日子过乐呵，祖(zu)宗几代积累的“穷日子穷过”的经验都用上。为了让(rang)一家老小都能新年穿“新衣”，家庭主妇们个个拿(na)出十八般武艺：进了腊月，有的染，有的浆，有的大改小，有的旧翻新……染过、浆过、改过的衣服穿在身上看起来像新的一样(yang)，总算说得过去。要知道，若真(zhen)穿不上新衣会落人闲话的，春节成群结队相互(hu)拜年，穿着旧衣服在人堆里会很扎眼，邻(lin)居们私下也会说，谁家谁家过年连件新衣服都没混上。

可叹的是，每年都有几户(hu)这样(yang)的人家，家里或者是没有娘，或者是没有女(nu)人料理家务，或者家里突发变故，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只能爱谁谁了。但在村里邻(lin)居们面前穿着旧衣不讲究可以，若家里来了重要的亲戚或到外村走亲访(fang)友，就不能不穿新衣了。咋办呢，只好向(xiang)左邻(lin)右舍(she)或亲朋好友借上一身衣服，穿个一天半(ban)晌，办完事再还给(gei)人家。那时候，临时借一下衣服穿、壮一下面子，都是常有的事。

我们家在村里属中等户(hu)吧，父亲是小学老师，母亲是干不了农活的农民，全(quan)家七口人主要靠(kao)父亲那一个月三四(si)十块钱的工资养活着。父亲母亲非常孝敬老人，父亲领了工资首先(xian)是要保障我爷(ye)爷(ye)吃的白面，虽然那时穷到那个样(yang)子，但爷(ye)爷(ye)自(zi)20世纪50年代起就一直吃白馒头；然后才(cai)是买全(quan)家口粮的钱。为了能多买些粮食，只好什(shi)么便宜买什(shi)么。我记忆(yi)最深也是最恨(hen)的粮食，是杂交高粱(liang)和发霉的地瓜干。用高粱(liang)蒸(zheng)出来的窝窝头又黑(hei)又硬，既很难下肚又很难排出，发霉的地瓜干不管是粉碎后做成干粮，还是与(yu)红(hong)萝卜一起煮粥，都苦得难以下咽！说真(zhen)的，现在的猪食狗食都不知比它(ta)好多少(shao)倍。如今我每逢在饭馆、餐厅看到那倒在垃圾桶里的剩(sheng)菜剩(sheng)饭，总不禁感叹万(wan)分(fen)，心里想(xiang)：当时要能吃上这样(yang)的剩(sheng)菜剩(sheng)饭，不知该多高兴呢！

过年吃上饺子对我们家来说是没问题的，但离“一兜肉(rou)丸(wan)”的标准还有很大差(cha)距。家里用钱的地方多，除了爷(ye)爷(ye)吃的白面和家里人的基本口粮需(xu)要花钱买外，哥哥也成年了，盖房子、娶(qu)媳妇，可是要花一笔大钱的。为了省钱，父亲多在临近过年的最后几天才(cai)去集市上扫(sao)货，拣最便宜的买。有一年买的好像是死了的小母猪肉(rou)，煮熟(shu)后品相很不好看，切成肉(rou)片蜷蜷弯弯的，大家尽(jin)管很馋，却都不愿意吃。家里穿衣服，先(xian)紧着哥哥姐姐，因为他们年龄大了，总得有一两件像样(yang)的衣裳，我和妹妹也都坦然接受染一染、浆一浆的衣服。

但有一年，为了一双新袜子，我哭闹了一番。那一年，姐姐一个冬天编了好多条苇席拿(na)去卖(mai)，给(gei)家里增添了不少(shao)收入，母亲看她手都磨(mo)破、冻烂了，就悄悄给(gei)她买了一双尼龙袜子过年，以示犒劳。结果姐姐踢(ti)毽子的时候露(lu)“新”了，我发现后大闹了一番，也要求买一双。因为我长到十多岁从来没穿过一双正经袜子，冬天穿的袜子不是用大人的旧袜子或者袖套(tao)改的，就是用这用那缝的，穿不了几天，就要么露(lu)脚趾头、要么露(lu)脚后跟，多么渴(ke)望冬天有一双没有烂洞的袜子穿啊。“大闹”后的第二年春节，我也终于穿上了平生第一双不露(lu)脚趾头、脚后跟的尼龙袜子。

三

改革开放以后，我的家乡与(yu)全(quan)国其他地方一样(yang)，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吃穿再也不成问题了，家家粮食缸满囤满，一年四(si)季(ji)白馒头随便吃。鸡鸭(ya)鱼肉(rou)也不稀罕，吃一顿“一兜肉(rou)丸(wan)”的饺子更不在话下。现如今，更是新房、汽车遍布全(quan)村，欢声笑语不绝于耳，幸福的气息弥(mi)漫在每一个农家院落。

饮水思源，我们由衷地感恩中国共产党，感谢我们的国家领导人。同时也感恩为我们流血牺牲、备尝艰辛、土里刨(pao)食的先(xian)辈们。

日月如梭，离开故乡已四(si)十多年了，往事不堪回首。曾经的贫困不能忘记，苦涩的春节并(bing)不遥远(yuan)，今天的好日子值得倍加(jia)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