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虽是浙江诸(zhu)暨人，但南人北(bei)相，身量魁(kui)梧(wu)，原是校篮球队的(de)中锋，如擎天一(yi)柱，攻防自如。弟子们时常感叹，若想学问做得好，恐(kong)怕得有老师那样的(de)精力才行。老师在日本，每(mei)天像打仗一(yi)般，往返于东京各大图书馆，“扫(sao)荡”各古籍(ji)馆收(shou)藏的(de)中国戏曲(qu)古籍(ji)，可以说不是在访书，便是在访书的(de)路上。早(zao)上六七点钟出门(men)，晚上十点多回到住处。不过，纵是“老虎(hu)”也有打瞌睡的(de)时候，于是，在电车(che)上恍惚(hu)一(yi)盹，过了两次高(gao)幡不动站，八王子站就这样错过了。

我(wo)在巴(ba)黎留学时，常到欧(ou)洲其他国家访书。每(mei)到一(yi)座陌生的(de)城(cheng)市，总会睁圆了眼睛，盯(ding)着地铁或是公交内的(de)路线(xian)标识，以防不慎错过站。记得第一(yi)次到柏(bai)林访书，因为(wei)租住的(de)民宿(xiu)距离柏(bai)林国家图书馆较远，需得早(zao)早(zao)搭乘地铁，中间再更(geng)换一(yi)次线(xian)路。虽然柏(bai)林的(de)常住人口不到400万(wan)人，但早(zao)高(gao)峰时段的(de)地铁也并(bing)不轻松。当我(wo)挤进(jin)地铁后，才发(fa)现柏(bai)林的(de)地铁车(che)厢十分宽大，横挂的(de)扶杆高(gao)悬于车(che)顶，与德国人魁(kui)岸的(de)身材相得益彰。但对身高(gao)一(yi)米六的(de)我(wo)来说，想要(yao)够上扶手，即便踮起脚尖，也极为(wei)吃力。不仅如此，站点的(de)语音播报是德语，线(xian)路图则是贴在车(che)顶的(de)，佩戴近视加散光镜的(de)我(wo)，扯着脖子也看不清图上的(de)站名。可能是我(wo)怪异的(de)动作(zuo)引起了身边乘客的(de)注意，一(yi)位先(xian)生看着我(wo)，笑了笑，用英文(wen)询问我(wo)是否(fou)需要(yao)帮助，接着用手机(ji)拍下了车(che)顶上的(de)线(xian)路图，并(bing)提(ti)醒我(wo)还有几(ji)站下车(che)换乘……就这样，我(wo)幸运(yun)地抵达了我(wo)的(de)“八王子站”。

啤酒

广州的(de)夏季尤(you)其漫长，一(yi)年里300个夏天总是有的(de)。读(du)博时，师门(men)聚餐，一(yi)群人坐定，黄师惯用的(de)开场白是：怎么样，先(xian)来一(yi)杯冰镇饮料！请(qing)注意，在此时的(de)语境中，冰镇饮料专指冰镇啤酒。黄师曰：啤酒不算(suan)酒。喝过珠(zhu)江纯生的(de)人都知道，味道清淡(dan)是这个品(pin)牌的(de)特点。我(wo)想这应是与广州常年湿(shi)热的(de)气候有关，凉茶降火祛湿(shi)是广州人的(de)生活艺术。

黄师在写(xie)给(gei)师母定方老师的(de)信里说：“今天终于看到有啤酒了”。这是2001年7月(yue)18日，他在结束了一(yi)天访书，又整理完(wan)资料，到了晚饭(fan)点，拉着旅行包，独自穿行于东京大学九曲(qu)街巷中，在学生商店买到两罐(guan)啤酒后的(de)感叹。当紧凑繁(fan)忙(mang)的(de)工作(zuo)暂时结束后，对于黄师而言，两罐(guan)啤酒便是对自己辛劳的(de)一(yi)种(zhong)奖励，也是简单(dan)的(de)放松方式。于是，东大中央食堂的(de)“和定”配着啤酒，美美一(yi)餐后，醺醺然躺在树荫下的(de)长凳上，“呼呼而睡，不知身在何方”。睡醒，还有那“贼亮”的(de)灯！

读(du)到这里，我(wo)似(si)乎想通了为(wei)什么在师门(men)聚餐时，老师会先(xian)给(gei)大家点一(yi)杯“冰镇饮料”解解渴。无论是整理车(che)王府藏曲(qu)本，还是点校《全明戏曲(qu)》，都需要(yao)全身心地投入，辛苦自然是有的(de)，这啤酒原是一(yi)种(zhong)放松的(de)犒赏，亦是师生间开启畅谈模式的(de)一(yi)把钥匙。冰冰凉，浸透着啤酒花(hua)的(de)冰镇饮料下肚，哪里还会想那些鬼画符般难认的(de)梨园抄本，填充在心间的(de)，是整理完(wan)一(yi)部曲(qu)本后的(de)满足，以及戏本子里的(de)异趣人生。或许正是这种(zhong)独特的(de)仪式感使然，让我(wo)每(mei)每(mei)访查(cha)完(wan)一(yi)座图书馆，也总要(yao)给(gei)自己点一(yi)大杯啤酒，作(zuo)为(wei)这段工作(zuo)的(de)结束语。

争分夺秒

《东京短(duan)章》里收(shou)录的(de)第二封家书，是黄师于2008年12月(yue)13日写(xie)给(gei)定方师母的(de)。那时，还没有微信，只能传书鸿雁。细读(du)此信，不禁(jin)发(fa)笑。因为(wei)大约3000字的(de)家书里，竟像是一(yi)份工作(zuo)汇报，细述了近十天在日本的(de)所有工作(zuo)。诸(zhu)如每(mei)日早(zao)、中、晚都去了哪家图书馆，看了什么书，是何种(zhong)版(ban)本，价值如何；见了哪些人，谈论了什么学术问题，等等。即便是到了结尾，也是讲写(xie)信当日的(de)安排，用了一(yi)句“所以先(xian)打住吧(ba)”作(zuo)结束语。毕竟“日程安排的(de)太满”，想看的(de)书与访问的(de)图书馆还有很多。

人们常说，陪伴是最长情的(de)告白。大约到了黄师这里，汇报访学行程，等同于告白与思念(nian)。师母是懂老师的(de)，就像在她正值事业转折的(de)关口，黄师申(shen)请(qing)到北(bei)京大学随吴组缃(xiang)先(xian)生访学一(yi)年（1993—1994），她不仅不诧异，还全力支持。直至(zhi)黄师访学结束返回广州，才发(fa)现妻(qi)子已经在广州图书批(pi)发(fa)市场租下一(yi)个档口，打算(suan)经营书店。（见陈定方《〈进(jin)学记〉序》）

外出访书，几(ji)乎是所有同门(men)都有过的(de)经历。只要(yao)条件允许，一(yi)定是要(yao)在有限(xian)的(de)时间里访查(cha)到最多的(de)书，当早(zao)上最早(zao)、晚上最晚的(de)一(yi)批(pi)读(du)者。最令人抓(zhua)狂(kuang)的(de)，是两种(zhong)情况：一(yi)是每(mei)日提(ti)书有上限(xian)，甚至(zhi)少至(zhi)三本；二是中午闭馆一(yi)到两小时。第二种(zhong)情况倒好解决，既然闭馆，那便就近用午饭(fan)，再来杯咖啡(fei)，为(wei)下午打好精神。倘若幸运(yun)地遇到午间不闭馆的(de)，要(yao)么带(dai)上面包、饼(bing)干，应付一(yi)下五脏庙(miao)；要(yao)么早(zao)餐实在一(yi)些，午饭(fan)并(bing)到晚饭(fan)同用。然而，第一(yi)种(zhong)情况就棘手得多了。

2015年夏，我(wo)从巴(ba)黎到维也纳访查(cha)奥地利国家图书馆中文(wen)古籍(ji)。周一(yi)上午抵达维也纳，简单(dan)安顿后便去了图书馆。几(ji)经周折，终于到了图书馆汉学藏书室(shi)，注册好读(du)者证，已经是两点了。就在我(wo)以为(wei)可以放开手脚，大干一(yi)场的(de)时候，才看到墙(qiang)上贴着阅览室(shi)的(de)开放时间：每(mei)周一(yi)、三、五，朝九晚四；每(mei)周二、四，中午十一(yi)点半到晚上七点。又和馆员再三确(que)认，得到的(de)是肯定的(de)答案。顿时觉(jue)得脑(nao)袋里像装了一(yi)口沉沉暮钟，不禁(jin)懊悔自己早(zao)前写(xie)邮件时，为(wei)什么只咨询了访书需要(yao)出示的(de)证件，没多问一(yi)句图书室(shi)的(de)开放时间。

刚刚自我(wo)安慰，既来之，则安之吧(ba)，岂料又被告之按(an)照规定，每(mei)天借阅古籍(ji)的(de)限(xian)额是三本。这无疑是用钟杵再一(yi)次敲击我(wo)脑(nao)袋里的(de)那口暮钟，耳边只有嗡嗡声，整颗心沉了下去。怎么办？不做任何争取终究心有不甘。静思半刻(ke)，我(wo)找到了手稿部的(de)负责人，道明来意，让对方清楚地了解自己远道而来的(de)工作(zuo)内容，请(qing)求馆方能够给(gei)予适当的(de)帮助和便利。手稿部的(de)负责人是位年长的(de)奥地利人，身形挺(ting)拔，举止绅士，一(yi)头苍发(fa)，蓝绿色的(de)眸子，目光炯(jiong)炯(jiong)。当他听完(wan)我(wo)简要(yao)的(de)研究计划后，一(yi)对白色的(de)眉毛(mao)向上挑了挑，嘴唇45度角扬起，爽朗(lang)地告诉我(wo)，在接下来的(de)时间里我(wo)将不受借阅古籍(ji)数目的(de)限(xian)制，他和他的(de)同事会尽可能地让我(wo)看到所有希望看到的(de)书。事实上，在之后的(de)几(ji)天，我(wo)的(de)确(que)享受到了这份珍贵的(de)“特权”。

那次访书结束后，我(wo)颇为(wei)骄傲地将此经历告诉老师，他笑了笑说：“是啊(a)，这不就很好吗！我(wo)们只要(yao)是按(an)照学术的(de)标准(zhun)做事情，适当地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还是会得到意外的(de)帮助和收(shou)获的(de)。”

好事多磨(mo)

《西(xi)厢记》里有一(yi)句台词(ci)，云：“真所谓佳期难得，好事多磨(mo)。”但现实生活中，又有几(ji)人不想一(yi)帆风(feng)顺，却愿“好事多磨(mo)”呢？细思起来，好事多磨(mo)往往是从结果论的(de)角度回看过程中的(de)曲(qu)折，亦是在愿望尚未成(cheng)真之前的(de)自我(wo)鼓励，祈盼能有一(yi)个好的(de)结果。久而久之，倘若一(yi)件事从一(yi)开始便顺风(feng)顺水，心里反而变得不踏实，不免嘀(di)咕起这出奇的(de)顺利背(bei)后是否(fou)暗藏隐患。

黄师出版(ban)《日本所藏中国稀见戏曲(qu)文(wen)献丛刊》第一(yi)辑(ji)时，便历经了这样的(de)心路历程。京都大学和东京大学东洋文(wen)化研究所收(shou)藏的(de)三十余种(zhong)稀见戏曲(qu)，因为(wei)金文(wen)京、桥本秀美两位学者的(de)合作(zuo)，诚是畅通无阻，连仙台的(de)东北(bei)大学也因水谷诚教授和花(hua)登正宏教授的(de)协(xie)助，获得了三种(zhong)曲(qu)本的(de)出版(ban)许可。所有的(de)迹象仿(fang)佛都预(yu)示着项目的(de)推(tui)进(jin)将十分顺遂(sui)。岂料接下来，古屋昭(zhao)弘教授传来的(de)关于成(cheng)篑堂和东洋文(wen)库的(de)消息，却如一(yi)桶桶冷水，接踵而来，顺利的(de)进(jin)度条戛然而止。黄师在回复古屋教授的(de)信中说“不获同意，也是意中之事”，只好将希望寄托于金文(wen)京教授，祈待柳暗花(hua)明的(de)契机(ji)。结果2005年的(de)元(yuan)旦(dan)刚过，便收(shou)到金文(wen)京教授的(de)喜讯(xun)，自然喜不自胜。

《日本所藏中国稀见戏曲(qu)文(wen)献丛刊》第一(yi)辑(ji)第一(yi)册

至(zhi)于制成(cheng)的(de)胶卷，又辗转请(qing)托金文(wen)京教授的(de)学弟住吉先(xian)生，并(bing)得台湾大学张宝三教授引见，终于在台大附近的(de)一(yi)家小餐馆里完(wan)成(cheng)了交接。最后有惊无险地完(wan)成(cheng)了《丛刊》第一(yi)辑(ji)（2006），加之后来的(de)二辑(ji)（2017）、三辑(ji)（2024），出版(ban)了煌(huang)煌(huang)五十八册的(de)巨作(zuo)，前后费时二十余年。

再回看吴晓铃先(xian)生在《古本戏曲(qu)丛刊》五集的(de)序言里谈到的(de)：“我(wo)们业经刊行的(de)各集存(cun)在一(yi)个先(xian)天不足的(de)阙失，就是由于闭关自守，未能放眼世界；所收(shou)剧作(zuo)不惟台湾和香港未得入录，而仅限(xian)见存(cun)于内地者，且东瀛、西(xi)竺、南亚、北(bei)美及欧(ou)洲大陆藏品(pin)，虽知不惟善本所在皆是，且多禹域未见传世之作(zuo)，然格于主客条件，无术致(zhi)之。”所以，发(fa)愿把《丛刊》五集编成(cheng)一(yi)个国际性的(de)结集。这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时，戏曲(qu)研究者们的(de)心声。是以，黄师对于自己的(de)“日藏中国戏曲(qu)文(wen)献”系列，时常感怀他幸运(yun)地遇到了好的(de)时代。

事实上，除了出版(ban)许可申(shen)请(qing)的(de)波折以外，出版(ban)社也从最初的(de)国家图书馆出版(ban)社，更(geng)换为(wei)广西(xi)师范大学出版(ban)社。只是相较于前者而言，黄师觉(jue)得更(geng)换出版(ban)社，“不过是一(yi)片微澜而已”。正是受此影响，我(wo)在欧(ou)洲各地访查(cha)汉籍(ji)，当碰到“不顺”时，也会在心中暗暗自勉“不获同意，也是意中之事”，静待柳暗花(hua)明之时。

他国同乡

“东瀛书影”的(de)后两篇：《尘世匆匆，相逢不易——偶遇徐志摩》《众里寻他千百度——王国维旧藏善本词(ci)曲(qu)书籍(ji)的(de)去向》，是关于徐志摩和王国维的(de)。说来也巧，徐、王两位先(xian)生同是浙江海宁人，与黄师亦算(suan)同乡。不过，海宁属于浙西(xi)，与地处浙东的(de)诸(zhu)暨，分别(bie)代表了浙江省内越、吴两种(zhong)文(wen)化。

徐志摩是新月(yue)派诗人的(de)代表性作(zuo)家。人们最熟悉的(de)，莫(mo)过于那首饱含(han)深情、无限(xian)眷(juan)恋的(de)《再别(bie)康桥》，以及他与张幼仪、林徽因、陆小曼的(de)感情纠葛。黄师与徐志摩的(de)那场偶遇，发(fa)生在2008年的(de)初春(chun)，地点是京都大学图书馆总馆的(de)书架上。京大总馆的(de)中国戏曲(qu)收(shou)藏可以说是平平无奇，反倒是一(yi)函1926年商务(wu)印书馆出版(ban)的(de)《寐(mei)叟题跋》引得黄师注意，不意书的(de)扉页上竟有徐志摩于1929年6月(yue)11日早(zao)三时写(xie)给(gei)好友张彭(peng)春(chun)的(de)题记，见证了徐、张二人的(de)一(yi)段真挚情谊。

徐志摩于1929年6月(yue)11日早(zao)三时写(xie)给(gei)好友张彭(peng)春(chun)的(de)题记

这部《寐(mei)叟题跋》，原是徐志摩送予张彭(peng)春(chun)之物(wu)，希望彼此努力，长毋相忘(wang)。张彭(peng)春(chun)去世后，此书散出，辗转归于日本学者铃鹿三七；1959年，铃鹿氏将其捐赠给(gei)京都大学图书馆；又在近半个世纪以后，由一(yi)位浙江籍(ji)的(de)戏曲(qu)学者黄仕忠检得。冥冥之中，完(wan)成(cheng)了一(yi)场跨越时空的(de)邂逅。

如果说，徐志摩是黄师东瀛访书时的(de)不期而遇，那么王国维便是他长久以来的(de)心之所念(nian)。黄师开设的(de)戏曲(qu)文(wen)献课，第一(yi)堂课必定是讲王国维的(de)戏曲(qu)研究，后来的(de)课程里，王国维也一(yi)定是出镜率最高(gao)的(de)学者。只要(yao)是和王国维有关的(de)话题，老师的(de)雷达当即就能接收(shou)到信号，开启高(gao)能运(yun)作(zuo)模式，眼里的(de)光比东大校园里那盏“贼亮”的(de)路灯还要(yao)亮！弟子们笑谈：如果不把王国维先(xian)生的(de)戏曲(qu)著作(zuo)翻(fan)上三五遍，恐(kong)怕是入不了师门(men)的(de)。

王氏旧藏善本词(ci)曲(qu)书籍(ji)的(de)去向，同样是老师一(yi)直关注的(de)对象。也许这便是念(nian)念(nian)不忘(wang)，必有回响。王国维散存(cun)于日本和国内多家图书馆里的(de)旧藏，终是被他寻访到了，并(bing)借此解开了王国维与上虞罗(luo)氏兄弟之间的(de)一(yi)桩“公案”。

学术的(de)赓(geng)续有赖于一(yi)代复一(yi)代的(de)学人，前赴后继，持之以恒。而后辈学人突破时空的(de)阻隔，达成(cheng)与故往学者的(de)“对话”，必要(yao)颂其诗，读(du)其书，睹其物(wu)，兼能“同情之理解，理解之同情”。就像黄师在书中叙述的(de)那样：尝在异国摩挲(sa)王国维的(de)手迹，见其以谨(jin)严的(de)楷书抄写(xie)的(de)剧本、曲(qu)目，二色三色的(de)批(pi)校，以及因续有所得而增至(zhi)再三的(de)题识，遥想百年前静安先(xian)生独自致(zhi)力于戏曲(qu)研究的(de)情状，体会“凡诸(zhu)材料，皆余所蒐集”所包蕴的(de)言外之意，仰(yang)望“欲学术之发(fa)达，必视学术为(wei)目的(de)，而不可视为(wei)手段而后可”的(de)高(gao)远境界，感慨系之。（《进(jin)学记》第248页）

我(wo)在法国国家图书馆访查(cha)中文(wen)古籍(ji)时，常伴于身侧的(de)是郑振铎先(xian)生的(de)那篇《巴(ba)黎国家图书馆中之中国小说与戏曲(qu)》。这篇文(wen)章写(xie)于1927年8月(yue)，是郑氏游学巴(ba)黎时，就“将近两月(yue)来在巴(ba)黎国家图书馆中所阅读(du)的(de)结果”汇辑(ji)而成(cheng)。郑先(xian)生说：“小说戏曲(qu)，更(geng)是国内诸(zhu)图书馆不注意的(de)东西(xi)，所以要(yao)靠几(ji)个国内图书馆来研究中国的(de)小说戏曲(qu)，结果只有失望。”所以立志要(yao)趁此次欧(ou)行的(de)机(ji)会，阅读(du)欧(ou)洲各国大图书馆中所有的(de)中国古书，尤(you)其是小说与戏曲(qu)。他最先(xian)到的(de)法国果然没有辜负他，巴(ba)黎国家图书馆所藏的(de)小说戏曲(qu)，使其流连数月(yue)。最后他将自己认为(wei)罕见的(de)或可注意的(de)、可资研究的(de)小说及戏曲(qu)，逐一(yi)列举介绍。而这篇文(wen)章也成(cheng)为(wei)了中国学者研究法藏中国小说戏曲(qu)古籍(ji)的(de)奠基(ji)之作(zuo)。

法国国图的(de)中文(wen)古籍(ji)，多被去掉了函套，改制成(cheng)洋装，数册合订为(wei)一(yi)本，方便竖立存(cun)放。一(yi)开始拿(na)到这些“整容”后的(de)古籍(ji)，着实有些不适应。脑(nao)海里不由得联想到几(ji)十年前，当郑先(xian)生得阅此书时，想的(de)又会是什么？他在惊叹寻见海外珍本之余，是否(fou)也会惋惜明珠(zhu)遗落他国？他在读(du)到故事精彩时，是否(fou)也会忍(ren)不住啧啧称(cheng)道？诸(zhu)如此类的(de)疑问，答案难解，但却并(bing)不影响我(wo)内心的(de)喜悦。因为(wei)我(wo)知道，如今捧在自己手心上的(de)书，也曾抚(fu)于郑振铎等诸(zhu)位先(xian)生指尖。在时光的(de)不同位点，我(wo)们在同一(yi)个地方，看过同一(yi)本书；为(wei)了学术的(de)推(tui)进(jin)，各自努力。

似(si)水如石(shi)

人们的(de)一(yi)般印象里，江浙人多是柔胜于刚，谨(jin)慎心细，不似(si)北(bei)方人的(de)豪(hao)放、彪悍。但黄师说他是诸(zhu)暨人，“石(shi)板地上掼乌龟——硬碰硬”，这才是诸(zhu)暨人做事的(de)风(feng)格。黄师还说他和他的(de)导(dao)师徐朔方先(xian)生（浙江省东阳人），是典型的(de)越人，既似(si)流水般柔和，也如岩石(shi)般坚韧。更(geng)何况，他还是从小就励志要(yao)胜任“钱家山下”生产(chan)队小队长的(de)。

此路不通，就另辟新径；此时不行，就再待时机(ji)。横竖事情总是要(yao)做的(de)，只是早(zao)晚的(de)问题。这是黄师常与弟子们念(nian)叨的(de)话，在他看来，做学问，是件简单(dan)的(de)事，也是件复杂的(de)事，端(duan)的(de)在于从哪个角度看问题。只要(yao)以学术作(zuo)为(wei)唯(wei)一(yi)的(de)准(zhun)则，踏踏实实地做事，结果自然不会差，同道自有公论。

都说做文(wen)献的(de)，“板凳要(yao)坐十年冷”。其实，冷不冷不是板凳说了算(suan)，而是坐板凳的(de)人觉(jue)不觉(jue)得冷，不过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罢了。但随黄师学习，定然不会觉(jue)得冷，相反常常脑(nao)门(men)冒汗，却无关广州的(de)天气。因为(wei)师生间见面的(de)第一(yi)句开场白，必然是“最近怎么样，有什么问题吗？”然后便是“那么，你怎么看？”“真的(de)是这样吗？还有呢？”……请(qing)注意，以上情景并(bing)不限(xian)定为(wei)教学场所，他常会在“闲谈”时“不经意”地冒出连环炮似(si)的(de)问题，追问你对某个学术问题或是社会现象的(de)看法，一(yi)阵头脑(nao)风(feng)暴(bao)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刮了起来。试问CPU发(fa)起烧来，哪里还会冷！换而言之，黄师的(de)课堂不限(xian)于课上，还在于生活。就像他常说的(de)那样，研究戏曲(qu)史，不能只看作(zuo)家、作(zuo)品(pin)，还要(yao)综合考量每(mei)个历史阶段，经济、文(wen)化、民俗等一(yi)系列相关因素，从经济学、社会学、传播学等不同维度去看戏曲(qu)是如何发(fa)展(zhan)的(de)。那么问题来了，倘若连现实的(de)生活都无法理解，又遑论去探究戏本子里“虚拟”的(de)世界呢？

黄师自己以二十余年心力，访查(cha)、目验、整理、研究日藏中国戏曲(qu)，因文(wen)献之庋(gui)藏，重新认识王国维与东瀛的(de)学缘，发(fa)现明治学者森槐南等人在戏曲(qu)领域的(de)开创功绩，沿着西(xi)学东渐的(de)轨迹，探寻近代日本对中国学术的(de)影响，由一(yi)条看似(si)简单(dan)的(de)访曲(qu)之路，延伸到从东西(xi)交流到中日学术的(de)交互影响，因而左右逢源，不断拓展(zhan)新的(de)学术空间。也让我(wo)们看到学者的(de)广阔视野，究竟从何而来。

不仅如此，黄师在指导(dao)学生时，也十分自然地将这种(zhong)国际化的(de)学术视野引入其中。多年以来，门(men)下弟子已相继赴日本、法国、英国、美国各地访学交流。众人拾薪，调查(cha)域外所藏中国戏曲(qu)、小说、说唱类文(wen)献，已然形成(cheng)团队，大有寻穷天下之态。也许有人觉(jue)得这是另一(yi)种(zhong)愚(yu)公移山，但若不移他山之石(shi)，又何以攻玉呢？学问须要(yao)日积月(yue)累，循序渐进(jin)，是以“进(jin)学在致(zhi)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