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2月，人民(min)文学出(chu)版社举办(ban)了一场中长篇小说(shuo)作家座谈(tan)会。那次会议上，茅盾先(xian)生鼓励中青年作家在(zai)写出(chu)了优秀的短篇小说(shuo)和中篇小说(shuo)后，要尝试长篇小说(shuo)的创作。当时我只发(fa)表过(guo)短篇小说(shuo)，开始写中篇小说(shuo)，还没打算写长篇。会上茅盾先(xian)生来(lai)了一句(ju)——现在(zai)这个声音(yin)还在(zai)我耳边回响——“刘心武来(lai)了吗？”我立刻站起来(lai)，和茅盾先(xian)生四目相(xiang)对。我们对视(shi)的时间只有几秒，但他(ta)的眼神给我的滋养非常丰(feng)富，既有关心，也有鼓励，还有期望，我感动极了。自那以后，我就下定决心要写长篇。

写长篇小说(shuo)面临两个最(zui)重要的问题，第一是写什(shi)么(me)？第二是怎(zen)么(me)写？首先(xian)解决写什(shi)么(me)。当时我从北(bei)京出(chu)版社调到(dao)北(bei)京市文联(lian)，成(cheng)为一名专(zhuan)业作家。思来(lai)想去，我要写北(bei)京市民(min)生活。因为我熟(shu)悉。我1950年8岁时跟随父母从重庆来(lai)到(dao)北(bei)京，从此就一直定居北(bei)京。

当时要求深入(ru)生活，需要蹲点。我去了东四人民(min)市场。那里(li)原本是一座寺(si)庙，名为隆福寺(si)，前门在(zai)隆福寺(si)街，后门位于(yu)钱粮胡同。我少年时代就住在(zai)钱粮胡同，上小学和中学都要穿过(guo)隆福寺(si)，目睹(du)它从一个寺(si)庙变成(cheng)了一家百(bai)货商场。

商场开门之前，我就和售货员一起去仓库里(li)搬货、补货，然后上柜台(tai)售货，商场关门了之后继续盘点、清货，参与了商场营业的全过(guo)程，也接触(chu)到(dao)营业期间在(zai)售货员、顾客之间发(fa)生的各种各样的故事。跟售货员熟(shu)悉之后，我还得寸进(jin)尺地(di)提出(chu)去人家家里(li)看看。售货员就带我去他(ta)们居住的四合院里(li)，这样我就对胡同、杂院有了更多的接触(chu)。我深入(ru)生活的触(chu)角越来(lai)越多，生活积(ji)累(lei)越来(lai)越丰(feng)厚。

题材就这样确定了——北(bei)京市民(min)生活。但这只是我要写的内容(rong)，并不能算“写什(shi)么(me)”这个问题的全部回答。我究竟要通过(guo)这部作品探索(suo)和表达什(shi)么(me)呢(ne)？后来(lai)，我找(zhao)到(dao)了一个象征(zheng)性的符码——钟鼓楼(lou)。

钟鼓楼(lou)位于(yu)北(bei)京城中轴(zhou)线最(zui)北(bei)端，是两座明代修建(jian)的古老建(jian)筑，用于(yu)报时，具(ju)有充分的符码性。我写北(bei)京市民(min)生活，而且我要把历史与当下结合起来(lai)写，探讨时间的意义：时间流(liu)淌过(guo)城市，就形成(cheng)了历史；时间淌流(liu)过(guo)个体，就构成(cheng)了命运。《钟鼓楼(lou)》前面有题词：“谨将此作呈献在(zai)流(liu)逝的时间中，已经和即将产生历史感的人们”，我要在(zai)作品中表达一种“历史感”。

“写什(shi)么(me)”的问题解决了，接下来(lai)就是“怎(zen)么(me)写”。关于(yu)“怎(zen)么(me)写”，我有一些体会。我认为写小小说(shuo)要注重情(qing)趣，以情(qing)趣取胜；短篇小说(shuo)开始容(rong)纳思想，需要有一个好的主题；中篇小说(shuo)前两点都得有，还要把握整个文本的情(qing)调。我揣摩鲁迅的小说(shuo)，就特别重视(shi)他(ta)每(mei)篇小说(shuo)所形成(cheng)的不同的叙述(shu)调式，例如《狂(kuang)人日记》是亢奋、激昂的调式：“赵家的狗，何以看我两眼呢(ne)？”“救救孩子！”例如《伤逝》：“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初春的夜，还是那么(me)长”，则是惆怅、哀怨(yuan)和忏悔的调式。

长篇小说(shuo)最(zui)要紧(jin)的是结构问题。中外有很多优秀作品的结构都可以参照。如“串珠式”，把“我”的人生中一些重要的生命片段像珍珠一样串联(lian)起来(lai)，例如英国作家狄更斯的《大卫·科波菲尔》。还有一种我将其(qi)称为“登楼(lou)式”，法国作家罗曼·罗兰的《约翰(han)·克利斯朵夫》就是这样写的：主角在(zai)少年时代初尝情(qing)感的甜美，这是一个台(tai)阶(jie)，后来(lai)他(ta)进(jin)入(ru)音(yin)乐界，与父亲一起去宫廷(ting)演奏，一级一级往上升，最(zui)后到(dao)了巴黎(li)，进(jin)入(ru)西(xi)方最(zui)重要的文化场所，谱出(chu)伟大的乐章。此外还有“横剖式”等。阅读了大量作品后，我最(zui)想学习的是李劼人《死水微澜》的结构，我将其(qi)称为“编辫式”，三(san)个主要人物的命运纠缠、扭结在(zai)一起，就好像把三(san)缕头发(fa)编成(cheng)一条美丽的辫子。

但到(dao)头来(lai)我不想模仿前人的既有结构，我应该(gai)在(zai)结构上创新。我最(zui)后独创了一个结构，我将其(qi)称为“橘瓣式”。

在(zai)人物设置上，我参照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清明上河图》中有很多人物，你找(zhao)不出(chu)哪个人物是主角，但你能找(zhao)到(dao)每(mei)个片段里(li)的主角。例如船过(guo)虹桥那段，船上的船夫就是主角。我将《钟鼓楼(lou)》的故事设置在(zai)1982年12月12日早上5点到(dao)下午5点，空(kong)间是钟鼓楼(lou)下的普通四合院。这个四合院里(li)有十来(lai)户人家，每(mei)一户人家就好比一个橘子瓣，具(ju)有相(xiang)对的封闭性，面临着自己的问题。但是他(ta)们住在(zai)一个院子里(li)，就像橘子瓣合拢之后构成(cheng)了一个总体。

橘子瓣还需要有橘子皮包裹。橘子皮是什(shi)么(me)？就是一场婚礼。这场婚礼把整个四合院的人家都牵连进(jin)去，还把院外的人也吸进(jin)来(lai)了。2021年，美国亚马逊穿越出(chu)版社出(chu)版了我的《钟鼓楼(lou)》英译本，译名为《The Wedding Party》，即《婚礼派对》。我同意这样的译法。

《钟鼓楼(lou)》是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shuo)，获得了第二届茅盾文学奖。我在(zai)茅盾先(xian)生的鼓励下，一直坚持长篇小说(shuo)的写作，后来(lai)又写了《四牌楼(lou)》《栖凤楼(lou)》，与《钟鼓楼(lou)》构成(cheng)“三(san)楼(lou)系(xi)列”，还写了《风(feng)过(guo)耳》，本世纪又推出(chu)了《飘窗》《邮轮碎片》。我坚持与时代同步，以小说(shuo)形式为社会进(jin)程留痕，在(zai)人性探索(suo)、人生意义的追问以及结构创新、文本韵味(wei)方面都努力下功夫。

多年来(lai)，我在(zai)文学大观(guan)园里(li)始终没有消(xiao)失，在(zai)默默劳作。我在(zai)写作上追求美，同时也包容(rong)自己，不追求完美。我是小小的、米粒(li)大的苔花，但是我也开放(fang)，我要努力把自己绽圆了。

《 人民(min)日报 》（ 2025年02月19日 20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