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说，这里是国内两大汽车品牌的发源地，有无(wu)数(shu)的配件工厂，这意味着它们需要大量劳动力。他载(zai)过(guo)不少学生(sheng)工，他们多是职校学生(sheng)。

这些年，职校生(sheng)实习权(quan)益保护法规不断完(wan)善，但一些乱象仍然存在。他们现在面临哪些困(kun)境(jing)，未来(lai)又将如何？

“流水(shui)线”上的实习

梦丹带着孩子气，她(ta)的脸像白玉一般，很干净。

2024年3月，梦丹刚过(guo)完(wan)16岁的生(sheng)日。这是她(ta)到职校上学的第(di)二年，专业是平面设计。

班主任告诉(su)他们，下(xia)半(ban)年学校安排实习，如果不去，就无(wu)法拿到毕业证。梦丹问老师，为什么要去这么远的地方实习？老师只说是学校安排的。

梦丹没有更好的选择。虽然她(ta)喜(xi)欢设计专业，但她(ta)从来(lai)没有想过(guo)应该去什么样的地方实习。

出发之前(qian)，老师在班里发了几张传单，介绍进厂具体要做什么，也讲了寝室(shi)的住宿条件。班主任最后还说，你们要做好心(xin)理(li)准备，那(na)边会很累。梦丹心(xin)想，只要有住的地方就好。

出发前(qian)，身份证和学生(sheng)证都上交给一位管理(li)老师。学生(sheng)们签了三份和学校、工厂的第(di)三方协议，也都被(bei)管理(li)老师收走。协议上的内容梦丹没有细看。她(ta)只知道，如果不签，就要押一个月的工资。

8月，一辆大巴载(zai)着梦丹和班里另外三十几名(ming)同学前(qian)往安徽芜湖的汽车配件厂。这是她(ta)第(di)一次(ci)离家(jia)远行(xing)。大巴车行(xing)驶了两天一夜。车费(fei)花了400元，是她(ta)自己掏(tao)的钱。

到了目的地，班主任把(ba)他们交到管理(li)老师手里，负责他们实习期间的生(sheng)活。这位“老师”既不是学校的教师，也不是工厂的工作(zuo)人员(yuan)。梦丹也说不清这位管理(li)老师到底来(lai)自哪里。

按照要求，学生(sheng)们买了保险。每月80元的保险费(fei)用从他们工资里扣除(chu)。梦丹和室(shi)友被(bei)分配到不同的班组，由机动工为她(ta)们安排岗位。她(ta)们像开盲(mang)盒一样。2024年12月初，宿舍里有六个人上白班，两个人上夜班。有时候是两周倒一班，有时是三周。

培训两天后，梦丹上岗了，任务是“插端子”。厂里分大线和小线，大线的活儿更重更累，分为插端子、缠胶带、电测、打(da)包(bao)等工作(zuo)，一根线有几百个端子，整个班组的人分着插，每人插几个端子。如果前(qian)一个人没有干完(wan)，她(ta)也干不了。

“插端子”，这是电子元器件行(xing)业中(zhong)的一种工艺，将端子插入到基板(ban)的孔位里，以实现电路之间的连接。

看似简单，梦丹说，但必须先准确(que)记住每个孔的位置，不能(neng)插错，否则要全部重来(lai)。若(ruo)错多了，要扣工钱。

固定(ding)工作(zuo)量是一天要插432根。但每天的工作(zuo)量、休息时间以及假期由产量决定(ding)。梦丹的工作(zuo)时长通(tong)常一天8到11小时。遇到加产，且要在规定(ding)的时间内完(wan)成任务，她(ta)的休息时间便被(bei)压缩。

按正(zheng)常的工时算，她(ta)每月能(neng)拿到的保底工资是2200元，每小时工钱13块。如果工作(zuo)日超过(guo)8个小时，则是19块一小时，周末加班时薪更高，27块一小时。干的时间越长，工资越多。

如果在岗位上做错事，一次(ci)扣50块。有次(ci)，她(ta)上班没有带离岗证，被(bei)扣了钱。另外要被(bei)扣分。如果再犯错，则要扣掉工资的2%到50%。刚过(guo)去的11月，梦丹收到了5000元工资。整个月，她(ta)休息了一天，加班是常态。

这份工作(zuo)是站(zhan)班，需长时间站(zhan)立，其间有半(ban)小时的吃饭时间。进厂不到一周，高强度的体力劳动令梦丹想放弃(qi)。

梦丹曾在流水(shui)线上受伤，手指留下(xia)疤(ba)痕。

在人员(yuan)混杂的工厂，很多事超出了梦丹的应对能(neng)力。新来(lai)的工人活儿干得慢，看上去也一点不心(xin)慌(huang)，产量就要赶到梦丹“脸上来(lai)了”。她(ta)慌(huang)到“火烧眉(mei)毛”，站(zhan)也站(zhan)不住，急眼(yan)了，哭了起(qi)来(lai)。

后来(lai)她(ta)换到了分厂的小线。搬(ban)到分厂后，梦丹算得上是老员(yuan)工。整条流水(shui)线上只有她(ta)一个“老员(yuan)工”，这意味着她(ta)每天要带“新人”，多是工厂招的社会工。这加重了她(ta)的工作(zuo)量。

梦丹实习所在的操作(zuo)间。

事实上，安排职校生(sheng)到专业不对口的工厂“流水(shui)线”实习并不被(bei)允许(xu)。2022年，八部门联合(he)印发新修订的《职业学校学生(sheng)实习管理(li)规定(ding)》，在介绍修订背景时，教育部解读称，一些单位和个人受利(li)益驱(qu)动，以实习为名(ming)组织学生(sheng)到企业生(sheng)产“流水(shui)线”务工等问题时有发生(sheng)，需要进一步完(wan)善制度规定(ding)。而(er)新规针对相(xiang)关问题进一步划出红线、明确(que)行(xing)为准则。

实习期间，梦丹每天往返(fan)于宿舍和工厂。

宿舍公(gong)寓是男女混寝。每次(ci)回去，隔壁寝室(shi)里会走出来(lai)身着厂服的男生(sheng)，和她(ta)们擦肩而(er)过(guo)。住在这里的四个多月里，曾有几次(ci)深夜，三四个喝得烂醉的男人疯狂(kuang)敲(qiao)她(ta)们的宿舍门。思甜和室(shi)友被(bei)吵醒(xing)，瑟瑟发抖(dou)地一起(qi)开了门，但门口却(que)没人。天亮后，她(ta)们告诉(su)了带队老师。

老师查看了监(jian)控，顺着线索找到了那(na)几个男人，让(rang)他们登门向女孩们道了歉。“就这样结束了。”思甜说，她(ta)们的恐惧(ju)感并未消除(chu)。

离开的和又回去的

思甜说，她(ta)很擅长隐藏自己的负面情绪。她(ta)坐(zuo)在床上，上身缩在棉服里，两只手交叠在大腿上。父母不知道她(ta)具体的工作(zuo)，只知道她(ta)在实习。偶尔，她(ta)会跟妈妈说很累。妈妈说，熬两下(xia)就过(guo)去了。

梦丹唯一诉(su)苦的对象是姐姐。小时候，妈妈在梦丹身边。从小学五年级开始(shi)，妈妈去外地务工。从那(na)时起(qi)，她(ta)成了留守儿童，跟随八十多岁的奶奶生(sheng)活。大她(ta)六岁的姐姐也毕业于职校，后来(lai)在一家(jia)混凝土公(gong)司做会计。姐姐算不上优秀，但有份不错的工作(zuo)，因此一直是她(ta)的榜样。

遇到困(kun)难时，姐姐会鼓励她(ta)，让(rang)她(ta)坚持。还剩下(xia)两个月，她(ta)就可以回家(jia)了。想念家(jia)乡的味道时，姐姐也会安慰她(ta)说，没关系，等你回来(lai)，我给你做好吃的。

不是所有人都能(neng)坚持到最后。进厂没多久(jiu)，班里有四五个学生(sheng)悄悄离开了公(gong)寓。思甜是其中(zhong)之一。

进厂一个月后，一个早晨(chen)，三个上夜班的室(shi)友还没回来(lai)，另外四个室(shi)友还没醒(xing)来(lai)。她(ta)买了张高铁(tie)票(piao)，拖着笨重的行(xing)李箱离开了宿舍。

离开的路上，她(ta)心(xin)里既高兴(xing)，又忐忑不安：要是下(xia)学期还要去实习怎么办？拿不到毕业证怎么办？会不会被(bei)学校处分？

回家(jia)待了一周，思甜被(bei)父母和班主任劝回了工厂。

关于实习，她(ta)们问过(guo)班主任，然而(er)学校规定(ding)，不允许(xu)自主实习。思甜也想过(guo)，她(ta)不到18岁，其他地方也不会要她(ta)。

同样的情况出现在海南的中(zhong)职生(sheng)齐玥身上。

2023年5月，学服装设计专业的齐玥被(bei)学校安排到东莞的服装厂实习。那(na)时她(ta)17岁，中(zhong)职第(di)二年刚结束。根据学校招就科发布的通(tong)知要求，实习共计一年。如果不去，除(chu)了不发毕业证，她(ta)也无(wu)法参加3+2的升大专考试。

齐玥入职登记表。

进厂后，齐玥的工作(zuo)是踩缝纫机，每天被(bei)机器噪音和灰尘包(bao)围。组长是一名(ming)40多岁的男性。组员(yuan)除(chu)了组长的老婆，还有他的老乡。工人以年纪较大的夫妻为主。

厂里会强制加班，遇到要赶货时，齐玥顾不上吃饭。

一条裤(ku)子有裤(ku)脚、腰头、口袋、门襟等零(ling)部件。学生(sheng)工领到的是工价较低的工序——接腰头，即把(ba)两个部件用一条长长的腰头接起(qi)来(lai)，接一个三分钱。工资按计件算，齐玥努(nu)力“拼”产量，每个月工资不超过(guo)2500元。

回到宿舍，同寝室(shi)六个人排队洗完(wan)澡，再洗完(wan)衣服，睡觉时已很晚，第(di)二天再早起(qi)上班。

齐玥反抗过(guo)。班主任说，这都是必须要经历的。不管以后进不进厂，无(wu)论去哪里工作(zuo)，都是要克服一些困(kun)难的。

30人的班里，有人选择“跑路”。他们从此也离开了学校。到第(di)七个月，齐玥以参加转段升学考试为由，坚决离开了工厂。

齐玥学校老师在群里称，不完(wan)成实习可能(neng)拿不了毕业证。

而(er)思甜又拖着同一个行(xing)李箱，回到了厂里。不过(guo)再次(ci)回来(lai)后，她(ta)觉得轻松了些，不需要重新适应。好像把(ba)第(di)一次(ci)的经历重演了一遍，只是这次(ci)她(ta)更熟练。

另外“跑路”的四五人里，其中(zhong)一个是思甜在学校的室(shi)友。离开工厂后，室(shi)友在台球厅(ting)上班。台球厅(ting)的老板(ban)承诺会给她(ta)开自主实习证明，但是她(ta)不知道在学校能(neng)不能(neng)通(tong)过(guo)。“只是赌一把(ba)。”思甜一边交叉(cha)着十指一边说。

2024年12月刚开始(shi)的三天，产量减少，思甜下(xia)午4点便回到宿舍。她(ta)用拳(quan)头揉着眼(yan)睛，踉踉跄(qiang)跄(qiang)地往浴室(shi)走去。

从浴室(shi)出来(lai)，思甜踩到体重秤上。体重秤是她(ta)“跑路”回家(jia)时带来(lai)的。女孩们每天都会称一称。

距离实习结束还剩下(xia)58天。思甜在倒计时，等回家(jia)的那(na)天。

学生(sheng)工之困(kun)

许(xu)辉对梦丹和思甜的经历很熟悉(xi)。他是德国耶拿大学产业、工作(zuo)与经济社会学博士，长期研究(jiu)职业教育与产业。

职业教育的目的本在于为服务现代制造业、现代服务业等提供技(ji)术技(ji)能(neng)人才，通(tong)过(guo)校企共同研究(jiu)制定(ding)人才培养方案，强化学生(sheng)实习实训。按照《国务院关于大力发展职业教育的决定(ding)》，中(zhong)等职业学校在校学生(sheng)最后一年要到企业等用人单位顶岗实习，时间一般为6个月。

13年前(qian)，职校进厂的实习生(sheng)进入许(xu)辉视野中(zhong)。那(na)时他在富士康调研，身边很多学生(sheng)工，而(er)且多数(shu)是未成年工。他们的工作(zuo)强度、加班时间等，与社会招聘的工人无(wu)异，但是工资却(que)比社会工低很多。此外，他们要从工资中(zhong)拿出一笔(bi)或多或少的“实习管理(li)费(fei)”给学校。

当时许(xu)辉发现，这一现象背后存在一套利(li)益机制。劳务中(zhong)介通(tong)过(guo)搞定(ding)学校老师，将学生(sheng)送进厂实习。一个学生(sheng)的人头费(fei)少则五六百块，多则两三千(qian)块。中(zhong)介从克扣的学生(sheng)工资中(zhong)赚取(qu)工价差。

“在各(ge)方利(li)益背后，学生(sheng)的劳动权(quan)利(li)被(bei)忽略，甚(shen)至受到严(yan)重侵犯。”许(xu)辉说，对企业来(lai)说，他们既不用签合(he)同，也无(wu)需上社保，工价又低，这是成本最优的选择方案。

前(qian)不久(jiu)，许(xu)辉和苏州的一名(ming)劳务中(zhong)介一起(qi)去了东北几所职校，中(zhong)介直接给老师送礼(li)、送钱要学生(sheng)。许(xu)辉说，这是由于企业的经营成本在增高，所以不得不削减劳动力成本。

其中(zhong)，学生(sheng)工是弱(ruo)势中(zhong)的弱(ruo)势。以前(qian)许(xu)辉就发现，除(chu)了企业不合(he)理(li)的劳动制度，学校会用扣留毕业证等手段强制要求学生(sheng)进厂实习。

但根据教育部、财政部发布的《职业学校学生(sheng)实习管理(li)规定(ding)》，职业学校和实习单位不得向学生(sheng)收取(qu)实习押金(jin)、管理(li)费(fei)等其他任何形式(shi)的费(fei)用，不得扣押学生(sheng)的学生(sheng)证、身份证或其他证件。同时，应依法保障实习学生(sheng)的基本权(quan)利(li)，不得通(tong)过(guo)中(zhong)介机构或有偿(chang)代理(li)组织、安排和管理(li)学生(sheng)实习工作(zuo)；不得安排学生(sheng)加班和上夜班。

“学生(sheng)工”所做的工作(zuo)，常常是在培训几小时后就可胜任的简单劳动。而(er)且，本地工厂通(tong)常会到外省招学生(sheng)工。许(xu)辉说，这是由地区经济和学校质量差异所导致的。企业和中(zhong)介用外地的学生(sheng)，避免(mian)出现问题在本地造成更大的负面影响。中(zhong)介利(li)用信息差异以及地区差异，找相(xiang)对偏远地区的学生(sheng)，人力成本也更便宜(yi)。

在做职业学校的研究(jiu)课题中(zhong)，许(xu)辉发现，中(zhong)国的职业教育有很大的地域(yu)差异。以他的家(jia)乡江苏为例，无(wu)论是对职业教育的投入，还是规范性上都做得较好。苏州本地企业较多，可以消化当地的职校学生(sheng)，学生(sheng)的选择性也较多。

梦丹和思甜就读的职校在重庆排名(ming)前(qian)十。据学校官网介绍，该校是“国家(jia)中(zhong)等职业教育改革发展示范学校、国家(jia)级高技(ji)能(neng)人才培训基地”。学校广泛开展产教融合(he)、校企合(he)作(zuo)，建有校外实训基地31个，校外合(he)作(zuo)企业33个。

这次(ci)，她(ta)们赴东部实习的工厂位于当地的高新技(ji)术产业园区，聚集着无(wu)数(shu)家(jia)设计、开发、生(sheng)产和销售汽车线束系统、连接器系统、电缆(lan)系统和其他汽车相(xiang)关零(ling)部件的工厂。

在经济落后地区，本地缺(que)乏(fa)产业吸纳学生(sheng)。许(xu)辉跟中(zhong)介去过(guo)宁夏、广西、贵州等地，对这些地区的学生(sheng)来(lai)说，可以到东部见世面，或者找到潜在的工作(zuo)机会，收入也比当地工资高。“他们被(bei)学校交给企业当普(pu)工用，不管学什么专业。”

梦丹的实习也与专业无(wu)关，和她(ta)一样进厂实习的还有消防、烹饪等专业的学生(sheng)，“八竿子打(da)不着的”也来(lai)了这里。

当年，许(xu)辉身边很多实习学生(sheng)也专业各(ge)异，护理(li)学、英(ying)语、厨师专业，最终都被(bei)送进去厂里打(da)螺丝。许(xu)辉遇到过(guo)有些念书早的学生(sheng)，被(bei)派出去时只有15岁，其实是童工。

去年11月，河南周口的中(zhong)职教师万玉从上一所职校辞职，并在社交平台上吐槽职高学生(sheng)被(bei)迫(po)进厂打(da)工。当时，她(ta)所任教的2022级学生(sheng)才在学校学习一年。万玉回忆，学校要求学生(sheng)进厂实习。路费(fei)由学生(sheng)自己出，工钱每小时十来(lai)块。

在学生(sheng)出发前(qian)的动员(yuan)大会上，校长说，你们一个月可以挣四五千(qian)左右，进厂锻炼，增长见识，挣多少钱不重要。

班主任告诉(su)学生(sheng)们，这是强制性的，必须听从学校安排。无(wu)论你是什么专业，不去就不发毕业证。之后，有学生(sheng)退学了。

万玉在这所公(gong)立职校工作(zuo)了四年。她(ta)知道，虽然职校六个月的实习是硬(ying)性要求，但《职业学校学生(sheng)实习管理(li)规定(ding)》中(zhong)提出，学生(sheng)及其法定(ding)监(jian)护人（或家(jia)长）明确(que)不同意学校实习安排的，可自行(xing)选择符合(he)条件的岗位实习单位。

万玉说，学校一般不允许(xu)自主实习，“学校如果找中(zhong)介或者直接和工厂联系，可以拿提成”。而(er)且学生(sheng)实习的工厂通(tong)常在外省市，“距离遥远，小孩没办法跑回来(lai)，更好控制。他们都小，没怎么出过(guo)远门，也不会坐(zuo)车”。

几个月后，万玉进入当地另一所职校，仍教电商专业。她(ta)带教的学生(sheng)也要进厂实习，他们将从河南去东莞的工厂。

有实习回来(lai)的学生(sheng)告诉(su)万玉，如果可以选择，他们再也不想进厂，不想当工具人。

厦门一所职校的语文老师吴萍说，她(ta)的学校里，90%的学生(sheng)是由学校分配实习。不过(guo)，很多年轻人不愿干，但企业很缺(que)工，学生(sheng)是重要的劳动力。不同企业待遇有别。她(ta)听汽修专业的班主任说，有学生(sheng)在4S店当前(qian)台，工作(zuo)时间长，一个月只有2000多元。

据吴萍所知，为了规避劳动关系上的风险，企业会跟学生(sheng)签订自愿加班的承诺书。面对实习不顺的学生(sheng)，吴萍会默许(xu)学生(sheng)离职，然后找系部帮忙，再推(tui)荐其他岗位。

但是，她(ta)经常会陷入一种困(kun)境(jing)：她(ta)所知的，只是学生(sheng)的一面之词(ci)。企业又会有另一番说辞，比如为了学生(sheng)，或者是学生(sheng)的问题等。学生(sheng)实习中(zhong)遇到的真实情况，她(ta)无(wu)从得知。

吴萍教过(guo)烹饪和电子专业的学生(sheng)。实习时，企业会让(rang)学生(sheng)做最基础的工作(zuo)，比如烹饪专业要切水(shui)果。发挥出色的学生(sheng)，企业会给他们一些重要的岗位。

在许(xu)辉看来(lai)，职校教育并非只是学校为企业培养出廉价的劳动力。他调研发现，在校企合(he)作(zuo)的模式(shi)中(zhong)，德国的教育型企业，会同时承担教育职能(neng)，且有很多法律规范。而(er)在国内，盈利(li)性质决定(ding)很多企业无(wu)法承担教育职能(neng)，与此同时，职校的师资又无(wu)法提供匹配的技(ji)能(neng)教学。

近几年来(lai)，国家(jia)加大职业教育投入，重视职业教育的价值。2022年5月1日，新修订的《职业教育法》施行(xing)，以法律形式(shi)明确(que)职业教育与普(pu)通(tong)教育地位同等重要，并特别强调对职业学校学生(sheng)实习期间的权(quan)益保护。“国家(jia)对中(zhong)等职业教育投入加大，但学校提供给社会的，却(que)是没有真正(zheng)技(ji)能(neng)的工人”，许(xu)辉这样形容职业教育现状与愿景的错位。

未来(lai)，随着产业升级，低端工作(zuo)被(bei)人工智能(neng)取(qu)代，工作(zuo)机会变少。“对于那(na)些接受中(zhong)职教育的学生(sheng)而(er)言，他们需要更强的技(ji)术去打(da)通(tong)社会流动的通(tong)道。”许(xu)辉说。

关注职校教育以来(lai)，许(xu)辉也在寻找一条可行(xing)的道路。最近，他在尝试通(tong)过(guo)公(gong)益机构，为职校生(sheng)提供免(mian)费(fei)的技(ji)能(neng)培训。许(xu)辉说，对于技(ji)能(neng)投资，国家(jia)、企业、个人若(ruo)单独承担，成本都很高。“如何让(rang)成本摊薄，大家(jia)能(neng)够承担，同时又能(neng)够从中(zhong)获益，我主张的一个解决方案是需要社会投资，在学校跟企业之间架起(qi)一座桥梁，让(rang)成本降低，同时让(rang)工人能(neng)够负担，企业跟政府都能(neng)从中(zhong)获益。”

因此许(xu)辉认为，产业和教育融合(he)，第(di)一应该回归到社会性，或者说公(gong)益性，第(di)二是强调适应性，“你教的东西要跟企业的真实需求相(xiang)适应，不能(neng)够脱离产业，只是在教育里面打(da)转”。

“差生(sheng)”

梦丹不愿再提起(qi)中(zhong)考分数(shu)。中(zhong)考后，距离开学只剩十天左右，她(ta)才想起(qi)来(lai)没有报考任何学校，能(neng)选的只有职校。

思甜中(zhong)考时考了400多分，距离当地的联招录取(qu)线相(xiang)差一百多分。中(zhong)考后，她(ta)在家(jia)乡看了很多职高，妈妈想让(rang)她(ta)学护理(li)或者幼师，她(ta)都不喜(xi)欢。于是哥哥帮她(ta)联系了重庆的中(zhong)职。哥哥比她(ta)大13岁，初中(zhong)毕业后去了浙江的厂里打(da)工，平时很少联系。

从小到大，思甜是班里的“差生(sheng)”。她(ta)回想起(qi)初中(zhong)时，不知道什么原因，自己学不进去，感觉学起(qi)来(lai)很迷茫。进入中(zhong)职的课堂(tang)后，她(ta)学起(qi)来(lai)反而(er)更轻松了些。虽然班上大多数(shu)人都在打(da)瞌睡，有时候她(ta)也会犯困(kun)，但不会像其他人那(na)样，直接趴(pa)在桌子上呼呼大睡。

有次(ci)班主任查监(jian)控，看到语文课上，只有几个人在听课。他把(ba)监(jian)控截图发到班级群，严(yan)厉批评了睡觉的同学，但最后没什么用。她(ta)感觉在这里，没人爱好学习。

万玉在课堂(tang)上遇到过(guo)打(da)瞌睡的学生(sheng)。不过(guo)，她(ta)没有放弃(qi)想成为老师时的信念。大学时她(ta)学的电商专业，因为喜(xi)欢老师这个岗位，便应聘到中(zhong)职学校。

教学过(guo)程中(zhong)，万玉有时会感到无(wu)力和挫败(bai)。学校没有升学率的要求，课堂(tang)上睡觉的学生(sheng)不少。“即使不睡觉，也是睁着眼(yan)睛发呆。”

她(ta)讲课的动力来(lai)自那(na)些认真听课的学生(sheng)，总是尝试用最易理(li)解的方式(shi)讲课。她(ta)也一直幻想着，那(na)些不听课的学生(sheng)，或许(xu)某个瞬间吸引到他们后，就开始(shi)听课了。

虽然万玉读的是普(pu)高，但她(ta)能(neng)够理(li)解职高孩子们的不易。一个30多人的班里，一半(ban)以上是单亲家(jia)庭。“有的孩子也会好好听课。只是语数(shu)外基础太差，没考上高中(zhong)。”

万玉能(neng)感觉到，很多学生(sheng)会自卑，说话不自信。她(ta)让(rang)他们背书，还没背，就说自己脑子笨，记不住。她(ta)鼓励他们，他们“一副自暴自弃(qi)的样子”。

她(ta)和一些学生(sheng)相(xiang)处得像朋友，课下(xia)也一起(qi)聊八卦。她(ta)发现，学生(sheng)学习差，主要是爱玩。“其实他们情商很高，学得也很快。”

职业教育培养的目标是和企业实际用工需求接轨。但现实是，职校生(sheng)毕业，大部分最终流入较低端的工厂。也有学生(sheng)和家(jia)长希(xi)望“逃离”职校生(sheng)身份，通(tong)过(guo)专升本把(ba)学历升上去。他们的上升路径是参加职教高考，能(neng)考大专，也能(neng)考本科。“民办大专花钱就能(neng)读，但是学费(fei)贵。大部分孩子毕业后只能(neng)进厂打(da)工”，万玉说。

在万玉的经验里，能(neng)考上大专的中(zhong)职学生(sheng)并不多。她(ta)解释(shi)，大多数(shu)职校没有门槛(kan)，如果能(neng)考上普(pu)高，学生(sheng)也不会选择上中(zhong)职。中(zhong)职提供不了好的学习环(huan)境(jing)，他们也没办法在职教高考中(zhong)获得好成绩。

从业十多年，吴萍接触过(guo)很多学生(sheng)。这些十五六岁的孩子如果没有进职校，就是失学状态。

在吴萍看来(lai)，中(zhong)职在目前(qian)中(zhong)国并非职业教育，而(er)是“兜底教育”。中(zhong)考之后，只考100多分的，甚(shen)至没有分的，都可以进职校。比如烹饪班的学生(sheng)，虽然在培训机构也能(neng)学会西餐(can)、面点。但是，学校还有人文教育和校园活动，这些都是学生(sheng)成长过(guo)程中(zhong)必不可少的。“他们能(neng)够在毕业后，平平安安走出校门。这是中(zhong)职教育的最低要求。”吴萍说。

在这里，学生(sheng)以学技(ji)能(neng)为主，他们没有考试压力。学生(sheng)会对吴萍说，我们正(zheng)因为文化课学不好，才会来(lai)这里。她(ta)的语文课上，很少有人会去读文学作(zuo)品。

吴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群被(bei)长期打(da)压的学生(sheng)。在她(ta)接触的学生(sheng)中(zhong)，有一类学生(sheng)表现非常叛逆，比如会当众破口大骂老师，也有学生(sheng)出现抑(yi)郁等心(xin)理(li)问题。

在教学中(zhong)，吴萍以拓展他们知识面为主，或者培养人文情怀。她(ta)会把(ba)课文分解成容易理(li)解的故事，来(lai)让(rang)学生(sheng)觉得有趣。课业上，也不会给学生(sheng)太大压力。

思甜不想彻底放弃(qi)学业。她(ta)选择天天画画，有时上上自习，也尽量认真听课。她(ta)觉得只要努(nu)力，职校也可以读出来(lai)。而(er)且第(di)一学期过(guo)去，她(ta)得到了三等奖学金(jin)。

思甜常常用一个故事安慰自己。她(ta)有一个亲戚家(jia)的哥哥，高考分数(shu)700多，被(bei)清华大学录取(qu)。升学宴(yan)时，她(ta)到哥哥家(jia)吃饭，看到他把(ba)自己锁在屋(wu)里，不出门，不跟人讲话。思甜觉得，哥哥学习很好，但他压力大，学得并不快乐。她(ta)不想变成那(na)样。

更远的未来(lai)

2024年1月，离开服装厂之后，齐玥感到从未有过(guo)的轻松。

实习两个月后，齐玥在朋友圈写：真的好苦，好枯燥，这个月没怎么休息，只想休息。以前(qian)钱掉在地上都不想捡，现在拼死工作(zuo)才挣到了一杯奶茶钱。每天三点一线，像被(bei)生(sheng)活拖着走。

齐玥的家(jia)乡在海南的一个农村。她(ta)是早产儿，出生(sheng)时因为缺(que)氧，导致她(ta)肢体残疾，走路时两只脚轻微畸形。她(ta)有一个高中(zhong)毕业的大哥和大专毕业的二哥，大哥是大货车司机，二哥靠打(da)零(ling)工为生(sheng)，收入只够自己开销。父亲身体不好，需要长期住院治(zhi)疗。家(jia)里只靠母亲务农支撑着。

齐玥并不喜(xi)欢服装设计专业，只是家(jia)人觉得这个专业适合(he)她(ta)。她(ta)走路不方便，如果坐(zuo)着踩缝纫机、裁衣服，会比较轻松，而(er)且风吹不到，雨淋不着。

齐玥只能(neng)靠自己。为了挣够来(lai)年的学费(fei)和生(sheng)活费(fei)，离开服装厂之后，她(ta)在网上找了劳务中(zhong)介，去了深圳一家(jia)电子厂。工钱一个月有5000多。她(ta)打(da)了四个半(ban)月的寒假工，存了2万多。虽然也很辛(xin)苦，但是比学校安排的实习工资多了一倍，她(ta)很满足。

在中(zhong)职，齐玥读的是3+2大专班，读完(wan)中(zhong)专3年，再通(tong)过(guo)转段考试，上两年大专。家(jia)里没钱，父母想让(rang)齐玥读完(wan)中(zhong)专就工作(zuo)。但她(ta)想读大专。

2024年，她(ta)顺利(li)升到了大专。工厂实习“跑路”后，经过(guo)老师与工厂沟通(tong)，同意她(ta)至少实习六个月，她(ta)最终拿到了毕业证。

每到需要生(sheng)活费(fei)时，齐玥就有进厂打(da)工的紧迫(po)感。这个寒假，她(ta)打(da)算再次(ci)回到之前(qian)的电子厂。大专毕业后，她(ta)并不想从事服装设计，对未来(lai)的出路，她(ta)感到担忧(you)。不过(guo)，她(ta)觉得只要自己肯努(nu)力，一定(ding)也可以过(guo)得不错。

梦丹也想考大专。但她(ta)承认，她(ta)并不爱看书。

工厂的沉闷生(sheng)活被(bei)一声(sheng)轻微的爆炸(zha)声(sheng)打(da)破。一天夜班，梦丹头顶的电风扇冒出灰烟。她(ta)丝毫没有察觉。旁边工位上的男生(sheng)提醒(xing)她(ta)，她(ta)抬头看了一眼(yan)，继续低头插线。电风扇没有掉下(xia)来(lai)。男生(sheng)在那(na)里笑。他18岁，也是一名(ming)学生(sheng)工。

她(ta)第(di)一次(ci)见这个男生(sheng)笑，平时他们几乎没有说过(guo)话。他开始(shi)主动和她(ta)聊天。每次(ci)他干完(wan)活儿，再主动帮她(ta)分担完(wan)不成的活儿。

后来(lai)男生(sheng)向她(ta)表白，说喜(xi)欢她(ta)。她(ta)接受了。男生(sheng)总买她(ta)喜(xi)欢吃的零(ling)食，无(wu)聊时陪她(ta)聊天，在寒冷(leng)的天气里把(ba)外套披在她(ta)身上。见她(ta)在朋友圈发了一条“开心(xin)莫过(guo)于一个小蛋糕”，便买来(lai)蛋糕送给她(ta)。看过(guo)她(ta)的绘画作(zuo)品后，夸赞她(ta)厉害。

从那(na)以后，她(ta)每天盼望着去厂里，想快点见到他。虽然她(ta)身体很疲惫，脑子不清醒(xing)，但见到男生(sheng)的那(na)一刻，心(xin)情瞬间好起(qi)来(lai)。

发工资也是梦丹最开心(xin)的时刻。每月扣除(chu)150元水(shui)电费(fei)后，她(ta)的工资一些给家(jia)里，一些留给自己。每月她(ta)的花销不多，只有买衣服、吃饭。

12月中(zhong)旬，新的一天到来(lai)。梦丹终于等到了白班。她(ta)早早醒(xing)来(lai)，整个人更精神(shen)了些。

工作(zuo)持续到下(xia)午6点半(ban)。这天她(ta)很开心(xin)。3000元的工资下(xia)午打(da)到她(ta)卡上。男朋友发给她(ta)200元的红包(bao)，还请她(ta)喝了一杯加很多椰果的奶茶。

梦丹出生(sheng)在重庆武(wu)隆(long)的一个小镇上，小学和初中(zhong)都在镇里完(wan)成。小学时，曾隐约把(ba)读书当作(zuo)唯一出路。直到中(zhong)考结束后，她(ta)觉得路断了。那(na)时她(ta)学习成绩差，没有想过(guo)太远的未来(lai)。

选择设计专业，能(neng)够将她(ta)的画画和摄(she)影爱好结合(he)起(qi)来(lai)。职校第(di)一年里，她(ta)学了语数(shu)外，还有立体构成、平面构成、PS等专业课程。我问她(ta)最喜(xi)欢哪一科时，她(ta)想了想说，没有喜(xi)欢的科目，好像自己都不擅长。

但她(ta)喜(xi)欢画画。她(ta)学会了素描和水(shui)粉画，喜(xi)欢运用丰富多彩的颜(yan)色，可以尽情发挥创造性。

她(ta)翻出几张她(ta)的画放在我面前(qian)，兴(xing)奋地说，你看，我的作(zuo)品。一本速写本上，她(ta)用四幅不同的画表现春夏秋冬四季。冬天被(bei)黑(hei)暗包(bao)围，天空乌云密布。但是密不透风的黑(hei)色中(zhong)，有一块纯白色的区域(yu)，在不断吞噬黑(hei)暗。过(guo)了会儿她(ta)说，其实都没画好。小学时她(ta)就喜(xi)欢画画，初中(zhong)时没时间画，后来(lai)变成专业课，有时画得很累了，但她(ta)还想继续画。

梦丹速写本上的画。

梦丹的画。

流水(shui)线上，她(ta)机械、反复地做同样的动作(zuo)，和她(ta)的专业完(wan)全不同。不过(guo)，她(ta)学会了如何成为一个工人。那(na)一刻，世界不再是广阔复杂的，也不是神(shen)秘莫测的。

实习后，她(ta)没再动过(guo)画笔(bi)。等离开工厂，她(ta)又可以拿起(qi)画笔(bi)。今天画五十张，明天再画五十张，一天不落地画。那(na)是她(ta)与世界之间安静的空间。那(na)时，成为平面设计师的梦想也在她(ta)大脑中(zhong)浮现。

她(ta)把(ba)自己的认真学习归结于“一种好胜心(xin)”。她(ta)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自己有一个目标是得到学校的奖学金(jin)。第(di)一学年结束后，她(ta)离奖学金(jin)只差5分。这让(rang)她(ta)懊恼了几个月。

梦丹离开工厂回家(jia)时拍下(xia)的照片(pian)。

这次(ci)实习会进行(xing)考核，评选出优秀实习生(sheng)，也能(neng)拿到奖金(jin)。评选标准是“不旷工，不给老师找麻烦，认认真真上班”。思甜露出一丝遗(yi)憾的表情，她(ta)还在担心(xin)之前(qian)的“跑路”影响考核。

中(zhong)考的阴影在思甜心(xin)中(zhong)挥之不去。在得知自己中(zhong)考落榜的几天之后，她(ta)就离开了家(jia)乡所在的农村，前(qian)往曾经向往的市里寻找假期工作(zuo)。

两年后，思甜也想考大专。更远的未来(lai)，她(ta)想成为服装设计师，不想再次(ci)进厂打(da)工，就像她(ta)的哥哥和父亲一样。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文中(zhong)人物除(chu)许(xu)辉外均(jun)为化名(m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