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驻新加坡使馆2020年1月发布的《中国公民安全文(wen)明狮城行(xing)》曾特意对电(dian)信网络诈骗的防范，其中三种电(dian)诈手法(fa)最为常见——冒充“公检法(fa)”、冒充“驻外使领馆官员”、针对留学生父母的“虚拟绑架”。另外，“语音克隆”“AI换脸视(shi)频(pin)”等电(dian)诈技术手段也不断更新。陈国平回忆，几年来，电(dian)诈的方式(shi)本质上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外表看上去更真实、更有说服力，比如伪造看起来更逼真的官方文(wen)件等。”

陈国平介绍，犯罪(zui)分(fen)子一(yi)般会采取“广撒网”的方式(shi)一(yi)步步锁定海外目标。这(zhe)个群(qun)体远离家乡(xiang)，并不熟悉最新的电(dian)诈骗术，也与亲(qin)朋好友有着空间和时间上的隔阂。犯罪(zui)分(fen)子往往利用了这(zhe)些因素，与受害人进行(xing)心理上的博弈，最终在(zai)后者失去抵抗(kang)能力时获利。

被骗后自杀的“老人”，唱“白(bai)脸”的“警察”

22岁(sui)的小茜在(zai)2024年12月份赴港办(ban)理入学，去年刚(gang)本科(ke)毕业的她准备念香(xiang)港大学的直博（直接攻博）项目。小茜一(yi)直未听说香(xiang)港电(dian)信诈骗很严(yan)重，并且错过了香(xiang)港大学的上一(yi)轮(lun)反诈宣传(chuan)。

到达香(xiang)港一(yi)周左右，小茜还(hai)未拿到香(xiang)港身份证，刚(gang)刚(gang)办(ban)理好当地的电(dian)话卡。她在(zai)一(yi)个周日接到一(yi)通电(dian)话，对方自称是入境处的工作人员，称小茜的信息泄漏，并在(zai)江苏南京办(ban)理了一(yi)张手机卡，此号码(ma)给很多香(xiang)港市民发骚扰短信。在(zai)小茜表示自己未去过南京，并否认存在(zai)这(zhe)个手机号后，对方开始对小茜进行(xing)“恐(kong)吓”，说要对她进行(xing)限制出(chu)入境、以(yi)及取消香(xiang)港身份证的办(ban)理。事后，由于小茜配合“立案(an)”，并未收到对方的这(zhe)两份电(dian)子文(wen)件。

电(dian)话被转接至一(yi)个来自南京的号码(ma)上，称要给小茜进行(xing)立案(an)申请。小茜后来在(zai)搜索(suo)引(yin)擎搜索(suo)，此号码(ma)确实与江苏南京某公安局号码(ma)相(xiang)同。为了快点“把这(zhe)个事解决了”，小茜开始在(zai)对方的引(yin)导(dao)下，通过通讯软件WhatsApp与对方沟通，并接受了对方的视(shi)频(pin)“审讯”。小茜注意到，对方的画(hua)面背(bei)景有“公安”标识。小茜向(xiang)界面新闻回忆，这(zhe)场“审讯”持续了3个小时。“审讯”过程中，对方提到，小茜信息泄漏后的一(yi)个银行(xing)账户出(chu)现在(zai)一(yi)个涉嫌洗钱活动的犯罪(zui)分(fen)子家中，她也被牵扯其中。洗钱活动导(dao)致17个家庭被骗，甚至一(yi)位“老人”被骗后自杀了。

她是从何时开始信任对方的？事后，小茜在(zai)社交平台上发现，经历过同样(yang)骗局的受害者开始对对方产生信任，很多都始于一(yi)个演技逼真的“警察”角色。在(zai)针对小茜的脚本里，这(zhe)个人自称“江警官”，他为了给小茜争(zheng)取“取保(bao)候审”而被他那位严(yan)厉(li)的长官“停职3天”。“从此我们就是一(yi)条船上的人了。”他这(zhe)样(yang)告诉小茜。

几天后，为了“取保(bao)候审”，小茜按照对方的指(zhi)示，写了3000多字的自清自白(bai)书，其中详细介绍了小茜的家庭背(bei)景和成长经历。她还(hai)被要求写了道歉信，并向(xiang)“受害者”家属录了道歉视(shi)频(pin)。另外，在(zai)“江警官”的监督(du)下，小茜以(yi)自己要出(chu)国交换为由欺骗了父母，凑(cou)足(zu)了“取保(bao)候审”所需的保(bao)证金。最终，对方以(yi)开始走“取保(bao)候审”程序为由，引(yin)导(dao)小茜进行(xing)手机操作，转接走了本应发至小茜手机上的电(dian)话、短信、邮箱(xiang)等信息，并且要求小茜在(zai)所谓的“公安网站(zhan)”上提交个人银行(xing)账户密码(ma)等信息。小茜银行(xing)卡中超150万元港币（约合人民币超140.5万元）不翼而飞。

诈骗团伙(huo)给小茜展示的伪造“逮捕(bu)令”，小茜在(zai)事后与其他受害者交流时发现，很多人会在(zai)线下收到陌生人递(di)送的纸质文(wen)件。小茜认为，香(xiang)港大学的反诈宣传(chuan)太过笼统。“‘防电(dian)诈’这(zhe)三个字的标语太过抽象，并没有跟上具(ju)体的事例，因此在(zai)真正遇到的时候很难判(pan)断。”陈国平说，当遇到电(dian)诈，首先(xian)是不要慌张，并和家人、学校汇报，主动联系(xi)官方。“要尽量见面处理事情，而不是在(zai)线上配合。”（图片由受访(fang)者提供(gong)）

被骗后自杀的人，态度严(yan)厉(li)的长官，以(yi)及“在(zai)一(yi)条船上”的警察......这(zhe)些角色都出(chu)现在(zai)不同受害者的脚本中，甚至跨出(chu)了亚洲。Lynn是生活在(zai)澳洲的华人，2024年底(di)被和小茜类似的电(dian)诈套路骗去5万元澳币（约合人民币22.8万元）。在(zai)她所遇到的剧(ju)本里，那个被骗后自杀的人是个农民工。不过，诈骗剧(ju)本更新很快，也会根据不同海外人群(qun)的具(ju)体需求变化。有受害者告诉界面新闻，针对港漂的新移民，诈骗团伙(huo)也有专门的剧(ju)本。另外，还(hai)有受访(fang)者提到，针对留学生，国内的社交平台上也潜伏着诈骗团伙(huo)，他们会以(yi)如在(zai)国际学术期刊上发表论文(wen)的中介服务为由骗取钱财。

海外电(dian)诈追责难

生活在(zai)澳洲10年，Lynn虽然曾经碰到过电(dian)诈，但(dan)相(xiang)较于冒充官方身份，诈骗团伙(huo)通常冒充银行(xing)或网络付费平台的工作人员，她一(yi)下子就能产生警惕心。“国内手机号的反诈监控(kong)可能做得更充分(fen)一(yi)些，我们生活在(zai)国外，不用中国的通讯系(xi)统，只能靠(kao)自己的警惕。还(hai)有信息差(cha)的问题，我们相(xiang)对信息滞后，并不熟悉最新的诈骗套路，这(zhe)也给了诈骗分(fen)子一(yi)定的操作空间。”陈国平也表示，目前(qian)，电(dian)诈的犯罪(zui)团伙(huo)主要分(fen)布在(zai)东南亚、迪拜、俄(e)罗斯和部分(fen)非洲国家。

截至目前(qian)，Lynn已经被骗1个多月，她发现，在(zai)追回钱财方面，自己所处的澳洲会涉及到执法(fa)权、管辖权的争(zheng)议问题。澳洲警方称，根据他们的初步调查，犯罪(zui)分(fen)子不在(zai)他们的管辖权范围内，其没有执法(fa)权，目前(qian)没有后续消息。香(xiang)港的银行(xing)只给出(chu)了“正在(zai)调查”的答复(fu)。

北京市汉鼎律师事务所律师曾薪燚(yi)告诉界面新闻，在(zai)我国，管辖权的规定是十分(fen)宽泛的，包括属地管辖、属人管辖等。“严(yan)格来讲，按照属地管辖的规定，犯罪(zui)团伙(huo)在(zai)实施电(dian)诈犯罪(zui)行(xing)为时的任意一(yi)个环(huan)节发生在(zai)国内，如犯罪(zui)预备地、开始地、途(tu)经地、结束地等，以(yi)及犯罪(zui)对象被侵(qin)害地的司(si)法(fa)机关都可以(yi)管辖；按照属人管辖的规定，嫌疑人户籍所在(zai)地、经常居(ju)住地的境内的司(si)法(fa)机关都有管辖的权力。其次，依托于计算机互联网实施的电(dian)诈，用于实施犯罪(zui)行(xing)为的网络服务使用的服务器所在(zai)地，网络服务提供(gong)者所在(zai)地，被侵(qin)害的网络信息系(xi)统及其管理者所在(zai)地的司(si)法(fa)机关也有权管辖。”

不过，曾薪燚(yi)提到，在(zai)电(dian)诈类案(an)件的实践当中，由于犯罪(zui)分(fen)子身份难以(yi)确定等原(yuan)因，公安机关很难开展调查核实工作，往往很难符(fu)合立案(an)条件。即便可以(yi)立案(an)，若诈骗团伙(huo)有跨国性质，后续的收集证据、侦破工作也很难进行(xing)。

目前(qian)，Lynn正在(zai)考虑请律师，只是此类民事律师需要几万元澳币，她心生犹豫。小茜也提到，在(zai)追回被骗钱财时，香(xiang)港的手续相(xiang)较内地更为繁琐，如需要聘请律师，则价格不菲。“很多人被骗了几万元港币，而聘请律师可能就要几万元或十几万元港币，有些人会选择放(fang)弃。”

Lynn咨询(xun)了自己就职公司(si)的法(fa)务部门后得知，澳洲有个专门部门——澳大利亚金融投诉管理局（AFCA），如果被诈骗，受害者可以(yi)申请一(yi)定补偿。除了申请补偿（上线是5000澳币），Lynn还(hai)申请了银行(xing)进行(xing)全部赔偿（她起初是从澳洲的银行(xing)转账至香(xiang)港银行(xing)最终被骗）。根据AFCA的要求，Lynn提供(gong)了银行(xing)的对账单、澳洲警方的立案(an)通知、有关事件经过的其他证据。Lynn在(zai)2025年1月份提供(gong)了初步材料，2月份收到AFCA的回复(fu)，需要她补充回答17个问题，并提供(gong)相(xiang)应证据。“回答这(zhe)些问题、被迫回忆被骗的过程也是一(yi)种精神折磨。”Lynn说。

Lynn向(xiang)界面新闻介绍，在(zai)做此次申请前(qian)，她只收到澳洲的银行(xing)的回复(fu)，对方承诺进行(xing)500澳币的安抚(fu)性赔付，被她拒绝。如果AFCA的申请能够成功，那么来自澳洲的银行(xing)的赔偿基本可以(yi)覆盖Lynn此次被骗的全部金额。

高学历年轻人屡屡被骗？

在(zai)高学历年轻人屡屡被骗的报道出(chu)现后，不少(shao)社会偏(pian)见和负面评价开始针对此群(qun)体，焦点集中于受害者的判(pan)断能力、家庭条件等。

为何被骗？多位受害者都提到，他们低估了个人信息被泄漏的程度。35岁(sui)的白(bai)也在(zai)2021年9月份遭遇电(dian)信诈骗，对方谎称他曾在(zai)香(xiang)港念书时未注销的银行(xing)账户不符(fu)合国家安全相(xiang)关条例，会影响个人征信。“他们知道我的身份证号，有几个银行(xing)账户，以(yi)及有几个手机号码(ma)，还(hai)有我在(zai)香(xiang)港念书的学校与时间。”白(bai)也告诉界面新闻。

诈骗团伙(huo)向(xiang)小茜出(chu)示的“证据”之一(yi)，他们向(xiang)小茜表示她的手机已经被所谓的“犯罪(zui)分(fen)子”监听，让她重新购置一(yi)部手机、配上新的手机号与其联络。（图片由受访(fang)者提供(gong)）

很多时候，受害者在(zai)漫长的“精神拉扯”中渐渐失去判(pan)断能力。小茜提到，在(zai)被诈骗的整个过程中，小茜与犯罪(zui)分(fen)子都在(zai)进行(xing)情绪“拉扯”。起初，小茜在(zai)听对方长篇大论的论述时会“不耐烦”。不过，在(zai)面对小茜的质疑时，对方会以(yi)“公安”身份表现地更“凶”，并冲(chong)小茜“大吼”。

回忆自己被骗的过程，白(bai)也告诉界面新闻，通过对多个软件进行(xing)看似合理的设置，他开始慢慢放(fang)松警惕，“对方试图一(yi)步步把我的脑(nao)子搞(gao)晕”。不到2小时的电(dian)话里，他一(yi)直在(zai)做思想(xiang)斗争(zheng)。最终，在(zai)对方指(zhi)示他安装远程操控(kong)软件时，他已经“没有抵抗(kang)能力”。

与小茜被监控(kong)的例子相(xiang)似，在(zai)Lynn的案(an)例中，犯罪(zui)分(fen)子和她的拉锯长达1个月，期间用多种方式(shi)对Lynn进行(xing)监控(kong)，甚至会有陌生人来按她的门铃。

诈骗者也会试图让受害者处于孤立无援的状态。小茜在(zai)被骗的过程中曾被对方以(yi)保(bao)证自己“清白(bai)”为由（证明自己没有接触任何洗钱活动），要求卸载多个社交软件。白(bai)也记得，自己在(zai)接听诈骗电(dian)话时，对方以(yi)太吵为理由要求自己远离身边亲(qin)友。

小茜说，对方“演得太像了”，因此完全获得了她的信任。事后反思时，她觉得这(zhe)也许(xu)确实是种“好学生思维”。“如果自己已经相(xiang)信对方是警察了，那么会觉得只要跟着警察做，就没有错。”

被诈骗与个人知识水平有直接关联吗？白(bai)也认为，电(dian)诈与知识水平无关。学历高并不意味(wei)着金融知识丰富。另外，在(zai)学校里待得久，社会经验较少(shao)，反而可能更容易被骗。“学历高的人或许(xu)判(pan)断力强一(yi)些，但(dan)犯罪(zui)分(fen)子利用的其实是受害者当时的心理状态。人毕竟是情绪化的生物，当你(ni)陷入到那个情境中，还(hai)是有可能被骗的。而一(yi)个人的情绪为何会经过这(zhe)样(yang)的变化过程，是受到综合因素影响的。”

陈国平也补充，是否被骗，和受害者的年龄(ling)、文(wen)化程度、性别、地域(yu)均无关。“所有人都有人性的弱点，诈骗团伙(huo)的剧(ju)本就是根据不同人群(qun)的弱点进行(xing)精准攻击。”在(zai)陈国平看来，出(chu)国留学的学生年纪都不算大，相(xiang)较其他受骗群(qun)体，他们明显的特征是更加珍惜海外的生活，因此对于可能对自己造成影响的“威胁”会更加恐(kong)惧。“另外，很多留学生是从校园直接走出(chu)去的，社会经验少(shao)，他们还(hai)有一(yi)个知识盲区，就是只有执法(fa)部门会了解他们的身份信息。”

Lynn也认为，是否被骗和学历、知识水平无关。“对方打的是‘心理战’，进行(xing)‘精神折磨’，利用了我们对公权力的信任，以(yi)及对远在(zai)国内家人的担忧。”Lynn认为，被骗还(hai)可能和个人性格有关。在(zai)确认自己被诈骗之后，多重压力之下，她开始服用抗(kang)抑(yi)郁药物。

*文(wen)中小茜、Lynn、白(bai)也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