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八的霜抵得过三床(chuang)棉被哩。”父亲搓着冻红的耳朵跨进门槛，军(jun)大衣肩头落满细碎的银屑。他手里拎着刚熬好的米浆，陶罐口腾起的热(re)气在(zai)寒风(feng)中扭成麻花。

灶间传来锅铲刮擦铁锅的脆响，水芹表姐的长(chang)辫子在(zai)水盆上方晃荡。“阿(a)楠快来搭(da)把(ba)手！”她朝(chao)外头喊：“腊鱼要翻身(shen)了！”

我应声钻进暖烘烘的厨房，见悬在(zai)梁上的腊肉正往下滴油，落在(zai)炭火里滋啦作响。

表姐麻利地将青鱼翻面，鱼皮在(zai)柴火熏烤下泛起琥珀色，油星子溅到她的碎花袖套上，洇出点点斑痕。

“今年春联贴‘六畜兴旺(wang)’可好？”父亲踩在(zai)竹梯(ti)上刷(shua)浆糊，青砖缝里的陈年红纸屑簌簌往下掉(diao)。

我踮脚按住翘起的红纸角：“城(cheng)里人现在(zai)都贴‘财源(yuan)广进’。”

“你(ni)懂个(ge)甚！”父亲笑骂，浆糊刷(shua)子在(zai)空中划出弧线(xian)：“咱家猪(zhu)圈新添了五只猪(zhu)崽，鸭棚(peng)里……”

话音未落，巷口突然炸起鞭炮，惊得竹梯(ti)晃了两晃。

隔壁阿(a)婆(po)的雕花木窗(chuang)“吱呀”推开，颤巍巍探(tan)出个(ge)红灯笼：“刘家大哥，梯(ti)子可得扶稳喽！”

石板路上的晨霜泛着幽蓝的光，像是撒了层碎钻的绸缎，在(zai)熹微晨色里流转着冷冽的珠光。布鞋底碾过霜花时，细碎的咯吱声惊醒了沉睡(shui)的街巷。

穿蓝布衫(shan)的老汉佝偻着脊背，扁担在(zai)肩头压出深(shen)陷的弧度，箩筐沿垂(chui)下的麻绳还在(zai)滴水，在(zai)青石板上拖曳出蜿(wan)蜒的湿痕。

箩筐里青鱼忽然甩(shuai)尾，银鳞刮过篾条(tiao)发出筝弦般的颤音，溅起的水珠正巧落在(zai)铁匠铺檐下的冰棱(leng)上——那冰棱(leng)昨(zuo)夜才冻成琥珀色，此刻被鱼尾扫落的朝(chao)露(lu)浸润，竟折射出翡翠般的光晕(yun)。

“小伢子来拜年啦？”王叔掀开靛蓝门帘，锡壶嘴突突喷(pen)着白汽，将他霜白的眉(mei)睫染成雾凇。他摊开的手掌像块老松树皮，裂纹里嵌着经(jing)年的铁屑和(he)煤灰，掌心里躺着的牛(niu)皮纸包正渗着蟹黄油花，油渍在(zai)菱纹纸上晕(yun)染开来，恰似一幅水墨梅图。

“趁热(re)吃，”他眼(yan)角的皱纹堆成菊(ju)瓣，“你(ni)六岁那会儿(er)，捧着汤包在(zai)门槛上哈气，烫得直跳脚，倒把(ba)看门的大黄狗吓得窜上房梁。”

我接过纸包，滚(gun)烫的温(wen)度穿透棉手套，指尖仿佛触到二十年前的冬日暖阳。

那时，铁匠铺的砖墙还未生(sheng)苔藓，王叔抡锤的臂膀还能映出古铜色的光。扎羊角辫的小丫头蹲(dun)在(zai)门槛上，对着汤包吹气的模(mo)样，倒影在(zai)门边那洼(wa)未冻的积(ji)水里。

此刻纸包缝隙溢出的热(re)气里，分明浮着旧年景：蟹黄是秋阳晒透的艳(yan)，姜丝是初雪洗净的嫩，面皮十八道褶子仍旋着菊(ju)花盏(zhan)——只是王叔拇指上的烫疤，已从赤红褪成了暗(an)褐的星。

日头堪堪滑过飞檐戗角，瓦当影子渐渐爬上东墙。祠堂(tang)巷的鼓点撞碎晨雾时，三舅公的石阶上已经(jing)积(ji)了层烟灰。

“省剧团今年卯足(zu)劲了。”他卷(juan)烟丝的手指沾着金箔碎屑，下巴朝(chao)戏台方向努(nu)了努(nu)：“光钟(zhong)馗的面具就贴了二百三十片鱼鳞甲。”

话音未落，戴青面獠牙的汉子突然腾空翻过香炉，铜铃震落的雪粒扑簌簌掉(diao)进我后(hou)颈，激(ji)得浑身(shen)一颤。

“快让让！热(re)气腾腾咧——”姑妈的大嗓门劈开人群。她头顶着三层蒸笼挤进堂(tang)屋，酒(jiu)酿圆子的甜(tian)香混着桂花气息在(zai)梁柱间流窜。

穿汉服的小侄女突然从供桌底下钻出来，腮红抹得活像年画(hua)娃娃：“表姑快帮我连WiFi！直播间三千人等着看跳马灯呢！”

二叔举着云台从祖宗牌位前掠过，镜头险些撞翻糖藕，惊得供桌上的鲤鱼冻都晃了三晃。

后(hou)厨的雾气漫到天井时，剁荸荠的节奏正合上远方的锣鼓。二婶的菜刀在(zai)砧板上跳踢踏舞，震得水缸漾起细密涟漪。

“逮着你(ni)了！”表弟从柴房钻出来，棉袄(ao)鼓囊囊像只偷(tou)食的松鼠。

爷爷握(wo)着紫砂壶站在(zai)廊下笑，壶嘴热(re)气在(zai)他花白胡须上织出蛛网：“随(sui)他去(qu)吧(ba)，我十岁那会儿(er)往灶膛塞过二踢脚……”

日头斜(xie)过马头墙时，舞狮队红绸带扫落了瓦当上的残(can)雪。红狮跃(yue)上八仙桌的瞬间，四姑奶奶的智能手机突然响起唢呐(na)彩铃。

“接着！”领狮人将生(sheng)菜往梁上一抛，二十八个(ge)铜钱叮(ding)叮(ding)当当砸在(zai)供盘里。

人群喝彩声惊飞檐角的斑鸠，扑棱(leng)棱(leng)撞碎一片冰凌，亮晶晶的碎玉洒了姑奶奶满头。

暮色爬上祠堂(tang)门槛时，长(chang)明灯的火苗正舔舐着夜色。供桌上的烛泪在(zai)铜烛台积(ji)成珊瑚礁，鲤鱼冻映着烛光，鳞片竟泛出活物般的青辉(hui)。

家族群里突然炸开烟花表情，三爷爷的老花镜滑到鼻尖：“这……这怎么弄……”他拇指在(zai)屏幕上划拉半(ban)天，突然吼出句：“大家伙儿(er)……那什么……吉祥如意！”满祠堂(tang)的笑声震得烛火直晃。

子时的炮仗(zhang)惊醒整条(tiao)街巷时，我正咬着冻硬的春卷(juan)在(zai)二楼观景。红鞭炮炸开的碎屑混着雪片翻飞，小侄子把(ba)电子烟花插在(zai)雪人手里，蓝光滋滋窜上天，在(zai)夜空绽成朵朵木棉花。

“还是老法子够劲。”父亲不知何时站在(zai)身(shen)后(hou)，手里攥着半(ban)截哑炮，“不过，去(qu)年王铁匠家小子玩掼(guan)炮烧了草垛……”

天井的薄雪覆住“光绪年造”的刻字时，快递车的红灯笼已经(jing)晃进村口。“刘阿(a)婆(po)！您闺女寄的养生(sheng)壶！”穿红马甲的小哥踩着冰碴喊。

祠堂(tang)前忽然响起嗡(weng)嗡(weng)声，无人机掠过百年香樟的枯枝，镜头里蜿(wan)蜒的拜年队伍正如一条(tiao)苏醒的赤龙(long)，龙(long)须是飘扬的红围巾，龙(long)鳞是闪光的手机屏幕。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送年锣鼓惊散了最(zui)后(hou)一缕炊烟。我站在(zai)老井边哈气，看白雾与晨雾纠缠着升腾。

父亲忽然指着井栏(lan)：“你(ni)十岁刻的歪字还在(zai)呢。”青石上稚拙的“福”字早被岁月磨得浑圆，新落的雪粒正在(zai)沟(gou)壑间填出银边。

手机在(zai)兜里震动，家族群弹出表弟的航拍视频：黛瓦白雪间，百年老宅正披着霞光苏醒，炊烟在(zai)镜头里化作一条(tiao)温(wen)柔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