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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报设(she)计/张叔平(ping)
◎朱彦凝
近(jin)日(ri),李六乙导演的话剧《雷雨》在国家大剧院首演。《雷雨》可谓(wei)家喻户晓的中国现实主义话剧经(jing)典之作,演出版(ban)本繁多,这也使得该剧的重新排演颇具挑战(zhan)性。李六乙带领演员(yuan)打破了(le)观众(zhong)的“审美疲劳”,回归曹禺精神性表达的同时,在舞台阐释上力求推陈出新。
回到原点(dian)删去鲁贵
自《雷雨》诞生以来,曹禺几次对剧本的修订都有鲜明的时代印记。近(jin)年来,多数作品(pin)都依照上世(shi)纪50年代的底本演出,但“回到原点(dian)”逐渐成了(le)诠释经(jing)典的大势所趋:从2021年濮存(cun)昕、唐烨导演的北京人艺新排版(ban)《雷雨》,到今年这部李六乙导演的《雷雨》,创作者(zhe)们都在尝试(shi)还原最初的剧本。李六乙表示希望“回归曹禺心中的《雷雨》”,因此(ci)这版(ban)演出参照1936年最早出版(ban)的单(dan)行(xing)本,除了(le)取舍不做其他修改。
《雷雨》的序(xu)幕与尾(wei)声均发生在“十年后”,地点(dian)是已变(bian)为教会医院的周公馆。考(kao)虑到时长(chang),此(ci)前《雷雨》的演出普遍选择删去看似与主体(ti)故事割裂的这两场戏(xi),将其呈现出来的版(ban)本也多是片段式的浅尝辄止。但对曹禺来说,序(xu)幕与尾(wei)声至关重要——带来“欣赏的距离”,即拉开观众(zhong)与悲剧冲突(tu)的时间(jian)距离、心理距离,达到间(jian)离效果的同时,绵延出诗化的悲情余(yu)韵。他曾在自序(xu)中提到这两场戏(xi)的用意是“想(xiang)送看戏(xi)的人们回家,带着一种哀静的心情”。可是曹禺也深知排演全本的困(kun)难,他曾为演出这两场戏(xi)而尝试(shi)删减第四幕的内容(rong),但无从下笔(bi),坦言这“需要一位好导演用番工(gong)夫来解决”。90年后的今天,李六乙几乎完整地将序(xu)幕与尾(wei)声搬上了(le)舞台。
面对体(ti)量格外庞大的《雷雨》原作,若想(xiang)使演出不过于冗长(chang),需得找到将剧本解构的“钥匙”。李六乙选择彻底删去了(le)鲁贵这一穿针引线的角色,这无疑是条大胆而艰难的道路。原剧本中,第一幕开头“鲁贵说鬼(gui)”的情节(jie)负(fu)责交代基本的人物关系,删减后便需要凭借演员(yuan)的表演和(he)对部分台词情节(jie)的重新架构使故事弥合。作为剧中唯一没有陷入“纷争”的角色,鲁贵的消失使得戏(xi)剧冲突(tu)更为集中。尤其是第三幕(四凤家)中,没有了(le)鲁贵的“掺和(he)”,四凤与两位少爷(ye)的情感纠葛得以用更直观的方式表现——四凤夹在周萍(ping)与周冲之间(jian),在不被允许的爱情和(he)遥不可及的理想(xiang)中困(kun)顿挣扎。从全剧来看,此(ci)处删减并未影响人物和(he)情节(jie)的呈现,反而使“哀静”的意蕴更为突(tu)出。只是这样的改编(bian)提高了(le)《雷雨》的观演门槛,使得对原剧叙事方式不熟悉(xi)的观众(zhong)较难理解其中滋(zi)味。
1993年,王晓鹰(ying)导演曾在中国青(qing)年艺术剧院排了(le)一出没有鲁大海的《雷雨》。当时曹禺先生评价:“这能让《雷雨》进入一个新的世(shi)界,它已经(jing)很(hen)旧很(hen)旧了(le)。”正因为《雷雨》的经(jing)典性,所以改编(bian)难度高,但解读空间(jian)也相应的丰富。每一代人会交出自己的思考(kao)与诠释,探寻《雷雨》的现代性和(he)哲理深度。
追求诗性回归人性
李六乙导演的这版(ban)《雷雨》流淌着淡淡的诗意。苏珊·朗格曾在《情感与形式》里提出:“要以一个统一的美学原则,把艺术组织为一个逻辑严整的体(ti)系。”对于一个完整的演出,导演要在哲理内涵上给予整体(ti)把握。曹禺曾明确指(zhi)出:“我写的是一首诗,绝非一个社会问题剧。”李六乙没有因循现实主义的呈现方式,而是通过表现主义的风格解读,强(qiang)调了(le)无法改变(bian)的宿(xiu)命。
本剧并未完全依据舞台提示进行(xing)布(bu)景(jing),舞美设(she)计张叔平(ping)构建了(le)一个简洁写意的诗性空间(jian),从序(xu)幕到尾(wei)声始终没有换景(jing)。核心表演区由(you)舞台中央的两张沙发和(he)一个茶几构成,两侧布(bu)置有简单(dan)的家具,后区通向二层的环形楼梯笼罩在幽深的蓝光下。不论是十年后的教会医院,还是当下的周公馆客厅(ting),乃(nai)至杏花巷(xiang)10号的全部戏(xi)份都在这一台景(jing)中上演。九位演员(yuan)全程几乎没有下场,没有戏(xi)份的时候他们坐在舞台两侧的暗区,静观亮区的主场戏(xi),形成了(le)“戏(xi)中戏(xi)”般的双重观演关系。遭受了(le)情感创伤(shang)的蘩漪和(he)侍萍(ping)偶尔会被拥抱(bao)、抚慰,以悲悯之心俯瞰全剧,仿佛一切都是十年后“疯子”和(he)“不说话的人”的回忆。
这样的时空排布(bu)使舞台宛若一个封闭(bi)的牢笼,他们被困(kun)在这段爱恨交织的往事中无法逃脱,一遍遍回溯这段“残忍”的经(jing)历。周朴园和(he)鲁大海两人被允许离开,坐在舞台前区孤独的转椅上,苍凉的无力感油(you)然(ran)而生。正是这样的诗性空间(jian)让观众(zhong)得以从有限的戏(xi)剧空间(jian)进入无限的精神空间(jian)。
李六乙版(ban)《雷雨》在表演上关注“人”的回归,打破了(le)人物善恶二元对立的符号化刻(ke)板印象,将复杂的心理活动外化为舞台行(xing)动,呈现出曹禺笔(bi)下“郁热(re)”与“哀静”兼具的精神疆域。戏(xi)剧家阿尔托曾在《东方戏(xi)剧与西方戏(xi)剧》中写道:“姿势动作和(he)其他一切担负(fu)空间(jian)语(yu)言的东西反比台词的表达更为准确……真正的感觉实际上都是不能解释的,表达它就是背叛它,而解释它也就是掩饰它。”
肢(zhi)体(ti)表达的创新在周萍(ping)与蘩漪的对手戏(xi)中体(ti)现得最为明显。以往演出中,周萍(ping)对蘩漪的态度是厌恶、逃避,略(lue)显冷漠无情,二者(zhe)交流时的身(shen)体(ti)状态也较为克制。李六乙则突(tu)出了(le)隐藏在语(yu)言之下的感情和(he)情欲(yu)。蘩漪向周萍(ping)倾诉(su)时,尽管他嘴上说着“你疯了(le)”之类绝情的话,但身(shen)体(ti)却诚实地靠近(jin)、安抚她。肢(zhi)体(ti)与台词的反差外化了(le)周萍(ping)优柔寡断、纠结痛苦的内心世(shi)界。而当周萍(ping)无法承受内心的隐痛,掐住蘩漪企图制止她时,蘩漪的第一反应不是逃离,而是用手抚摸周萍(ping)身(shen)体(ti),人物的压抑(yi)与野性、干枯与热(re)烈,都在一次次肢(zhi)体(ti)的纠缠中展露(lu)出来。
此(ci)外,有些台词的处理也明显有别(bie)于其他版(ban)本。周朴园与侍萍(ping)相认时流露(lu)出的一丝哀痛,让观众(zhong)对他的情感世(shi)界产生了(le)新的理解。四凤发毒誓“就让天上的雷劈了(le)我”一句(ju),不再是撕心裂肺的呐喊,而是轻声的、一字一顿的吐露(lu),放大了(le)少女面对不被认可的爱情时的委屈无助。
这些具有新意与诗意的表达,使人物形象更加丰满,演出意境(jing)更加悠远,不失为解读《雷雨》的另(ling)一种方式。
延伸(shen)语(yu)汇澡雪精神
基于对原作的文本细读,李六乙还融入了(le)许多符合曹禺原意,却鲜少被提及的舞台语(yu)汇。在排布(bu)时,将核心元素突(tu)出放大、反复强(qiang)调,视听(ting)风格显得新颖。对修女角色的有意强(qiang)调或许对这部中国本土(tu)的现实主义作品(pin)来说稍显违和(he),但也能从剧本中找到支撑(cheng)。曹禺在序(xu)幕的舞台提示里写道:“开幕时,外面远处有钟声。教堂内合唱颂主歌同大风琴声,最好是巴(ba)赫的B小调弥撒。”李六乙据此(ci)安排这支曲子及主题相近(jin)的马勒(le)第二交响曲作为配乐(le),并几度出现,营造出神圣而悲悯的意味,似乎指(zhi)向对往事的赎罪和(he)对命运(yun)的敬畏。
含蓄隽永(yong)的结尾(wei)也是由(you)剧本中反复提及的“外头下雪了(le)”生发而来。客厅(ting)四周的墙壁——也是先前束缚(fu)他们的牢笼,缓缓升起,他们终于看到了(le)外面的世(shi)界。舞台上雪花纷飞,四凤、周萍(ping)、周冲、鲁大海几个年轻人率先奔(ben)向广(guang)袤纯洁的天地间(jian),继而是步(bu)调沉重的周朴园,仿佛一切过往的罪孽都被这场大雪埋葬。漫天飞雪中,只留(liu)下蘩漪与侍萍(ping),仍然(ran)呆坐在沙发上,她们始终被困(kun)在周公馆,困(kun)在那段残忍的回忆中,无法脱身(shen)。
《庄子·知北游(you)》说:“汝齐戒,疏瀹而心,澡雪而精神。”作为至纯之物的白(bai)雪可以使人清净心志,返璞归真。《雷雨》中的这场雪不仅洗(xi)刷了(le)剧中人的爱恨纠葛,还带领观众(zhong)走(zou)入一片沉思之海。对艺术创作者(zhe)来说亦(yi)复如是,唯有摒除杂念,以虚静之心观待(dai)万物,不囿于前人之作,不畏惧创新之难,如同雪夜(ye)守灯人,使经(jing)典在当代焕发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