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光芒》:从往外走的路走向了向内走的路　　

记者:从早期作品到现在的《光芒》(唱&演现场)，你的创作风格有哪些显著的变化(hua)?这种变化(hua)背后有哪些深层(ceng)次的动因?

张广天:从外表上看起来，从曾经大(da)家熟悉(xi)的《切·格瓦拉》《圣(sheng)人孔子(zi)》到今天的《光芒》，似乎是一个从激烈走向平和的过程。但实际情况恰恰相反。前者是比较社会化(hua)的，后者可以理解为比较内心化(hua)的，所谓激烈，是因为社会问题的激烈而呈现出来，并未(wei)必是思想的激烈而有的这个结果。思想的激烈也(ye)许是越来越孤独、越来越纯净、越来越纯粹的，就像光芒一样，“光芒刺痛我，光芒包围我。”我这几十年的创作可以明显地看到一条线索，那就是从往外走的路走向了向内走的路。这个也(ye)跟我在我的长篇(pian)小说《来日可追》中所说的一样:是远方(fang)的事物，还是事物的远方(fang)?一个人灵魂(hun)深处的震荡，其强烈程度一定远远大(da)于(yu)社会的震荡。《光芒》是灵魂(hun)的利(li)剑，是一种追问、拷问、逼问。因此可以说这不(bu)是一种风格的变化(hua)，这是我整个生命的一个蜕变，整个创作的一个进阶。如果说有什么深层(ceng)次动因的话，那就是我从时间中摆(bai)脱(tuo)出来，走向了事物的远方(fang)。也(ye)就是说获得了一种内学的途径。以心灵为师，向内心学习，向先验(yan)学习。我从经验(yan)主义更(geng)彻底(di)地步向理想主义，我的一切努(nu)力都是为了抵御时间和外界的消极影响(xiang)。

记者:《光芒》(唱&演现场)作为你的重要(yao)作品之(zhi)一，它想要(yao)传达给观众的核心信息是什么?在创作过程中有哪些特别的考虑?

张广天:过新年的时候，我在朋友圈里写了几句(ju)话，我觉得这个可能就是《光芒》想要(yao)表达的核心内容——一个以忙碌为时尚的时代过去(qu)了!一个只剩(sheng)下(xia)贫富叙事的年月过去(qu)了!一个以杂技(ji)衡量艺术的时代也(ye)过去(qu)了!技(ji)术过去(qu)了!AI把平庸击(ji)溃了!经验(yan)主义的努(nu)力终结了!所谓技(ji)术过去(qu)了，指的是人们在摆(bai)脱(tuo)贫困的过程中，或者已(yi)然摆(bai)脱(tuo)了贫困。那么，技(ji)术再也(ye)不(bu)能束缚人，这就好比知识、财富、美貌都不(bu)能再束缚人。AI确实非常厉害(hai)了，已(yi)经敲响(xiang)了各处的门。但是这并不(bu)可怕，这是一件好事，因为AI是以数据为基础的。数据都是既成(cheng)的，都是已(yi)然发生的。那么，已(yi)然发生的一切、已(yi)知的一切，在已(yi)知的一切中推导出的，结果也(ye)就是通(tong)常的东西。对于(yu)平常的一切平庸的东西，那AI可能比它们做得更(geng)好。AI已(yi)经把平庸战胜了。有什么可怕呢?AI为真正的创造力廓清了道路。经验(yan)主义的看得见摸得着的一切，在未(wei)来面前，多么可笑，这是曾经多么紧(jin)张局促的一代人所紧(jin)紧(jin)抓住(zhu)不(bu)愿松手(shou)的。而这个时代正离我们远去(qu)。

记者:你近来提出了“非戏剧”的理论，这对于(yu)戏剧实践具有什么意(yi)义?《光芒》(唱&演现场)对于(yu)推广和实践“非戏剧”理论所产生的效果如何，又有何意(yi)义?

张广天:所谓非戏剧，并不(bu)是不(bu)是戏剧，没(mei)有戏剧，不(bu)是这个概念，非的概念是指用一些非戏剧的元素来达到戏剧的目的。恐怕这个概念更(geng)为戏剧，更(geng)是一种为了纯粹的戏剧目的而进行的一个探索。这个概念其实跟跨界艺术是有关系的。跨界也(ye)不(bu)是现在很多人认为的是把多种元素合并在一起。比方(fang)说在舞(wu)台上把服装(zhuang)表演的元素，把音乐的元素，把投影的元素搞在一起，这其实是一种多媒体艺术，并不(bu)是跨界。跨界是一种思维，即以其他学科的思维来研究本学科。非戏剧也(ye)是这样，或者以文学的思维，以音乐的思维，甚至以政治经济的思维来解决戏剧的难(nan)题。所以，非戏剧探索对日趋僵死的现场艺术是有冲(chong)击(ji)性意(yi)义的，是一种突破、一种突围。《光芒》当然也(ye)可以理解为是一种非戏剧的实践。它是以诗歌、音乐为主导的一种思维，来对戏剧进行总结提升(sheng)。戏剧未(wei)必是一种情景剧，恐怕戏剧的情节、内容只是它的一个基础，是它的一个存在属性，却并不(bu)是它的本质。它这种属性是通(tong)过诗意(yi)来达到实现他的本质和目的的。

这次《光芒》的演出中，很多曲目都出自我曾经的舞(wu)台剧，它们是作为诗意(yi)来呈现的音乐形式，却并不(bu)是我们平时所理解的插曲或者主题曲。观众在《光芒》的现场中所体验(yan)到的、所经历的最核心价值的东西，就是它的不(bu)可取代性。这既不(bu)是我们熟悉(xi)的流行歌曲，也(ye)不(bu)是什么西洋古典艺术歌曲，也(ye)不(bu)是我们熟悉(xi)的晚会民(min)族唱法，甚至也(ye)不(bu)是我们看到的戏剧情节，但是它却有一种力量，有一种净化(hua)和升(sheng)华的努(nu)力，正像终曲中唱的——“为了明天有另一种光亮(liang)，照耀每一个人的心房；为了明天宽广的大(da)路，通(tong)向你我向往已(yi)久的地方(fang)。”在大(da)家都宅在家里通(tong)过手(shou)机能去(qu)很多地方(fang)的时候，那么现场艺术一定要(yao)带你去(qu)另一种地方(fang)，即你通(tong)过其他方(fang)法不(bu)能到达的地方(fang)，也(ye)就是说它是一种途径、是一种认知、是一种方(fang)法论。　　

谈创作:艺术的本质是融合，外婆对我有深刻影响(xiang)　　

记者:你早期的创作以音乐作品为主，而后开(kai)始了对戏剧创作和文学创作的深耕，是什么促使(shi)你进行了这样的创作变化(hua)?

张广天:实际上，我自小最有兴(xing)趣的是文学。尽管我受的教育，包括音乐，以及其他门类艺术都涉及到，但是文学一直是我最喜欢的。至于(yu)为什么从音乐开(kai)始呢?因为，我有比较好的音乐底(di)子(zi)，也(ye)知道一些音乐创作的技(ji)巧。另外我成(cheng)长于(yu)上世纪80年代，歌曲在人们生活中的作用是非常大(da)的，是人们信息传递、情感交流甚至思考反省的一个重要(yao)途径，所以我常常想，如果我能够用歌曲来聚拢别人的注意(yi)力，那么可能更(geng)容易传达我的文学追求。

所以严格地讲，这不(bu)是一种变化(hua)，而是很自然地从音乐的创作走向了戏剧，又走向了文学。另外，我自己(ji)也(ye)考虑到，文学写作，如果关在屋子(zi)里过于(yu)文牍的话，不(bu)可能有太(tai)深的认识，也(ye)不(bu)可能触及到更(geng)远的地方(fang)，因为文学是带领我们去(qu)那些其他认识途径达不(bu)到的地方(fang)的特别艺术。所以，进行其他门类的训练(lian)和实践体验(yan)，对我能够真正沉浸到文学中去(qu)，是起到了非常重要(yao)的作用的。直接地说，就是音乐和戏剧是我文学的基础课(ke)，是我学生时期的一个实习，它对我起到了很重要(yao)的作用，就是完成(cheng)了基础训练(lian)。

记者:你既是导演、作家，又是音乐家，哪一个身份最贴近你内心的真实自我?

张广天:这些门类不(bu)应该是分(fen)割的，本就该是融合在一起的。在我们曾经的传统中，很难(nan)说谁是诗人、谁是散文家、谁是书法家。苏轼是音乐家还是一个诗人?用这样的分(fen)类来界定就太(tai)片面了。或者莎士比亚、萨福、荷马，他们究竟(jing)是文学家还是表演艺术家?其实，并不(bu)能简单地说是哪个艺术门类的。艺术可能在发展的过程中，为了研究为了技(ji)艺化(hua)而出现了一些分(fen)类，但这并不(bu)意(yi)味着艺术的本质和艺术最终的呈现应该是那么分(fen)隔的。非常值得我庆幸的是，我没(mei)有被分(fen)割，我也(ye)没(mei)有分(fen)割我自己(ji)。我的创作一贯是融洽的，不(bu)论是音乐的时代、戏剧的时代，还是后来的文学时代，我始终都是贯穿在一起的，只不(bu)过有侧重点而已(yi)。这其实是同一种身份。只是我的经验(yan)告(gao)诉我，诗意(yi)是所有这些呈现中最核心的部分(fen)，离开(kai)诗意(yi)的呈现是没(mei)有价值的。

记者:你的作品往往蕴(yun)含着深刻的情感和哲理，这些灵感通(tong)常来源于(yu)哪里?有没(mei)有某个特定的时刻或事件对您的创作风格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xiang)?

张广天:影响(xiang)一个人的事情其实是很多的。回忆起来，也(ye)有很复杂的因素影响(xiang)着我。但是到了我50岁的时候，忽(hu)然，有一天，我想起我的外婆，我才感觉，其实除了她以外，很多东西对我并不(bu)能构成(cheng)影响(xiang)。一个生命体的存在是不(bu)可取代的，如果离开(kai)了这种不(bu)可取代，生命不(bu)过是一后面的无数个零，那么其实也(ye)就不(bu)成(cheng)其为生命。从这个意(yi)义上讲，我外婆是一个很特别的人。她出生在清末，一路经过民(min)国、经过新中国，经过改(gai)革开(kai)放，其实这些时代对她没(mei)有什么实际影响(xiang)，她始终是按照爱恨情仇这些基本的人的本来情感来面对得失，面对遭遇，面对困难(nan)和幸福的。在我50岁的时候，有一天我很深地感受到了这个东西，也(ye)就从某种意(yi)义上来说，她教会了我时间以外的生存状态。如果生命摆(bai)脱(tuo)了时间的束缚，它才呈现出不(bu)可取代的缤纷和灿烂(lan)。　　

谈个人:我影响(xiang)了城市，而不(bu)是它们影响(xiang)了我　　

记者:作为上海人，你多年客居北京，现在又常驻广州(zhou)，这种地域的变迁对你的创作有没(mei)有具体的影响(xiang)?

张广天:我是一个表达型的作者，所以地域对一个有表达力的人来说，是不(bu)应该构成(cheng)什么影响(xiang)的。我是一个个性的作家，但这并不(bu)意(yi)味着我是一个地方(fang)的作家，或者说我是一个方(fang)言的作家。但是上海、广州(zhou)、北京是很不(bu)相同的地方(fang)，有很不(bu)相同的气质的。我是那么的不(bu)同，以至于(yu)常常是我影响(xiang)了它们，而不(bu)是它们影响(xiang)了我。每一个城市，其实都需要(yao)有那么一点点不(bu)同。

记者:接下(xia)来，你有哪些新的创作计划或项目可以与我们分(fen)享?这些作品将有哪些新的尝试或突破?

张广天:新年我将继续写书，关于(yu)信仰与生命。新的一年里我们也(ye)将拍摄一部电(dian)影，以我的叙事长诗《玉孤志》为底(di)本，结合武玮(wei)为它写的一部交响(xiang)曲，呈现一个玉的故事，努(nu)力在尖锐与典雅之(zhi)间寻找(zhao)新的叙事方(fang)法。可以透露的是，影片已(yi)经拍摄了一部分(fen)，争取今年在院线上映。

采(cai)写:南都记者 许晓蕾 实习生 裴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