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有一个疑问。一九四(si)三年一月，穆旦是以什么理由返国的？他曾自述“抵印后至中国军营中养病”。很明显，野(ye)人山的经历(li)严重地挫伤了他疲(pi)累的身体。这不仅(jin)表现在(zai)身体的病困上，必然地，也会在(zai)他的精(jing)神上烙下深刻的印记，并会长(chang)久(jiu)地折磨他的灵魂。那么，选择归国，而不继续服务于军队(dui)，生病是一种理由。但另一种理由也许更直(zhi)接也更充分：退伍。如此，从一九四(si)二(er)年二(er)月到一九四(si)三年一月。穆旦实际(ji)从军的时间将近(jin)一年。而教育部曾有外(wai)文系三、四(si)年级男生应征参加(jia)翻译(yi)工作一年的规定，对于穆旦来说，一年时间已到，尽管，应征的时候(hou)他并非学生而是教师(shi)。他是应杜聿明“向西南联大(da)致函征求会英文的教师(shi)从军”而自愿报名甚至还是托了关系参加(jia)的。

此时，驻扎在(zai)蓝姆伽(ga)的中国驻印军在(zai)史迪(di)威的直(zhi)接指挥下正(zheng)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操(cao)练。三百名美军官应史迪(di)威的征召(zhao)自美国本土来到南亚次大(da)陆。很多命令、很多美式武(wu)器的操(cao)作说明都需要翻译(yi)官以中文讲解给中国士兵听。在(zai)中国官兵与美教官之间，太需要语言上的沟通。这时，翻译(yi)官太稀缺(que)了。由于抗战的实际(ji)需要，一部分美教官还来到昆明。在(zai)云南，翻译(yi)官的稀缺(que)尤其显得突出，以致很多联大(da)学生自愿到曲靖给美军汽车训练班做零时性的译(yi)员。国民(min)政府教育部更是下令，征调几(ji)所大(da)学所有应届四(si)年级身体合格的男生担任美军翻译(yi)员。一九四(si)三年十一月九日，表情凝重的梅(mei)贻琦校长(chang)曾以严肃的语音动员学生从军：

近(jin)日来，当大(da)家睡觉的时候(hou)，一定会听到不断的飞机声音吧，那是从印度飞来的运输机。它每天带来几(ji)十个盟军的军官和许多士兵，他们是来中国服务的。但是他们现在(zai)有几(ji)百人因为没有通译(yi)员不能到各地去工作。我们同学现在(zai)正(zheng)是年富力强(qiang)的时候(hou)，而且都受到了相(xiang)当的教育。平时我们只恨没有好的、适当的机会为国家服务，能亲自经历(li)这伟大(da)时代的多变的新奇的赐予。现在(zai)机会到了，国家急切地需要你(ni)们，希(xi)望同学能踊跃参加(jia)通译(yi)工作。

近(jin)日来，当大(da)家睡觉的时候(hou)，一定会听到不断的飞机声音吧，那是从印度飞来的运输机。它每天带来几(ji)十个盟军的军官和许多士兵，他们是来中国服务的。但是他们现在(zai)有几(ji)百人因为没有通译(yi)员不能到各地去工作。我们同学现在(zai)正(zheng)是年富力强(qiang)的时候(hou)，而且都受到了相(xiang)当的教育。平时我们只恨没有好的、适当的机会为国家服务，能亲自经历(li)这伟大(da)时代的多变的新奇的赐予。现在(zai)机会到了，国家急切地需要你(ni)们，希(xi)望同学能踊跃参加(jia)通译(yi)工作。

一句(ju)“国家急切地需要你(ni)们”，多少学子(zi)热泪盈眶。梅(mei)贻琦自己的儿子(zi)梅(mei)祖彦不由分说就去报了名。从军三年，梅(mei)祖彦出生入死，并不因为是梅(mei)贻琦的儿子(zi)而有什么特殊化。其时， 中国驻印军新一军军长(chang)孙立人干脆向联大(da)直(zhi)接招募土木、机械、电机专业的同学加(jia)入他的部队(dui)。这位出身清华、作战骁勇的将军鼓励(li)学生为国家效力。

1942年10月，摄于印度加(jia)尔各答。（图片(pian)源自《穆旦传》）。

可正(zheng)在(zai)这个节骨眼上，穆旦结束(shu)少校翻译(yi)官的从军生涯(ya)果决地乘飞机返国了。也许是一次正(zheng)常的换岗，但推(tui)想其中必定也有当事人深刻而不便明说的缘由，事涉(she)一个人隐(yin)秘的内情，自述的文字一般也就不会写，但诗会写，诗最擅长(chang)书写诗人欲说还休的潜意识。这种潜意识，似乎也可以用诗人的一行诗来表达，即：“我追寻的一切都已经避远(yuan)…… ”（穆旦：《阻滞的路》）

应当记得穆旦初到印度时写下的这首《阻滞的路》。诗写得太直(zhi)接了，像“我要回去”“然而我只想回到那已失迷的故乡”这样的诗句(ju)，简(jian)直(zhi)冲口而出。可以说，“趁这次绝望给我引路”而来到印度，他收获的并非希(xi)望，而是又一次“被时间冲向寒凛(lin)的地方”——一次莫名其妙的歧视，尽管没有明说它的施予者，但也不难猜想。穆旦写下了一个诗人天性中的敏感 ：“你(ni)们歧视我来自一个陌生的远(yuan)方……”（穆旦：《阻滞的路》）

还有更加(jia)深刻的一个原因。一九四(si)二(er)年十二(er)月，即归国前一个月，穆旦写下了《幻想底乘客》。诗的第一节是 ：

从幻想底航线(xian)卸下的乘客，

永远(yuan)走上了错误的一站，

而他，这个铁掌下的牺牲者，

当他意外(wai)地投(tou)进别人的愿望，

从幻想底航线(xian)卸下的乘客，

永远(yuan)走上了错误的一站，

而他，这个铁掌下的牺牲者，

当他意外(wai)地投(tou)进别人的愿望，

一九四(si)二(er)年，从“幻想底航线(xian)”运载来的“幻想底乘客”，不是普(pu)通的观(guan)光客，而是出征的士兵或是来蓝姆伽(ga)受训的国军军官。从“错误的一站”“铁掌下的牺牲者”“别人的愿望”这一类意象分析，我们完全可以体会到诗人迥异于主流关于战争的一般看法。不可否认，中国从事的是一场(chang)神圣(sheng)而正(zheng)义的战争，但是，如果站在(zai)一名诗人的立场(chang)，从人性的高(gao)度来审察，那就会得出与任何一方不甚同调的结论。不管怎么说，战争，对渺小的、活生生的个人来说，都是一场(chang)将生命碾入齿轮的大(da)灾难。穆旦是体会过这首诗中所说的“这里的恩惠是彼此恐惧”和“秘密(mi)的绝望”的。这里，所谓的自由，也只是“忍耐的微笑 ”。当然，这些“幻想底乘客”，通过不择手段(duan)的“爬(pa)行”，“化无数的恶意为自己营养”，有一天，终究会有模有样地做起主人来的。但诗人不会，也不屑。

穆旦刚刚从可怖的死亡中走出来。说他从地狱里回来也毫不为过。野(ye)人山的经历(li)惊心动魄(po)，对任何经历(li)者都是十足的噩梦。在(zai)写作中，穆旦非常珍惜自己的经验。他的从军，从潜意识里考察，也未尝没有要为自己的诗人生涯(ya)创造一种传奇的冲动。从偶然留存下来的他写给唐振湘的一封信，我们读到了这样的话：“看你(ni)的信非常有现实性和戏剧性，一方面羡慕你(ni)的机遇，在(zai)这些被征同学中，你(ni)的变动该算(suan)最大(da)，见(jian)闻最新。只要不死（好在(zai)你(ni)还能逃难），我想一得休息(xi)，你(ni)会写下点什么来的。”（穆旦致唐振湘，1944年11月16日）看到“羡慕”一词，完全可以明白穆旦对于丰富个人经历(li)的那种热烈(lie)的向往(wang)（实际(ji)上，他的经历(li)也足够丰富）。诗人最好的作品(pin)，必定是依托最丰富复杂的生活创造出来的。穆旦有过这样的写作经验，比如，三千里步行，一得休息(xi)，他就写出了《小镇一日》和《赞美》这样的诗。野(ye)人山噩梦，会不断地折磨他，迫使他寻找与死亡对应的词语。从心理上分析，写作可以缓释一个人精(jing)神紧张的压(ya)力。

事实上，野(ye)人山的经历(li)已经隐(yin)隐(yin)约(yue)约(yue)地出现在(zai)一些诗歌中了，《自然底梦》从诗后标示的时间看，应该是一首到达印度不久(jiu)写下的诗，但我们对这首诗的背景仍一无所知，我们不免感到，这首形式整饬(chi)、技(ji)艺出众(zhong)的诗一目了然却又非常难懂，当穆旦写下“我底身体由白云和花草做成，/我是吹过林木的叹息(xi)……我是有过蓝色的血，星球底世(shi)系”而“迷误在(zai)自然底梦中”的时候(hou)，很难说没有那个刚刚翻过野(ye)人山原始森林的影子(zi)。

一九四(si)三年三月的《祈神二(er)章》，收录在(zai)《穆旦诗集（1939—1945）》中，因其言说的不及(ji)物，通常不被人注意。我们注意到它，是它的诗句(ju)溢出的情感太充沛了以致觉得它根本就与穆旦的诗歌观(guan)念相(xiang)违背。现在(zai)已经明白，它是从一首更长(chang)的诗中截取出来的。它只是一首长(chang)诗的“合唱”部分，而且，截取后，两个章节前后正(zheng)好反(fan)了一个个儿。这首长(chang)诗就是《隐(yin)现》。

需要说明一下的是，《隐(yin)现》的版本很多，从它的初稿开始，有五年的时间（1943—1948），穆旦时不时地在(zai)修(xiu)订(ding)它，试图完善它。他修(xiu)订(ding)的基本原则(ze)是把这首长(chang)诗抽象化，以使它获得一种诗学意义上的普(pu)遍性。此处，我们借助清华大(da)学解志熙教授辑校的当年发表在(zai)重庆《华声》半月刊第一期第五、六合刊号的初版本来做一些选择性的评述。

《隐(yin)现》是穆旦写下的为数不多的长(chang)诗中的一首，应该说，它是迄(qi)今他创作的最长(chang)的一首诗。在(zai)技(ji)艺上，它有十足的形式感。“隐(yin)现”的总题下分若干小标题，令人想到艾略特的《荒(huang)原》。但是，当你(ni)略过《时间的主宰》的小标题深入读下去的时候(hou)，长(chang)诗的语调反(fan)倒(dao)很接近(jin)于《四(si)个四(si)重奏》，而且，《隐(yin)现》的开篇，与《四(si)个四(si)重奏》的开篇一样，是关于时间的叙述：

白日是我们看见(jian)的，黑夜是我们看见(jian)的，

我们看不见(jian)时间，

未曾存在(zai)的出现了，出现的又已隐(yin)没，

我们不知道歌颂这真实的主宰，

一年，一月，一分，一秒，

喔，我们不知道一秒无限的丰富

我们不知道我们面对的恐怖

时间的占(zhan)有和放弃，

我们看见(jian)的都是它所占(zhan)有的，

我们看见(jian)的是它的意象的满足，

是苍天之下唯一的欢(huan)快

白日是我们看见(jian)的，黑夜是我们看见(jian)的，

我们看不见(jian)时间，

未曾存在(zai)的出现了，出现的又已隐(yin)没，

我们不知道歌颂这真实的主宰，

一年，一月，一分，一秒，

喔，我们不知道一秒无限的丰富

我们不知道我们面对的恐怖

时间的占(zhan)有和放弃，

我们看见(jian)的都是它所占(zhan)有的，

我们看见(jian)的是它的意象的满足，

是苍天之下唯一的欢(huan)快

不仅(jin)如此，《隐(yin)现》的第一章《宣道》第二(er)小节“一切摆动”中“已经发生过了正(zheng)在(zai)发生着或者将要发生”的表述，与艾略特的“时间过去”“时间现在(zai)”和“时间将来”（此据裘小龙(long)译(yi)文）也颇类似。当然，《四(si)个四(si)重奏》描绘一个皈依宗教的人在(zai)寻求真理的心路历(li)程，既有艾略特个人的经历(li)（经验），也以但丁式的诗行插入了当代历(li)史的情景式描述，不过，长(chang)诗更多的乃是诗人对于人类命运的思考。我们在(zai)《隐(yin)现》中同样看到了这种努力。有意思的是，这个《华声》版的《隐(yin)现》，与后来的修(xiu)订(ding)版有一个根本性的不同，它不像后者在(zai)第一章一上来的“宣道”之后就开始了向上帝的吁请（“主啊，我们摆动于时间的两极”），这个“主”在(zai)初版里是在(zai)最后的“祈神”里出现的，前面祷(dao)告(gao)的成分并不明显，初版里面的两次“合唱队(dui)”的合唱，与其说是“祈神二(er)章”，不如把它们看成古希(xi)腊歌剧中歌队(dui)的咏叹。

不得不说，对《隐(yin)现》，我们仍然很难从整体上把握。从它有限的片(pian)段(duan)里，我们看到了野(ye)人山的经历(li)在(zai)诗人灵魂中的回响：“可是当我爬(pa)过了这一切而来临，/亲爱的，坐在(zai)山岗上让我静静地哭泣。”从“爬(pa)过”一词，我们分明看到了这种艰难的心路历(li)程。接下来：

那一切都在(zai)战争，亲爱的，

那以真换来的假，以假换来的真，

我和无我，那一切血液的流注

都已和时间同归消隐(yin)。

那每一伫足的胜利(li)的光辉

虽然照耀(yao)，当我终于从战争归来，

当我把心的深处呈献你(ni)，亲爱的，

为什么那一切发光的领(ling)我来到绝顶的黑暗，

坐在(zai)山岗上让我静静地哭泣。

那一切都在(zai)战争，亲爱的，

那以真换来的假，以假换来的真，

我和无我，那一切血液的流注

都已和时间同归消隐(yin)。

那每一伫足的胜利(li)的光辉

虽然照耀(yao)，当我终于从战争归来，

当我把心的深处呈献你(ni)，亲爱的，

为什么那一切发光的领(ling)我来到绝顶的黑暗，

坐在(zai)山岗上让我静静地哭泣。

好一句(ju)“那一切都在(zai)战争”，如艾略特通过欲望来考察人性一样，穆旦通过战争——一种更大(da)的灾难来考察人性。“当我终于从战争中归来”的“战争”，因为已经有了解志熙教授帮我们找来的标示着“一九四(si)三年三月”创作日期的这个初版本，我们有理由把它直(zhi)接看成是远(yuan)征军入缅(mian)作战惨败的那一场(chang)。当战争找到了一个具体的时间和地点，很奇怪，这首诗忽然变得重要起来。在(zai)有关战争临身的片(pian)段(duan)里，我们读到了这样的句(ju)子(zi)：

我曾经生活过，我曾经燃烧过，

我曾经被割(ge)裂

在(zai)愤怒，悔恨，和间歇的冷热里。

我曾经憎恶一个人，把他推(tui)去，

他有高(gao)颧骨，小眼睛，枯(ku)干的耳朵，

他用嘶哑的声音喝喊他的同族，

……

我曾经把他推(tui)去，把我的兄弟(di)推(tui)去，

我曾经自立在(zai)偏见(jian)里，而我没有快乐，

我曾经生活过，我曾经燃烧过，

我曾经被割(ge)裂

在(zai)愤怒，悔恨，和间歇的冷热里。

我曾经憎恶一个人，把他推(tui)去，

他有高(gao)颧骨，小眼睛，枯(ku)干的耳朵，

他用嘶哑的声音喝喊他的同族，

……

我曾经把他推(tui)去，把我的兄弟(di)推(tui)去，

我曾经自立在(zai)偏见(jian)里，而我没有快乐，

初版本《隐(yin)现》带着令人震(zhen)惊的细节感以及(ji)诗人的体温开始了反(fan)思。穆旦“痛苦地发现即使身在(zai)正(zheng)义的抗战阵营中的‘自己’，其实也并非问心无愧、清白无辜”。从战场(chang)上归来的穆旦， 正(zheng)如解志熙所说“不再是一个单(dan)纯(chun)站在(zai)国族立场(chang)上讴歌民(min)族抗战、欢(huan)呼(hu)民(min)族复兴的诗人，而已成长(chang)为一个超越(yue)了民(min)族国家界限、能够站在(zai)全人类的立场(chang)上来质(zhi)疑战争的诗人”。其实，在(zai)《幻想底乘客》一诗里——那种质(zhi)疑的声音已经非常明显了。

在(zai)《隐(yin)现》中，穆旦秉承了艾略特等现代派诗人对于二(er)十世(shi)纪的深刻的质(zhi)疑与批评。在(zai)一个抗战主潮突出的时代，穆旦没有被千人一腔的时代喧嚣所淹没，他以独特的个性、以沉思的品(pin)质(zhi)、以实验性的文本探索、以人性的高(gao)度、以异乎寻常的汉语……发出了一个时代卓越(yue)的高(gao)音：

我们站在(zai)这荒(huang)凉的悬崖上，

我们是廿世(shi)纪的众(zhong)生骚动在(zai)黑暗里，

我们有机器和制度却没有幸福

我们有复杂的感情却无处归依

我们有很多声音而没有真理

我们有良心我们永无法表露

我们站在(zai)这荒(huang)凉的悬崖上，

我们是廿世(shi)纪的众(zhong)生骚动在(zai)黑暗里，

我们有机器和制度却没有幸福

我们有复杂的感情却无处归依

我们有很多声音而没有真理

我们有良心我们永无法表露

作者/邹汉明

摘编(bian)/张进

编(bian)辑/张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