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lin)大春告诉我们(men)，在潮阳，大地与(yu)海洋炼成了两种截然不同的(de)地方(fang)文化品格。把眼界扩大到整个潮汕，我们(men)看(kan)到的(de)情景，亦犹如(ru)是。

潮汕地处中(zhong)国大陆东南一隅，北(bei)边是山，南面是海。横(heng)亘在潮汕西北(bei)部(bu)的(de)莲(lian)花山脉，是这(zhe)个地区与(yu)珠江流域(yu)的(de)分水岭。潮州城北(bei)面绵(mian)延百余里的(de)凤凰(huang)山区阻(zu)隔了潮汕和北(bei)方(fang)地区的(de)联系，在崇(chong)山峻岭中(zhong)，只(zhi)有蜿蜒千里的(de)韩江是最方(fang)便的(de)通道(dao)。这(zhe)条通道(dao)可(ke)以(yi)跟赣江连(lian)接起来，在很长时间里，对(dui)潮汕和中(zhong)原(yuan)地区的(de)沟通起着巨(ju)大的(de)作用。

潮汕东南面，涨海连(lian)天。漫长的(de)海岸线和广阔的(de)海域(yu)，对(dui)潮汕的(de)历史发展造(zao)成极大的(de)影响(xiang)。背山面海，可(ke)耕地很少，潮汕人只(zhi)能够以(yi)海为田，在波涛里闯荡谋生。有了季(ji)风和海流给予的(de)便利，潮汕与(yu)中(zhong)国沿海地区以(yi)至日(ri)本列岛、朝鲜半岛、琉球(qiu)列岛、南洋诸岛和中(zhong)南半岛成为一个交(jiao)往密(mi)切的(de)区域(yu)，一个海洋世界。这(zhe)是潮汕人海外移民和海上贸易传统(tong)得(de)以(yi)形成的(de)重要条件(jian)。在这(zhe)样一个海洋世界里，潮汕人接触了中(zhong)国文化以(yi)外的(de)多元文化，通过相互交(jiao)流、吸收，丰富了潮汕文化。

这(zhe)种自(zi)然地理环境，始终影响(xiang)着潮汕历史发展。于是，讲述(shu)潮汕的(de)历史故事(shi)，就必须有两种地理的(de)视角(jiao)：大陆的(de)潮汕和海洋的(de)潮汕。

大陆和海洋共同塑(su)造(zao)了潮汕的(de)区域(yu)传统(tong)文化面貌。今天海内外的(de)潮汕人，保留(liu)着颇为一致的(de)独特民性、风俗和富有特色(se)的(de)生活方(fang)式。最让世人瞩目的(de)，是移民和经商。

贰(er)

在强调地理元素所造(zao)成的(de)地域(yu)文化独特性的(de)同时，也必须重视时间元素所造(zao)成的(de)地域(yu)历史变迁。历史变迁对(dui)潮汕文化的(de)形成同样重要。

在文化的(de)视野里，这(zhe)个区域(yu)的(de)历史变迁可(ke)以(yi)分成四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在公元前2世纪以(yi)前。这(zhe)一阶段的(de)考古资料显示，本地区与(yu)周边地域(yu)有密(mi)切的(de)文化联系，先(xian)是与(yu)东面闽台保持一致，后来，西面的(de)南越文化入侵本地，改变了本地区文化的(de)原(yuan)来面貌，但土著文化色(se)彩依然强烈。

第二个阶段从(cong)公元前200年前后开始。主要通过北(bei)方(fang)移民和行(xing)政建置，中(zhong)原(yuan)文化与(yu)土著文化在这(zhe)块土地上，经由并(bing)生、对(dui)抗，逐渐融合。从(cong)这(zhe)个时间起，本地文化开始不断“中(zhong)国化”的(de)过程。

先(xian)是，南越国在南海郡增置揭阳县。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汉(han)平南越，本地区纳入汉(han)帝国的(de)建制，南迁的(de)北(bei)方(fang)移民慢慢多起来。到东晋义熙九年（公元413年），本地开始有了郡一级的(de)建置。这(zhe)一时期考古发现的(de)文物，有非常典型的(de)北(bei)方(fang)风格。这(zhe)是新移民遗留(liu)下(xia)来的(de)。它正好说明这(zhe)时移民和土著基本上还处于互相隔绝的(de)状态。唐(tang)高宗、武后时（公元7世纪后期），陈政、陈元光父子与(yu)58姓(xing)军校屡次平定泉潮间蛮僚啸乱(luan)，在这(zhe)两个州之间，又有了漳(zhang)州的(de)建置。北(bei)方(fang)移民人数增长很快，带来了进步的(de)农业和手工业生产方(fang)式，改变了本地人文景观。元和十四年（公元819年）韩愈(yu)被贬潮州，是对(dui)潮汕历史影响(xiang)巨(ju)大的(de)事(shi)件(jian)。儒家思想通过学校教育强化，盛行(xing)于中(zhong)国北(bei)方(fang)的(de)佛教也传播至本地。虽然在韩愈(yu)之前潮州已经有了官办学校，不过，着眼潮汕文化的(de)发展源流，韩愈(yu)仍然被人们(men)看(kan)作是潮州开始向社会中(zhong)下(xia)层普及儒家文化的(de)代表，是转(zhuan)变潮州文化习(xi)俗的(de)百世之师(shi)。韩愈(yu)和大颠的(de)际会，开始了本地“儒佛交(jiao)辉”的(de)人文历程。到唐(tang)末五(wu)代（公元9世纪），中(zhong)原(yuan)正统(tong)文化已经普及到潮汕地方(fang)社会的(de)中(zhong)下(xia)层。

第三个阶段，自(zi)北(bei)宋延续到明代中(zhong)期（公元10—16世纪）。本地土著文化与(yu)中(zhong)原(yuan)文化融合，潮汕文化成为汉(han)文化一个分支。这(zhe)个阶段，中(zhong)国经济文化重心南移，潮汕得(de)到快速发展的(de)机遇，逐渐成为“岭南名郡”。移民规模不断扩大，带动了地方(fang)经济的(de)增长。借助着学校教育和科举，士大夫文化渐成潮汕社会文化主流，宗教信仰也愈(yu)发多元化。在官员、士大夫和普通百姓(xing)共同的(de)努力下(xia)，潮州城成为一座颇有规模的(de)美丽的(de)城市(shi)。

改朝换代的(de)动荡，只(zhi)是水面波澜(lan)。战乱(luan)过后，潮州地方(fang)社会照着原(yuan)来的(de)惯性运转(zhuan)。在13世纪末到14世纪中(zhong)期，政治、经济、文化都有比较稳定的(de)发展。

明朝建国伊始（1368年），洪武皇帝实(shi)行(xing)“重农抑商”的(de)国策。很多土著的(de)山民疍户开始定居务农，成为朝廷的(de)好百姓(xing)。依赖于农耕生活的(de)安定，很多农家的(de)孩子通过进学改变了社会身份，也使自(zi)己的(de)家庭实(shi)现了社会阶层的(de)流动。经过几代人的(de)积累，从(cong)弘治到万历前期（公元16世纪前后），潮州科名之盛，空前绝后，形成一个对(dui)本地社会颇具(ju)影响(xiang)力的(de)士大夫阶层。士大夫阶层的(de)形成，推动着本地学术的(de)发展和乡村宗族的(de)文化建构。潮汕文化传统(tong)的(de)主要面相之一——宗族化开始呈现。这(zhe)时，正逢欧洲商业势力东来，有一些人开始重操商贸旧业，海上私市(shi)贸易又活跃起来。海上贸易的(de)重兴，也强化了潮汕文化传统(tong)的(de)另一个特色(se)——商业化。这(zhe)有违王朝既定国策。16世纪后期，朝廷强化地方(fang)控(kong)制，用武力镇压潮州海商，却也开启了潮汕人向东南亚移民的(de)先(xian)声。

儒家文化的(de)影响(xiang)，从(cong)16世纪延续到18世纪中(zhong)期，这(zhe)一时期颇为潮汕人引以(yi)自(zi)豪的(de)科举成就、在乡村普遍建立起来的(de)宗族制度，都是这(zhe)种影响(xiang)的(de)结果。

第四个阶段，晚明到清(qing)代（公元16世纪后期到20世纪初）。

由于清(qing)乾隆以(yi)后海上交(jiao)通与(yu)贸易的(de)开放，潮州的(de)科举成绩在18世纪中(zhong)叶坠崖式地突(tu)然中(zhong)落。也是从(cong)这(zhe)时起，潮汕海外移民数量开始大规模增加，潮汕文化向海外发展，与(yu)整个环中(zhong)国海地区联系。在这(zhe)个阶段，本地区的(de)农业和商业并(bing)头发展，一起哺养起本地不断快速增长的(de)人口。但这(zhe)一小块山海之间的(de)土地毕竟狭隘，哺养的(de)责任，最终还要由商业来担负。于是，海上贸易和海外移民，成了这(zhe)段历史的(de)主题词。我们(men)对(dui)潮汕历史思考的(de)中(zhong)心，也不能不转(zhuan)移到整个环中(zhong)国海地域(yu)。

叁

这(zhe)样一个历史进程，讲述(shu)了不同来源的(de)多种文化——以(yi)南中(zhong)国海为中(zhong)心的(de)海洋世界的(de)土著文化，来自(zi)北(bei)方(fang)大陆的(de)中(zhong)原(yuan)文化，还有随(sui)潮流而至的(de)西方(fang)文化在潮汕地区相互交(jiao)流、包容、对(dui)抗、融合，如(ru)何造(zao)成地域(yu)社会的(de)变迁；也讲述(shu)了商业贸易和移民，如(ru)何让这(zhe)种地域(yu)文化的(de)影响(xiang)不断向海外拓展；讲述(shu)了在近代，这(zhe)种地域(yu)文化又如(ru)何连(lian)接起离散在世界各地的(de)潮汕人。实(shi)际上，它回应了我们(men)在文章开头提出的(de)问(wen)题：什么是潮汕文化？

李亦园先(xian)生在《一个移殖的(de)市(shi)镇》这(zhe)本书中(zhong)讲过一个故事(shi)：1960年代中(zhong)期，他在马来西亚柔佛州麻坡做(zuo)田野调查，陈蕾(lei)士先(xian)生陪同他参观了一个国乐社。陈蕾(lei)士是很有名气的(de)潮州筝演奏(zou)家和潮州音乐理论家，对(dui)中(zhong)国古乐器也很有研究。在参观过程，陈先(xian)生说了一段话：“中(zhong)国国乐所用的(de)乐器各地大致相同，但在演奏(zou)时，各地区所用以(yi)作导(dao)引的(de)乐器则有不同，例如(ru)潮州人用‘外江胡’作导(dao)引，福建人则用箫为导(dao)引，其风格也因此不同；而各地的(de)人都以(yi)他们(men)所演奏(zou)的(de)才是真正的(de)国乐。可(ke)是如(ru)混合这(zhe)些不同的(de)色(se)彩在一起，大家也都承认这(zhe)是国乐。”

李先(xian)生认为这(zhe)一段话虽然是从(cong)音乐的(de)观点而言，却可(ke)帮我们(men)解释(shi)中(zhong)国文化的(de)整合性与(yu)地区性的(de)问(wen)题，因为我们(men)若(ruo)把这(zhe)一段话引申(shen)为“中(zhong)国文化有许多不同的(de)地方(fang)性表现，各地区的(de)人都夸耀(yao)自(zi)己，认为他们(men)的(de)文化才是代表真正的(de)中(zhong)国文化，可(ke)是没有人否认，这(zhe)些不同地方(fang)性文化的(de)总和，也是真正的(de)中(zhong)国文化”，则可(ke)对(dui)中(zhong)国文化本质(zhi)的(de)一面能有所说明。

李先(xian)生的(de)意思很清(qing)楚：中(zhong)国文化是许多不同的(de)地方(fang)文化的(de)总和，这(zhe)是中(zhong)国文化本质(zhi)。我的(de)理解是，李先(xian)生这(zhe)句话表达的(de)，正是中(zhong)国文化的(de)“多元一体”。就是说，潮汕文化是中(zhong)国文化的(de)一部(bu)分，不过，它有自(zi)己特色(se)。潮汕文化的(de)特色(se)，就在于它的(de)海洋性。

作者简介：黄挺，曾任汕头大学潮汕文化研究中(zhong)心主任、汕头大学中(zhong)文系主任、汕头大学图书馆馆长，现为韩山师(shi)范学院潮学研究院历史学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