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暑假，系馆屋顶被(bei)暴风雨掀走，整修屋顶的工人(ren)原本歌声不断(duan)，但后来一位工人(ren)误触到高压线，不幸(xing)身亡，屋顶上顿时沉寂。

当时，我(wo)正读到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安(an)得广厦千万间(jian)，大(da)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an)如山(shan)”，感到分外凄戚。房屋、歌声、建(jian)筑工人(ren)，常常在心中串在一起，加深了(le)我(wo)对建(jian)筑专业的情(qing)感，启迪了(le)我(wo)的“人(ren)居”之梦。或许这就是懵懵懂(dong)懂(dong)的逐梦人(ren)生的开始。

1945年，参加了(le)抗日远征军的我(wo)又回(hui)到重庆。当时意愿很单纯，就是要回(hui)去读书。在1943年大(da)学三年级的时候，我(wo)感觉开始对建(jian)筑学开窍，写了(le)《释“阙”》一文，登载在班里办的《建(jian)筑》杂志上。回(hui)到重庆后，老学长(chang)卢绳(sheng)找我(wo)，说梁(liang)思成先生希望我(wo)去见他。原来是梁(liang)思成和林徽因两位先生看到了(le)《释“阙”》，想找我(wo)谈谈。

梁(liang)先生学术(shu)视野开阔，走在时代的前面。这时期，梁(liang)先生已(yi)经开始考虑抗战胜利后的重建(jian)工作了(le)。我(wo)到的时候，梁(liang)先生正在读沙里宁的《城市：它的发展(zhan)、衰败与未来》。他询问了(le)中央大(da)学的教学情(qing)况，又问我(wo)是不是对中国建(jian)筑有兴趣。我(wo)随感而发，说到过西南之后有所转变，战争破坏(huai)太厉害，想改(gai)为研究城市规划(hua)。

原以(yi)为梁(liang)先生只是谈谈话，没想到他明确让我(wo)留下来，当天中午就让我(wo)在那儿吃饭。后来我(wo)每天都去，工作了(le)两个多月。当时，做的事情(qing)是为梁(liang)先生的《图像中国建(jian)筑史》进行完善。

后来，梁(liang)先生邀我(wo)去聚兴村看他。梁(liang)先生说他已(yi)获批在清(qing)华大(da)学新(xin)办一个建(jian)筑系，梁(liang)先生希望我(wo)去当助教。我(wo)本来也模模糊糊地想走学术(shu)道路，这令我(wo)喜出望外，立(li)即答(da)应了(le)，从(cong)此开始了(le)在清(qing)华大(da)学70多年的教学生涯(ya)。

在清(qing)华任教期间(jian)，梁(liang)先生推(tui)荐我(wo)去美国匡溪艺术(shu)学院学习建(jian)筑与城市规划(hua)，这是建(jian)筑师沙里宁创办的。

沙师的教导重在启发。他热爱东方艺术(shu)，说这是一个宝库，提醒我(wo)注(zhu)意，不要失去东方的文化精神。匡溪的规定，学生毕业前，要举行个展(zhan)。当地的报纸将(jiang)我(wo)的展(zhan)品作了(le)报道，并列出沙师的评(ping)语：“在他的工作中，灌注(zhu)了(le)一种称之为中国现(xian)代性的精神。这种精神不仅来自一般的人(ren)类文化发展(zhan)，而且(qie)来自中国实际生活的发展(zhan)，一种新(xin)与旧的结合，基于中国自身的坚定不移的精神。”

当时，我(wo)仅仅将(jiang)其理解为一般的赞勉之辞，未加多想。在半个多世纪(ji)后的今天，重温旧事，回(hui)顾(gu)几十年来的道路，不就是在中与西、古与今矛盾中徘徊前进？！而什么是中国现(xian)代性的精神，如何能从(cong)中国实际的发展(zhan)中发现(xian)、探索这种精神，时至(zhi)今日，仍然是需要认真思考并严肃探讨的。

阔别祖国两年，收到一封林徽因口授、罗哲文代笔的信。大(da)意是国内形势很好、百废待(dai)兴，赶紧回(hui)来参加祖国建(jian)设的工作。在梁(liang)林两位先生的召唤下，我(wo)克服重重困(kun)难，回(hui)到祖国，从(cong)此开始一生为中国城乡建(jian)设奋斗的历(li)程。

一个人(ren)的一生不知要走过多少“十字路口”，一个弯转错了(le)就很难回(hui)到过去，因此道路的选择至(zhi)关重要。

回(hui)顾(gu)过往，有几次重要的“十字路口”。现(xian)在想来，如果(guo)当时留在美国，便(bian)没有此后几十年在中国建(jian)设领(ling)域的耕耘和收获。类似的情(qing)况一个人(ren)一生不知要经历(li)多少次。自我(wo)审视之所以(yi)没有“转错”大(da)方向，还是与早年“立(li)志”相关。我(wo)很早便(bian)立(li)志在建(jian)筑与城市的学术(shu)领(ling)域做一些事，在不同时期，根据现(xian)实条件，做出相应的选择。

怀着心花怒(nu)放的心情(qing)，我(wo)积极投入到新(xin)的工作之中，参与了(le)长(chang)安(an)街规划(hua)设计、天安(an)门广场(chang)扩建(jian)规划(hua)设计、毛主席纪(ji)念堂规划(hua)设计等重大(da)项目。

除了(le)首都北京的规划(hua)建(jian)设，保定城市规划(hua)是我(wo)想特别讲一讲的。

保定自古即是“畿辅通衢(qu)之地”，在历(li)史和地理上具有重要地位。开展(zhan)规划(hua)工作时，保定旧城保存尚完整，也很繁(fan)荣，是居民的主要集中地。规划(hua)工作的任务(wu)之一是把旧城与跨过铁路即将(jiang)发展(zhan)的新(xin)区(qu)联(lian)结为一个整体。

我(wo)们对保定旧城保护、新(xin)区(qu)发展(zhan)开展(zhan)了(le)全面规划(hua)，对道路、绿地等也进行了(le)深入设计。规划(hua)方案不断(duan)调(diao)整，开始新(xin)区(qu)的道路网是斜向的，后来尊重当地的意见改(gai)为正南正北，最终形成了(le)一个比较深入而实际的规划(hua)方案：东西城有机联(lian)结，有广场(chang)、有新(xin)中心、有绿带(dai)，空间(jian)有序、疏密有致，并且(qie)对旧城的大(da)慈阁、南大(da)街、直隶总督署、一亩泉等处的保护也非(fei)常关注(zhu)。

在数十年的学术(shu)人(ren)生中，除北京外，我(wo)参与了(le)不少地方的规划(hua)。但一个中等城市的规划(hua)得以(yi)较完整付诸实践的，唯有保定。

改(gai)革开放的洪流(liu)重新(xin)焕发了(le)学术(shu)界的热情(qing)。中国科学院院士（当时叫学部(bu)委员）制(zhi)度恢复后，我(wo)选上了(le)学部(bu)委员。这使我(wo)有一种强大(da)的学术(shu)使命感，获得了(le)“建(jian)筑学要走向科学”的感悟。

创建(jian)建(jian)筑与城市研究所，出版《广义建(jian)筑学》，完成菊儿胡(hu)同41号院工程，提出“人(ren)居环(huan)境科学”，主持撰写国际建(jian)协《北京宪(xian)章》，我(wo)主要的学术(shu)成果(guo)基本是在上世纪(ji)80年代初到90年代末之间(jian)的近20年间(jian)完成的，很值得怀念。

我(wo)为数有限的建(jian)筑创作实践多与文化遗产有关，菊儿胡(hu)同41号院工程比较有代表性。如何与环(huan)境保持一致？原则是“积极保护、整体创造(zao)”。

当时，41号院住了(le)44户人(ren)家，但只有一个水龙头和街道公厕，人(ren)均住房面积只有5平方米左右，改(gai)建(jian)需求(qiu)紧迫。

41号院的设计工作从(cong)1987年持续到1991年，十分用功。四合院的层数进行了(le)突破，设计了(le)2层、3层的四合院，在保证每一层都有合理日照的前提下，追求(qiu)达到最高密度。楼房的四角安(an)置楼梯，楼梯下方做开敞布局，使院落(luo)间(jian)能够(gou)形成通风。院子里原有的两棵古树也保留了(le)，周边建(jian)筑都围绕这两棵古树布局。此外，在考虑多方面限制(zhi)条件的基础上，在有限的用地面积上安(an)置了(le)最多的住户，而且(qie)每家都有自己的厨(chu)房与厕所。菊儿胡(hu)同经改(gai)造(zao)最终建(jian)成后，造(zao)价控制(zhi)在每平方米500元(yuan)以(yi)内，我(wo)至(zhi)今还保存着单据。

第一期工程完工后，获得多方面好评(ping)，许多人(ren)认为菊儿胡(hu)同是“古都新(xin)貌”，旋即着手第二期改(gai)造(zao)工程。

1993年，菊儿胡(hu)同新(xin)四合院工程被(bei)授予“世界人(ren)居奖”，被(bei)认为“开创了(le)在北京城中心进行城市更新(xin)的一种新(xin)的途径”。这是近代以(yi)来中国建(jian)筑作品首次在国际上获取的最高荣誉。此后，我(wo)又陆续主持曲阜孔子研究院、北京中央美术(shu)学院、南京江宁织造(zao)博物馆等的设计。

建(jian)筑当随时代，我(wo)们可以(yi)从(cong)多种途径发挥创造(zao)。作为一位中国建(jian)筑师，我(wo)深信，中国拥有深厚(hou)的建(jian)筑、风景园林和城市的文化传统，以(yi)及丰富的东方哲学思维与美学精神。如何运用现(xian)代设计理念和技术(shu)条件，吸取多元(yuan)文化内涵(han)，探索新(xin)的形式(shi)，创造(zao)优美的生活环(huan)境，这可能是避免世界文化趋同、促成当今城乡环(huan)境丰富多彩的途径之一。

时代需要“大(da)科学”，也在孕(yun)育“大(da)艺术(shu)”。2012年，因对人(ren)居环(huan)境科学的贡献，我(wo)荣获2011年度国家最高科学技术(shu)奖。人(ren)居环(huan)境科学是随着改(gai)革开放，随着政治、经济、社会发展(zhan)应运而生的，涉(she)及诸多学术(shu)领(ling)域，“人(ren)居之道”是科学、人(ren)文、艺术(shu)的融(rong)汇。

未来充满(man)无限的生机和激情(qing)。作为一个建(jian)筑学人(ren)，毕生秉持“匠人(ren)营国”的精神，致力于“谋万家居”的事业，这是我(wo)的“求(qiu)索之路”，也是矢志不移的“中国人(ren)居梦”。拙匠迈年，豪情(qing)未已(yi)，我(wo)对“明日之人(ren)居”充满(man)期待(dai)！

（吴晨、郭璐整理）

《 人(ren)民日报 》（ 2025年02月20日 20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