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guo)人民(min)大学人口与健(jian)康学院教授李婷。

【对话(hua)李婷】

“80后死亡率偏高”是错误推论

南都：最近网上盛(sheng)传的“80后死亡率突破5.2%”，为什么是错误的？它的问题出在哪儿？

李婷：我是觉(jue)得一代人有一代人需要面对的问题，但(dan)是总体来说，社会肯定是向前发展的。我国(guo)的预期(qi)寿命正在逐年增长，就正常的人口发展趋势而言(yan)，不应该会出现“80后死亡率高于(yu)70后”的倒挂现象。

很多自媒体提到，数据来源(yuan)是我国(guo)的人口普查公报。理论上说，用1990年第四次全国(guo)人口普查中0-9岁的总人口数，减去2020年第七次全国(guo)人口普查30-39岁的总人口数，确实可以得到一个“死亡人数”，从而计算出80后这一特定人群截(jie)至2020年时的“死亡比例”。

但(dan) 这样得出的结果，并不是人口学意义上的“死亡率”。

死亡率是一个时期(qi)指标，其计算公式是：一定时期(qi)内(nei)的死亡人数除以该时期(qi)内(nei)的平(ping)均人口数，衡量的是当前时点的死亡强度——死亡率越高，意味着当前环境越不利(li)于(yu)生存。死亡率的数值较(jiao)小，单位(wei)是‰，比如2024年我国(guo)粗死亡率为7.76‰，远低(di)于(yu)5.2%这个数字。

相关自媒体文章目前显示已被辟谣。

而自媒体文章所谓的“平(ping)均每20个80后中就有1人已经去世”，描述的是80后的累积死亡概率，是一个队列(lie)指标。需要注意的是，根据1982年人口普查的死亡数据（普遍被认为比较(jiao)准确），当年全国(guo)0岁人口的死亡概率是3.5%。也就是说，即便(bian)上面提到的5.2%是准确的，里面大约也有三(san)分之二是在出生时就夭折了。

总体而言(yan)，中国(guo)的居民(min)健(jian)康水平(ping)在全球范围(wei)内(nei)属于(yu)比较(jiao)好(hao)的，超前于(yu)中国(guo)的经济发展水平(ping)。通过公开数据也可以计算出，80后的存活状(zhuang)况是要好(hao)于(yu)70后的。

南都：在研究者(zhe)看(kan)来“一眼(yan)假”数据和(he)结论，却出现在AI工具输出的内(nei)容当中，并且让很多人信以为真。普通用户在与AI对话(hua)的过程中，有什么办法能避免这样的误信风险？

李婷：对于(yu)非自身专(zhuan)业领域(yu)的问题，我们可能真的很难去判断AI的说法到底对不对，这是人在与AI磨合、学习如何与它相处(chu)的过程中所面临的一大挑战。

AI大模(mo)型(xing)在回答问题过程中曾出现错误。

我觉(jue)得在这个阶段我们能做的， 首先是不盲信。在心里绷紧一根弦，知道AI并非全知全能，它可能会生产“幻觉(jue)”，可能会由于(yu)训练(lian)的语料问题、错误引用等，输出错误的推理和(he)结论。因此，如果是重要的工作或者(zhe)关键的信息，还是应该double check（复核）。

南都：也有人说，这次乌龙事件表明，AI无(wu)法取代真正的专(zhuan)家学者(zhe)，你怎么看(kan)？

李婷：我不敢说我们的工作会不会被AI替代，因为AI发展得太快了，它在学术领域(yu)的应用也越来越多，渗(shen)入的程度越来越深。包括我们团队也一直在探索，AI在科研中到底能够做些什么。

不仅(jin)如此，现在有些社科研究中对AI的应用，已经跃升到了所谓的agent层(ceng)次。通过给AI设定参(can)数和(he)部署，可以模(mo)拟出一个人类社会，在这个社会模(mo)拟器中开展试验(yan)……

AI还在不断迭代中，我们没办法知道它的下(xia)一个形态是什么，也许未来的AI真的可以不犯错？但(dan)是我想(xiang)，可能专(zhuan)业人员存在的意义就在于(yu)，最后可以对自身产出的结果负责。

中国(guo)婚育模(mo)式变迁或有“预演”

南都：近几年，越来越多网友开始关注权威的人口统计数据，诸(zhu)如结婚率、生育率、初婚平(ping)均年龄(ling)等，甚至成(cheng)为显性(xing)的社交话(hua)题。婚姻(yin)与生育的转变是你的研究兴趣之一，你有哪些“意想(xiang)不到”的发现？

李婷：如果谈到我国(guo)自上世纪90年代以来的低(di)生育率， 可能很多人都会有一个误解，就是觉(jue)得现在不生孩子(zi)的“主力军”是有城(cheng)市户口的高知群体。

实际(ji)上，从我们对第七次全国(guo)人口普查数据的挖掘来看(kan)， 2010年至2020年，高教育水平(ping)的群体生育率还是相对稳定的，而大部分的生育率下(xia)降(jiang)来自曾经的高生育群体——流(liu)动人口。

这个现象怎么解释呢？可能因为这些农村户籍的打工者(zhe)觉(jue)得城(cheng)市的生活成(cheng)本、生育成(cheng)本很高，工作压力很大，也没法完(wan)全享受城(cheng)市的公共服务体系；同时，他(ta)们已经离(li)开老家的熟人社会，脱离(li)了普婚普育的传统观念和(he)文化(hua)规范的压力，多重因素导致他(ta)们成(cheng)了生育率变化(hua)最大的群体。

南都：如果说出生人口规模(mo)减少是一个国(guo)家在经济发展中普遍会出现的问题，那么中国(guo)当下(xia)在婚姻(yin)和(he)生育领域(yu)发生的显著变化(hua)，有没有独(du)特之处(chu)？

李婷：根据第七次全国(guo)人口普查数据，2020年我国(guo)男女两性(xing)的初婚年龄(ling)达到29.38岁和(he)27.95岁，创(chuang)历史新高。20至49岁未婚人口规模(mo)达1.34亿人，同年龄(ling)组中一人户（单人立户）的数量也迅速扩增，达到5897万户，社会个体化(hua)趋势明显。

这一情况并非我国(guo)独(du)有的，西(xi)方国(guo)家出现得更(geng)早。但(dan)我认为，我国(guo)离(li)严格意义上的“单身社会”（单身成(cheng)为个体不容忽(hu)视的选择的社会情境）还有一定距离(li)。即便(bian)在大城(cheng)市，很多年轻(qing)人的行为方式与西(xi)方越来越接近，但(dan)有一点是中、日、韩等东(dong)亚国(guo)家都没有变的，就是婚外生育率极(ji)低(di)。不像一些欧美国(guo)家的男女，虽然选择不结婚，但(dan)会生孩子(zi)、共同抚养孩子(zi)。

这种结婚和(he)生育之间(jian)的紧密关联，还会演变出一种“反向约束”，即只有想(xiang)生孩子(zi)才会结婚，没有这个想(xiang)法的话(hua)，可能就一直单身，或者(zhe)以同居代替。在韩国(guo)和(he)日本，这个倾向都已经有所体现，而 在中国(guo)，我们发现很多女性(xing)结婚不到10个月就生下(xia)了孩子(zi)，“奉子(zi)成(cheng)婚”的比例相当高。这应该是我们看(kan)到的东(dong)亚与西(xi)方的情形之间(jian)最大的不同。

南都：基于(yu)中日韩三(san)国(guo)的相似性(xing)，接下(xia)来我国(guo)年轻(qing)一代的婚育模(mo)式可能会如何演变？

李婷：从2020年第七次全国(guo)人口普查数据中可以看(kan)到，目前中国(guo)仍(reng)处(chu)于(yu)普婚普育的状(zhuang)态，女性(xing)终身未婚率（50岁仍(reng)没有经历初婚的人群占比）不到2%。但(dan)这个数据能够刻画的人群，最小的也是70后，更(geng)年轻(qing)的代际(ji)还没法判断，甚至每个当下(xia)还没走(zou)进婚姻(yin)的人自己，也未必能够预判。我们就想(xiang)通过观察日韩的走(zou)势，能够对中国(guo)的情况有一个初步的判断。

中日韩三(san)国(guo)累计已婚比例与终身未婚比例。

有意思的是，当我们对比这三(san)个国(guo)家不同年龄(ling)段的女性(xing)在不同年份的累计已婚比例，可以看(kan)到中国(guo)2020年的年龄(ling)分布模(mo)式跟韩国(guo)2000年以及日本1990年的分布模(mo)式很相近，三(san)个国(guo)家在婚姻(yin)推迟上呈现出“前赴后继”的相似模(mo)式。

而在终身未婚比例上，2020年日本17%的女性(xing)到50岁仍(reng)没有经历初婚，韩国(guo)这个比例为8%，正在快速上升。而日本和(he)韩国(guo)女性(xing)不婚水平(ping)开始显著上升的对应年份分别为1990年和(he)2000年，这两个年份的婚姻(yin)推迟模(mo)式刚好(hao)与中国(guo)的2020年相近。这或许预示着， 2020年之后，中国(guo)女性(xing)的不婚水平(ping)可能也会步日韩两国(guo)的后尘，开始显著爬升。

这个变化(hua)首先将发生在85后身上，继而是90后。至于(yu)00后的婚姻(yin)，从一些微观或个体视角的问卷调(diao)查、质性(xing)访谈等研究来看(kan)，我们有理由认为，可能会发生更(geng)大的、历史性(xing)的变化(hua)。

AI发展可能推动人口结构巨变

南都：去年你有一篇论文谈到人工智能发展与人口结构转型(xing)的关系，其中有一个观点是，人工智能的发展可能会导致生育水平(ping)降(jiang)低(di)。在可见的未来，AI会如何作用于(yu)人口结构的变化(hua)？

李婷：当下(xia)中国(guo)正在同时经历人口转型(xing)与人工智能技术的飞速发展，据我推测，这两种力量将深刻影响我国(guo)的社会与经济面貌，且两者(zhe)还会相互作用，形成(cheng)更(geng)为复杂长远的效应。

AI的发展可以在多个维度上对人口结构产生间(jian)接影响。首先，它对生育存在替代效应，可能降(jiang)低(di)个体的婚育意愿；其次，AI的广泛应用会冲击劳(lao)动力市场，至少在短期(qi)内(nei)增加人们对于(yu)就业市场和(he)收入前景(jing)的不确定性(xing)，致使很多人担心自己“被机器替代”，这同样会在客观上拉低(di)生育水平(ping)。

历次全国(guo)人口普查中，各年龄(ling)段人口比重。

我想(xiang)补(bu)充的一点是，可能很多人对我国(guo)目前的少子(zi)化(hua)、老龄(ling)化(hua)充满担忧，特别是2022年全国(guo)人口总量出现负增长以来，大家更(geng)觉(jue)得这是一个严峻的“问题”或者(zhe)“困境”。其实在我看(kan)来，人口数量与经济发展的关系也不能一概而论，到底人口多是好(hao)还是人口少是好(hao)，在历史上也是不断变化(hua)的，跟当时的社会生产力水平(ping)高度相关。

在农业社会，为什么大家觉(jue)得生孩子(zi)好(hao)？因为当时是以家庭为单位(wei)进行生产劳(lao)动的，添一口人就多一个劳(lao)动力，能够帮助家庭更(geng)好(hao)地生存。但(dan)到了工业社会，不再以家庭为生产单位(wei)了，人口增长达到一定程度，我们就会觉(jue)得资源(yuan)的分配是一个问题了。

再到后来我们发现，基本上世界所有的发达国(guo)家，都会经历生育水平(ping)大幅度下(xia)降(jiang)的过程。

而今(jin)AI时代到来，传统意义上的劳(lao)动力开始被机器人所取代，这时候真人可能就要比拼智力，人类社会也许会像尤瓦(wa)尔·诺亚·赫拉利(li)在《未来简史》中所说的那样，发生可怕的分化(hua)……

技术、人口与制度的全面适配，才是社会经济可持(chi)续发展的关键。也许从这个角度来说，人口的变化(hua)既(ji)不是一件好(hao)事，也不是一件坏(huai)事，而是一件大事。同样的事情，以十(shi)年的尺度来说也许是坏(huai)事，但(dan)是以百年的或者(zhe)更(geng)长的尺度来说，它对人类社会的意义可能又有所变化(hua)。

南都：你曾提到，人口学是一种实践性(xing)的科学，和(he)现实问题紧密结合。基于(yu)你对婚姻(yin)与家庭转变相关课题的研究成(cheng)果，你会做一些怎样的呼吁？

李婷：我会呼吁降(jiang)低(di)家庭的生育成(cheng)本。

我的出发点并不是说一定要鼓励(li)大家生育，这些政策本身也不应该是单维度的、只能在生育激(ji)励(li)的框架中去理解。如果从人口社会发展的角度来说，很多都属于(yu)公共服务，是能为年轻(qing)人提供支持(chi)与帮助的好(hao)事。

比如说托(tuo)育，比如减轻(qing)人们的住房压力，再如让教育资源(yuan)更(geng)加均衡、降(jiang)低(di)家庭教育的焦虑等。此外，还需要去关注性(xing)别平(ping)等的问题，关注女性(xing)的就业问题，不能让女性(xing)陷入到家庭与工作的两难（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