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

“他们(men)触动了我内心的某根琴弦”　　

南都:《我见过那(na)个人》是围绕“人像”主题创作的一篇随笔，你为什么(me)写(xie)这些人物？他们(men)对你有(you)何特殊意义？

王威廉：写(xie)人的散文，大多写(xie)的是自己认识(shi)或仰慕的人，但我们(men)对无名者、陌生人很少书写(xie)，我们(men)在大街上看到他们(men)，一闪而过，然后(hou)就彻底从记忆中抹去。而我想用文字速写(xie)的方式记录下这些人影。这是一场文学速记，我努(nu)力尝(chang)试能否从他们(men)呈(cheng)现(xian)的外在形(xing)象去打开他们(men)，发掘他们(men)的精神内核。这也考验着写(xie)作者的能力，如(ru)果(guo)作家仅仅是会编故事，那(na)么(me)我想现(xian)在的人工智能可(ke)以(yi)做(zuo)得更多、更好，而这种“精神肖像”是一个写(xie)作者跟世界之间的关系。我选(xuan)择这些人物，是他们(men)触动了我内心的某根琴弦。

南都：这让人联想到波德莱(lai)尔在《恶之花》里对各种路人、乞丐、妓女、流浪(lang)者等城市边缘人物的书写(xie)。你对都市里的边缘人物，或者说在一个当代都市的“陌生人社会”里的社会图景，对人物群像的速写(xie)是否有(you)过类似的灵感来源?

王威廉：波德莱(lai)尔的精神特质在于呈(cheng)现(xian)所谓恶的那(na)一面。过往文学史总(zong)是优(you)美、优(you)雅的，对世界的丑陋(lou)邪恶总(zong)是遮遮掩掩，是诗人把(ba)这些东西呈(cheng)现(xian)给我们(men)看，让我们(men)接纳世界的复杂性(xing)、多样性(xing)。我想我的写(xie)作心态和波德莱(lai)尔恰恰相反，我是想从边缘人身上发现(xian)我与他们(men)相通的部分：我能不(bu)能跟乞丐发生共鸣、从他身上获得一些我不(bu)具备(bei)的精神能量？比如(ru)我笔下的那(na)位(wei)乞丐，他是稍微有(you)点古希腊(la)哲学家的风采的；我写(xie)商场售货员，写(xie)她(ta)如(ru)何在枯燥的现(xian)代体制里机械地工作。当你以(yi)一个特别陌生的目光观察他们(men)的时候，你会很佩服，他们(men)有(you)一种让人惊(jing)讶(ya)的忍耐力，这种忍耐力不(bu)是天然形(xing)成的，是一点一点地在社会机制当中形(xing)成的。但如(ru)今我们(men)已经很少去思考和感受(shou)这些复杂的事物。

南都：你的“人像速写(xie)”方法是什么(me)？你如(ru)何观察并挖掘陌生人的内在？

王威廉：一开始，我只是远远地看着一群人，渐渐地在这群人中间，终于有(you)一个人是如(ru)此的与众不(bu)同(tong)、脱颖(ying)而出。当然，我更加相信的是，或许当你盯一个人盯得久了，你就会发现(xian)他是与众不(bu)同(tong)的。只不(bu)过大多数时候，他们(men)看起来平淡无奇，结果(guo)没想到，平淡无奇只是对方伪(wei)装自己的一件外衣。我在观察陌生人的时候，会把(ba)他们(men)放在一个人类历史空间里去看，既有(you)一个横向的空间感受(shou)，也有(you)一个来自于纵向的历史的感受(shou)，叠加在一起，它蕴含我的情感、我的思想、我的困惑。

南都：你在《沉溺》中回忆自己那(na)个热爱科学的童年，后(hou)来大学念了物理(li)学、人类学专业，这样的学科背景对你如(ru)今对世界的观察、思考和写(xie)作有(you)何裨益？对你来说，跨学科背景对一个作家意味(wei)着什么(me)？

王威廉：对我最大的好处就是，我从来没有(you)学科偏见。我们(men)现(xian)在的知识(shi)体系分得太细碎(sui)了，尤其是人文学科，也参(can)照科学技(ji)术那(na)一套(tao)弄得非常细，其实是很可(ke)笑的，人类的生活、生存是不(bu)可(ke)划分的，是一个整体。从这个意义来说，跨学科背景对作家意味(wei)着是不(bu)可(ke)或缺的。如(ru)果(guo)一个作家有(you)着学科的偏见隔阂，那(na)他肯定写(xie)不(bu)好作品，尤其在今天来说更是这样的，我们(men)更加需要一种整体性(xing)的视野(ye)。因为今天变化太快，各种科学技(ji)术、产品思维包围着我们(men)，人要么(me)变成一个经济理(li)性(xing)人、要么(me)变成一个终端式的人物、要么(me)变成一个信息茧(jian)房里的囚徒，人都被简单化、模式化了。但实际上文学恰恰相反，我们(men)需要的是一个活人活生生的人，而一个活生生的人就是要有(you)一套(tao)整全的视野(ye)来看待自己的生活，这是最重要的一点。

南都：你说“远离了灵魂，人工智能会比我们(men)写(xie)得更精彩”，你如(ru)何理(li)解(jie)文学中的灵魂深度？

王威廉：人工智能也擅长写(xie)作，它学习了人类的写(xie)作方法和优(you)秀文本，任何华美的语言(yan)都可(ke)以(yi)给你无限地创造下去，但是没有(you)意义，它没有(you)写(xie)作的冲动，也就离人的灵魂越来越远。文学中的灵魂深度就是指能不(bu)能触及到生命真正(zheng)的问(wen)题。所谓灵魂，就是生命体它所蕴含的超越自身的那(na)种莫可(ke)名状的力量，一种难(nan)以(yi)把(ba)握的追寻(xun)和冲动，是生命的原动力，是它驱动着我们(men)做(zuo)事情，让我们(men)写(xie)作。比如(ru)人工智能永远不(bu)会感到无聊，你不(bu)使(shi)用它时它就那(na)样，但是人无事可(ke)做(zuo)或做(zuo)着不(bu)喜欢的事情时会感到非常无聊。这就很有(you)意思了，人有(you)想做(zuo)和不(bu)想做(zuo)的事，有(you)他/她(ta)作为人的冲动，生命有(you)蒙昧的非理(li)性(xing)的一面，又(you)有(you)理(li)性(xing)的一面。　　

不(bu)以(yi)回望姿态，而以(yi)“现(xian)在进行(xing)时”理(li)解(jie)文学　　

南都：你如(ru)今在中山大学创意写(xie)作教研室任教。从自己写(xie)作到教别人写(xie)作，这之间有(you)怎(zen)样的困难(nan)需要跨越？你是一个怎(zen)样的老(lao)师？

王威廉：坦率地说，我从一个专业作家到大学来任教，心理(li)上还是有(you)些落差(cha)的，可(ke)能我过去对于高(gao)校有(you)一种想象，来了之后(hou)发现(xian)高(gao)校也有(you)它的一整套(tao)考核系统，也有(you)它的工作方式，我适应了一段时间，现(xian)在已经逐渐适应。

在课堂上我特别希望改(gai)变学生们(men)对文学的误解(jie)，因为现(xian)在有(you)很多学生觉得中文是一个很传统的、老(lao)掉牙的学科。我时常纠正(zheng)他们(men)，我说文学是真正(zheng)与时俱进的学科，李白与他那(na)个时代的关系，就和你与当下这个时代的关系是一样的，不(bu)能以(yi)一个回望的姿态去学习文学，而要以(yi)一种“现(xian)在进行(xing)时”的时态去理(li)解(jie)文学。同(tong)时，文学还是有(you)一个特别严苛(ke)的尺度和标准在那(na)儿的，审美有(you)高(gao)下，教师需要有(you)一个根本性(xing)的立场，要把(ba)艺术的尺度传递给学生，让他们(men)知道什么(me)是好的。

南都：书中有(you)几(ji)篇评述了我们(men)身边同(tong)时代的作家，比如(ru)魏(wei)微、郭爽、马拉等等，读来很有(you)亲近感。为什么(me)写(xie)这几(ji)位(wei)作家？从这些与你同(tong)时代、同(tong)辈作家身上可(ke)以(yi)看到一些共性(xing)吗？

王威廉：有(you)一点其实挺重要的，文学也是一种精神共同(tong)体。意思是我们(men)共享(xiang)了一个时代的精神，一种大家都互相彼此认可(ke)的文学的精神。我写(xie)的这些作家，让我觉得吾道不(bu)孤，是战友般的感觉。这个时代，若(ruo)你把(ba)尺度拉大了看，作家是一种特别稀有(you)的物种，对每(mei)一个写(xie)作者来说，彼此以(yi)文学情谊去走近对方、理(li)解(jie)对方，是非常珍贵(gui)的一件事情。比如(ru)作家马拉背后(hou)的一段故事，我看到他的坚守，看到有(you)人依然把(ba)作品当作生命中最重要的创造来珍惜的时候，我还是会非常感慨的。因为每(mei)个作家的命运不(bu)太一样，有(you)的作家读者多、有(you)的读者少，但最终衡量一个作家的都不(bu)是这些外在的东西，恰恰是来自于文学内部的尺度，它在衡量着每(mei)一个作家，这对于一个真正(zheng)的作家来说是最重要的。

南都：你藏书逾万册，却提出了“逃离书房”的想法。这种冲动源自何处？

王威廉：我出生在大西北，那(na)个年代新(xin)华书店(dian)的书是很有(you)限的，文学意义上的好书则(ze)更少，所以(yi)我小时候通过自己的不(bu)懈(xie)努(nu)力，各种搜刮寻(xun)找，也能有(you)100多本的藏书，但那(na)远远不(bu)能满足我的阅读胃口。上了大学之后(hou)，一方面是去图书馆疯狂阅读，一方面是线下疯狂买书，成为我最大的一笔支(zhi)出。最终，我实现(xian)了每(mei)一个写(xie)作者的梦想：拥有(you)好多的书。直(zhi)到现(xian)在，书都已经放不(bu)下了，办公室和家里堆得满满当当，我却开始琢磨说这些书每(mei)一本都要读吗？我真的想把(ba)有(you)些没用的书给清空。但每(mei)当这么(me)去做(zuo)的时候，就发现(xian)有(you)些书舍不(bu)得扔，即使(shi)以(yi)后(hou)也不(bu)会读，但就是舍不(bu)得。这种感觉让我很想逃离书房，想重新(xin)回到一种特别原初的状态，就像给自己按个重启键，让自己读一读真正(zheng)的尤其是最迫切想阅读的那(na)些书。在信息碎(sui)片化时代，逃离书房也意味(wei)着逃离茧(jian)房，向更广阔的田野(ye)世界去行(xing)走。有(you)时候，真实世界确实比书本、比信息要更重要。

采写(xie)：南都记者 朱蓉(rong)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