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博(bo)士刚毕(bi)业的我，第一次出差就来到了宁(ning)夏中(zhong)卫的“沙坡头”，见到了真正意义上的大沙漠——腾格里沙漠，那种辽阔和一望无际深深震(zhen)撼了我。“沙坡头”有着当时(shi)我国乃至全世界(jie)最先进的铁路治沙模式，比如，我们(men)耳熟能(neng)详的“固沙魔方”草方格，确保包(bao)兰铁路60多年顺(shun)畅通行。这种铁路沙害防护体系，被国外专家(jia)誉为(wei)“中(zhong)国人(ren)创造的奇迹”。“沙坡头”的成(cheng)功经验成(cheng)为(wei)中(zhong)国最早向世界(jie)输出的治沙技(ji)术，也对我后来的研究产生了深远影响。

1996年，国家(jia)首次为(wei)防沙治沙设立了科(ke)技(ji)攻关项目，我有幸成(cheng)为(wei)技(ji)术攻关的一员。如果把这些年的科(ke)技(ji)治沙工作比作一场马拉松，这个点位就是起跑线。科(ke)技(ji)攻关项目的一个子课(ke)题的第一个试验点在青海(hai)省。

“青海(hai)好，青海(hai)好，青海(hai)满山不长草。”在青海(hai)共和县的沙珠玉乡流(liu)传着这样一句顺(shun)口(kou)溜，我到现场才(cai)了解，那里常年西北风盛行，是青海(hai)省风沙化最严重的地区之一。在那里，我认识了曾任沙珠玉治沙试验站副站长的张登山。

作为(wei)一个从小在内蒙古(gu)长大的汉子，张登山大学毕(bi)业后选择到青海(hai)治沙。我十分惊讶(ya)于他的这一决定。要知道，那个年代(dai)村里难得(de)培(pei)养出一个大学生，他完全可以选择去城(cheng)市发展。他却说，自己从小跟(gen)沙子、植物打(da)交道，对土地有着天然的亲切感，彼时(shi)国内治沙人(ren)才(cai)少(shao)、任务重，“既然学了治沙，就要去最需要的地方”。后来，他和同事(shi)就在治沙站年复一日地打(da)沙障、种乌柳、栽青杨(yang)……我问他这么做能(neng)有多大效(xiao)果？他回答“治一点就少(shao)一点”。如今，沙珠玉已成(cheng)为(wei)享誉全国的“高原(yuan)荒漠绿洲(zhou)”，张登山他们(men)当年栽下的那片固沙林仍屹立于此。

还有一个地方，令我至今难忘。

在新疆和甘肃交界(jie)处有一座沙漠名(ming)叫库姆塔(ta)格，维吾尔语是“沙山”的意思。2007年以前，这里一直是我国八大沙漠中(zhong)唯一未经系统、综合科(ke)学考察的处女地，地貌、气(qi)象、水文等方面的基础数据更是一片空白。

上世纪80年代(dai)，我国老一辈沙漠科(ke)学家(jia)朱震(zhen)达等人(ren)以航空相片为(wei)基础，首次提出库姆塔(ta)格沙漠分布有羽毛状(zhuang)沙丘的判断(duan)，这也是羽毛状(zhuang)沙丘在我国的唯一分布区。朱震(zhen)达先生曾多次表达过到库姆塔(ta)格沙漠进行实地考察的想法，但遗憾(han)的是，由于种种原(yuan)因，直到他2006年去世愿望也没能(neng)实现。考察库姆塔(ta)格沙漠是老一辈沙漠科(ke)学家(jia)的夙愿乃至一块心(xin)病，就好比明知家(jia)里有块传家(jia)宝地，但连它长啥(sha)样、啥(sha)脾气(qi)、地下有啥(sha)你都说不清(qing)，这怎么能(neng)行！

为(wei)了摸清(qing)“家(jia)底”，也为(wei)了却几代(dai)沙漠人(ren)的心(xin)愿，自2004年开始，我和时(shi)任甘肃省治沙研究所所长王继和一起，邀请中(zhong)国科(ke)学院、兰州大学等单位的同行开始为(wei)库姆塔(ta)格沙漠科(ke)考立项而奔走，并多次开展探路式考察调研。

功夫(fu)不负有心(xin)人(ren)。2006年底，“库姆塔(ta)格沙漠综合科(ke)学考察”正式被科(ke)技(ji)部确立为(wei)科(ke)考类重点项目，由我担任项目主持人(ren)和首席科(ke)学家(jia)；2007年，项目正式启(qi)动，65人(ren)的科(ke)考队集结甘肃敦(dun)煌，向库姆塔(ta)格沙漠进发。经过多年不懈努力，我们(men)终于揭开了中(zhong)国唯一“羽毛状(zhuang)沙丘”的神秘面纱，还在沙漠南北分别建立了标准(zhun)气(qi)象站，首次得(de)到了气(qi)候、地貌、水文甚至是堰塞湖等方面的一手数据，为(wei)治沙、护沙、养沙积攒(zan)了更多经验。

天生我沙必有用

与“沙”打(da)了30多年交道的我，笑称自己是“职业沙手”。从以前的见沙治沙，到如今的与沙为(wei)伴、以沙为(wei)友，我明白了“天生我沙必有用”。

在许多人(ren)眼中(zhong)，荒漠也好，沙漠也罢，都代(dai)表着荒芜、苍凉甚至恐(kong)怖，提到防沙治沙的第一反应往往是要去消灭沙漠。荒漠作为(wei)一类独特的生态(tai)系统，有着不可替(ti)代(dai)的生态(tai)功能(neng)。我们(men)人(ren)类如何(he)与沙漠、荒漠相处呢？简单来讲：天然的沙漠要保护好，后天造成(cheng)的沙漠要治理好，为(wei)子孙(sun)后代(dai)留下生存和发展的空间，为(wei)一片原(yuan)生沙海(hai)留白。

经常有人(ren)问我：“卢老师，你们(men)治沙治了这么久，怎么北方城(cheng)市到了春(chun)天还会出现沙尘(chen)暴？”我十分理解大家(jia)的想法，于大多数人(ren)而言，与防沙治沙效(xiao)果最直接相关的印象便是沙尘(chen)暴。事(shi)实上，从科(ke)学观测的数据来看，近50年来北方沙尘(chen)暴次数呈显著减少(shao)趋势，北京(jing)的沙尘(chen)暴更是明显变少(shao)了，且(qie)强度也大大减弱。

沙尘(chen)暴更多时(shi)候是一种自然现象和自然过程，只要气(qi)象条件(jian)具备，只要地球上有沙子存在，就有沙尘(chen)暴出现的可能(neng)。“平沙莽莽黄入天”“千里黄云白日曛(xun)”“黄埃散漫风萧索”……沙尘(chen)暴在漫长地质时(shi)期一直存在，只是进入到人(ren)类历史时(shi)期“人(ren)类世”后，人(ren)们(men)逐渐认识到沙尘(chen)暴对人(ren)类社会和经济建设具有一定的危(wei)害和破坏作用。但不容忽视的是，沙尘(chen)暴在全球生物地球化学循环中(zhong)扮演着重要角色，如“阳(yang)伞效(xiao)应”“冰核效(xiao)应”“中(zhong)和酸雨效(xiao)应”等，更重要的是“铁肥效(xiao)应”——沙尘(chen)带来的铁元素(su)消耗了大量的温室气(qi)体二氧化碳，是海(hai)洋(yang)固碳的催化剂(ji)、助推器，这便是人(ren)们(men)常说的“撒哈拉的沙滋养了亚马逊的雨林”。

沙尘(chen)暴不能(neng)被消灭，但土地沙化可防可治。数十年来，我国荒漠化防治取(qu)得(de)了举世瞩目的成(cheng)就，在全球也处于领先水平，实现了荒漠化和沙化土地面积“双减少(shao)”、程度“双减轻”、功能(neng)大提升。我国开展的一系列重大生态(tai)工程，如“三北”防护林、京(jing)津风沙源治理、退(tui)耕还林还草等，对改善(shan)“三北”地区生态(tai)环境起到了重要作用。我们(men)提出“该保护的保护、该治理的治理”，把自然原(yuan)生的、为(wei)人(ren)类提供生态(tai)服务的保护下来，对过度利用或是人(ren)为(wei)破坏导致的沙化土地积极治理。

尊重自然、顺(shun)应自然，宜林则林、宜草则草、宜荒则荒，才(cai)是长久之道。

与沙打(da)交道这些年来，我既研究如何(he)治沙、知沙，也呼吁(yu)“养沙”“护沙”，学会与沙子交朋友。沙漠里条件(jian)差，手机经常没信号，晚上我们(men)就躺在沙漠看星星；偶尔邂逅双峰野骆驼、鹅喉羚等珍稀动物，就对它们(men)进行近距离观察；车辆沙陷、帐篷(peng)吹丢、风餐露宿更是家(jia)常便饭。我们(men)库姆塔(ta)格科(ke)考一期的司(si)机队长叶荣曾说，“没见过卢老师心(xin)这么大的科(ke)学家(jia)”。在我看来，好心(xin)态(tai)是应对工作的前提，沙子里不仅(jin)有挑(tiao)战，更有机遇。

我们(men)先后两次去库姆塔(ta)格沙漠无人(ren)区科(ke)考时(shi)的司(si)机兼向导杨(yang)海(hai)龙，种起了李广杏(xing)，可甜了，这是沙区特色的林果产业。沙漠旅游业也火了，我们(men)在敦(dun)煌沙漠科(ke)考时(shi)的司(si)机、向导兼厨师段海(hai)林，不仅(jin)经营起旅游公司(si)，还成(cheng)为(wei)当地自然保护区的守护人(ren)。

打(da)造中(zhong)国绿色长城(cheng)

“三北”工程被誉为(wei)中(zhong)国绿色长城(cheng)。这个横(heng)跨中(zhong)国“半(ban)壁江山”、由森林—草原(yuan)—荒漠构筑的绿色长城(cheng)，抵(di)御(yu)风沙、涵水护土、护农(nong)促牧，守护着我国经济高质量发展的生态(tai)基底。2023年8月27日，国家(jia)林草局依托中(zhong)国林科(ke)院正式设立三北工程研究院，我受聘担任首任院长。

1978年，我国第一代(dai)治沙人(ren)高尚武先生牵头筹建了中(zhong)国林科(ke)院沙漠林业实验中(zhong)心(xin)的前身中(zhong)国林科(ke)院磴口(kou)实验局，让我国林业拥(yong)有了永(yong)久性的沙漠实验基地和科(ke)技(ji)实验平台，为(wei)“三北”工程提供了持久的科(ke)技(ji)支撑，我与磴口(kou)也由此结下了不解之缘。

内蒙古(gu)磴口(kou)县，位于黄河“几字弯”顶端，被誉为(wei)守沙要塞。据磴口(kou)县志记(ji)载，1950年，308.5亩林木、5万余(yu)棵(ke)树木是磴口(kou)县仅(jin)有的“绿色家(jia)底”，剩下大部分土地都被流(liu)沙淹没，农(nong)作物常被大风连根吹走，亩产不到百斤(jin)。“一天进嘴四两土，白天不够夜里补(bu)”是那时(shi)当地生活(huo)的真实写照。

以前治沙，我们(men)是被动抵(di)御(yu)；现在治沙，则是系统治理综合利用，实现价值转化。在前两代(dai)治沙人(ren)不懈努力的基础上，我们(men)不仅(jin)要提升治沙技(ji)术，更要向林沙产业要效(xiao)益。

2001年，磴口(kou)县开始发展人(ren)工梭梭林接种肉苁蓉(rong)、发展林下经济；2020年，发展人(ren)工梭梭林50余(yu)万亩，接种肉苁蓉(rong)14万亩，年产肉苁蓉(rong)鲜品500吨，开发的原(yuan)生态(tai)苁蓉(rong)系列产品走向了国际市场。

2012年，结合国家(jia)电力投资集团提出的“光伏治沙、恢复生态(tai)”理念(nian)，团队开展科(ke)技(ji)攻关。3年后，磴口(kou)县开启(qi)“借光治沙”新模式，将光伏发电与生态(tai)治理相结合，实现了“板上发电，板下生金”，当地群众过上了“喝着沙棘，吃着枸杞，用着光伏”的好日子。在这过程中(zhong)，科(ke)学技(ji)术始终发挥着决定性的作用。科(ke)学变成(cheng)技(ji)术、技(ji)术变成(cheng)产品，既治了沙害、又发了绿电、还增(zeng)加了群众收(shou)入，实现了生态(tai)效(xiao)益、社会效(xiao)益、经济效(xiao)益有机统一，打(da)造了“三北”工程中(zhong)科(ke)技(ji)范儿(er)满满的“磴口(kou)模式”。

从1978年启(qi)动至今，“三北”工程已覆(fu)盖(gai)了我国北部地区的3000多万公顷土地。作为(wei)世界(jie)上最大的植树造林项目，“三北”工程此前全称叫“三北防护林建设工程”，目前正在实施的项目更名(ming)为(wei)“三北”工程六期。这不单单是名(ming)字的变化，也体现了内涵外延质的飞跃。

新时(shi)期的三北地区，在生态(tai)建设、乡村振(zhen)兴、地方经济高质量发展和区域协同发展等方面遇到的新机遇新挑(tiao)战，对“三北”工程六期提出了新要求。

每代(dai)人(ren)有每代(dai)人(ren)的精彩。我们(men)是站在前辈的肩膀上工作的，靠一代(dai)又一代(dai)治沙人(ren)传承下来的经验铺就科(ke)技(ji)治沙路，推动荒漠化防治工作取(qu)得(de)新成(cheng)效(xiao)。未来，科(ke)技(ji)在防沙治沙全过程中(zhong)不仅(jin)要“前置”，还要像芯片一样集成(cheng)“内置”贯穿全过程，还要依靠更多年轻人(ren)不断(duan)创新来解决问题。

治沙没有药到病除的“灵丹妙(miao)药”，惟(wei)有坚持不懈、久久为(wei)功，一张蓝(lan)图(tu)绘到底，一茬(cha)接着一茬(cha)干。越来越多人(ren)正不断(duan)加入到治沙、养沙、用沙的行列里来，让一道道连绵的绿色长城(cheng)在祖(zu)国大地上扩展延伸，让一个个“沙漠变绿洲(zhou)”的奇迹不断(duan)发生，这是新时(shi)代(dai)治沙人(ren)共同的心(xin)愿。

（本文来源：经济日报 作者：联合国“地球卫士奖”获得(de)者、三北工程研究院院长 卢 琦，姚亚宁(ning)采访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