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岭(ling)”之名无从查考，或因其地在鼓山(shan)附近而得名。岭(ling)上林木茂盛，远山(shan)近水，幽静明媚，被外国传教士视(shi)作世外桃源。夏(xia)秋之间，中外人士来此消暑者络绎不绝(jue)。近代(dai)以来，福州(zhou)鼓岭(ling)颇为著名，其英文(wen)译名为“Kuliang”。之所以首字母作“K”而不是(shi)“G”，显然(ran)是(shi)威妥玛(ma)拼(pin)音的用法，而该英译之后半段(duan)则来自福州(zhou)方言。

1934年，有位笔名叫“宜茀(bei)”的人写了一(yi)篇《鼓岭(ling)考》的文(wen)章(zhang)，其中提及：

鼓岭(ling)本荒山(shan)穷僻之地，初无人烟，二百余年前农人或由(you)长乐，或由(you)闽县(xian)乡村迁来，建草楼，辟(pi)荒莽，种番薯，后渐蕃殖，迄于今约计一(yi)千五百余人。……居民系(xi)杂姓，若(ruo)王、梁、郭、刘皆是(shi)，而以郭、刘为最夥。

此文(wen)发表于当年福州(zhou)出版的《南风》第(di)八期上，对于鼓岭(ling)之地理、气候、居民、物产、生活、行政、商(shang)业(ye)、宗教、教育、娱乐和(he)名胜等，都作了全(quan)景(jing)式(shi)的描摹。从中可见，鼓岭(ling)先民芟夷垦辟(pi)，凿井而饮，耕田以食。此地后因缘际会成为避暑胜地：“西人避暑所，始(shi)于十(shi)年前之英国连(lian)昵医士。时乡人误以为洋人欲建炮台，群(qun)起阻挠。……美以美会、公理会长老，均租(zu)地构宅，而天(tian)主教、洋行及海关(guan)之洋人，亦相继(ji)起盖，鼓岭(ling)洋楼遂有百十(shi)有七所。”文(wen)中提及，外国人在鼓岭(ling)建造房屋，始(shi)于文(wen)章(zhang)发表的“十(shi)年前”，此说(shuo)显然(ran)不确。稍早于“宜茀(bei)”所撰《鼓岭(ling)考》，陆颂慈撰写的《鼓岭(ling)闻见记》则指出：

鼓岭(ling)之有外人避暑，不过五十(shi)余年历史。先有英国安立间教士胡某传教至其地，见气候既佳，风景(jing)又美，乃建屋于嘉湖，虽(sui)以传教为名，实(shi)开外人避暑鼓岭(ling)之新纪元。寻建校舍于螃蟹岭(ling)，以糕饼分(fen)赏儿童(tong)，复用金钱魔力招饵(er)学生，男女来校读书者，每人每日(ri)津贴(tie)大钱十(shi)文(wen)。乡人爱钱，相率而来，究其实(shi)在，当时乡民仇教甚深，实(shi)骗钱而已(yi)。是(shi)后外人踵接而至，先后建筑凉屋于梁厝里(li)与螃蟹岭(ling)，水土甚合，而外人上岭(ling)避暑者摩肩不绝(jue)。嘉湖以地理关(guan)系(xi)终归淘(tao)汰。迄今五十(shi)余年，经(jing)惨淡经(jing)营，蔚成巨观，筑路造屋，大具规模。当时民智未开，排外思想(xiang)甚重(zhong)，见外人日(ri)众，互相惊扰，谣传外人建炮台于山(shan)巅，居高(gao)临下(xia)，省城堪危，一(yi)时民气沸腾。事闻于福建提督(du)，提督(du)惧，派闽侯知事吴(wu)某亲临察核，令乡民不得以土地卖与外人，几经(jing)商(shang)议，始(shi)准外人租(zu)地建屋，注明期限(xian)，至今岭(ling)上外人只有房屋而无土地。由(you)一(yi)片荒野，而成为一(yi)完善秀丽之避暑胜地，可见事在人为而已(yi)。

此文(wen)发表于1933年出版的《华年》第(di)二卷第(di)三十(shi)一(yi)期。文(wen)中对于鼓岭(ling)避暑胜地之形(xing)成，有着更为翔(xiang)实(shi)的状摹。其中提到“五十(shi)余年历史”，显见避暑胜地之形(xing)成，应在晚清光绪年间。此前，我(wo)在The North-China Daily News（《北华捷(jie)报》）上查到1889年1月26日(ri)的一(yi)则新闻，其中提及：根据the Foochow Echo's correspondent（《福州(zhou)每日(ri)回声报》）的报导，总督(du)采取有力措施赶走(zou)鼓岭(ling)上的外国居民，这(zhe)引(yin)起通(tong)商(shang)口岸外国领(ling)事的关(guan)注。关(guan)于“谣传外人建炮台于山(shan)巅”一(yi)事，应当就发生在光绪十(shi)五年左右。

（三）

以上的说(shuo)法皆来自报章(zhang)或回忆，当然(ran)需(xu)要更为确切的证据。近年来，在福建民间历史文(wen)献收(shou)集的过程中，也意外发现了一(yi)些与鼓岭(ling)相关(guan)的契(qi)约文(wen)书。例如，此前暨(ji)南大学历史系(xi)周正庆教授(shou)致力于发掘闽东文(wen)献，承他(ta)慨允分(fen)享，我(wo)读到了数份与鼓岭(ling)相关(guan)的契(qi)约。

在这(zhe)些契(qi)约中，年代(dai)最早的一(yi)份为清嘉庆九年（1804年）十(shi)一(yi)月，该契(qi)写道(dao)：

立卖断（山(shan)）契(qi)。林禄禄□祖遗阄分(fen)份下(xia)有民山(shan)一(yi)块，□落闽邑双(shuang)溪里(li)毛蟹岭(ling)地□，土名三乂(ai)路降头顶，东至□路□为界，西至自己楼为界，南至大路为界，（北）至大塝为界，其四(si)至俱(ju)载明白。今因要用，托中将此山(shan)场卖断与毛蟹岭(ling)郭处永远为业(ye)，三面□（嘀？）议，本日(ri)卖断，出价银(yin)囗十(shi)五两三钱，九七色，其银(yin)即日(ri)收(shou)足，其山(shan)即□郭家栽(zai)种，开荒耕作，起盖造坟，统听从其便，不得阻留(liu)之理。但此山(shan)系(xi)林家祖遗阄分(fen)份下(xia)，房内(nei)亲疏伯、叔、兄、弟、侄(zhi)无干，并(bing)未曾重(zhong)张典当他(ta)人财物。自卖断之后，价足心愿，永断葛藤，永不得别生枝(zhi)节之理。如有来历各等情不明，系(xi)林家出头抵当，与郭家无涉，两相允愿，各无异说(shuo)。今欲有凭，立卖断山(shan)契(qi)一(yi)纸为照。

中人 叶天(tian)根（押）

嘉庆九年十(shi)一(yi)月吉日(ri)立卖断山(shan)契(qi)。林禄禄（押）。

知契(qi)：母陈氏（押）。

在见：弟照照（押）。

代(dai)笔：王云清（押）。

清嘉庆九年（1804年）十(shi)一(yi)月的卖断山(shan)契(qi)

此一(yi)卖断山(shan)契(qi)之左上角(jiao)，书有“大熟”二字，这(zhe)是(shi)福州(zhou)一(yi)带契(qi)末的书写惯例，寓含(han)着交易双(shuang)方对未来的良好祝愿。契(qi)约的内(nei)容(rong)是(shi)说(shuo)一(yi)个叫林禄禄的人，以十(shi)五两三钱的价格，将山(shan)场卖与毛蟹岭(ling)郭姓。虽(sui)然(ran)我(wo)一(yi)时查不到毛蟹岭(ling)之所在，但福州(zhou)东门外有桑溪和(he)鳝溪，故有双(shuang)溪里(li)之称（亦称桑溪里(li)）。在晚近的另一(yi)份契(qi)约中，也出现“闽邑鼓岭(ling)双(shuang)溪里(li)地方”的字样，可知毛蟹岭(ling)应在鼓岭(ling)之上。从契(qi)约文(wen)书的一(yi)般惯例来看，此一(yi)契(qi)约应是(shi)此后诸多文(wen)书之上手契(qi)。另据陆颂慈所撰《鼓岭(ling)闻见记》记载：“鼓岭(ling)在前清本为荒山(shan)穷野，惟梁厝里(li)有住民数户，皆梁姓，故名。后有长乐郭姓者，迁居螃蟹岭(ling)，以耕种为生，后渐发祥，披荆斩棘，辟(pi)良田，构茅舍，即今之螃蟹村，距今才百余年。相传村中有石螃蟹一(yi)，往昔(xi)苦旱，泉水由(you)石螃蟹中涌出，村人乐之，因以为名。二村距离甚近，今避暑凉屋星(xing)罗棋(qi)布其间，居然(ran)成为鼓岭(ling)中心矣。”据此，则契(qi)约中的“毛蟹岭(ling)”，或即后来的螃蟹村。

除了上引(yin)十(shi)九世纪初的“卖断山(shan)契(qi)”外，这(zhe)一(yi)批契(qi)约基本上都是(shi)清末民国时期的资料，其中较早的一(yi)份为光绪十(shi)八年（1892年）的租(zu)字：

立租(zu)字。庄保镛住在鼓岭(ling)下(xia)歪，并(bing)因力为廉先生代(dai)余保认两次，一(yi)为白姑娘保三百元，一(yi)为华先生保三百元，咸(xian)为建屋用，以故力为廉先生现今鼓岭(ling)所祖之屋，本十(shi)年为限(xian)，于今再加两年，无租(zu)银(yin)，故庄保镛于尾两年，不得取讨一(yi)文(wen)租(zu)银(yin)。再者，庄保镛以后自出承认庄志滥租(zu)与力为廉鼓岭(ling)之屋，现今业(ye)主系(xi)庄保镛，故出卖租(zu)银(yin)各等事，皆庄保镛自己担承，恐口无凭，特立约字一(yi)纸为照。

在见：林宗曾（押）。

光绪十(shi)八年十(shi)二月念七日(ri)立租(zu)字业(ye)主庄保镛（押）。

代(dai)笔：林宗曾（押）。

根据民国时人的描述，鼓岭(ling)上的避暑区计有七处，即蟛【螃】蟹岭(ling)、梁厝里(li)、下(xia)歪、崎头顶、合浦楼、柱楼顶和(he)柱槓顶。其中提及的传教士力为廉（William Henry Lacy，1858-1925），出生于美国威斯康星(xing)。光绪十(shi)三年（1887年），他(ta)被美以美会差会派往福州(zhou)传教，曾任鹤龄英华书院教习、福州(zhou)和(he)上海两地美华书局（Methodist Publishing House in China）经(jing)理。1925年9月3日(ri)，力为廉在上海去世。力氏在福州(zhou)周遭的遗迹颇多。例如，2013年被列为福建省文(wen)物保护单位的力礼堂（Nind-Lacy Memorial Chapel），为原英华书院校舍的组成部分(fen)，系(xi)光绪三十(shi)一(yi)年（1905年）力为廉偕夫(fu)人为纪念母亲而捐建。而在鼓岭(ling)之上力为廉所建的别墅，应为当地较早的一(yi)批度假别墅之一(yi)，今已(yi)不存(cun)。值得注意的是(shi)，此契(qi)的年代(dai)为1892年，与通(tong)常所说(shuo)的1886年传教士初辟(pi)鼓岭(ling)的年代(dai)相距不远。

稍后的一(yi)份契(qi)约为光绪二十(shi)三年（1897年）八月初五日(ri)：

立收(shou)字。郭治宝等，今因八年间借(jie)房下(xia)□□等山(shan)地起盖楼厂两口，本年此山(shan)租(zu)与宝教士起厝，当议折【拆】厂还基，宝教士贴(tie)宝等工资银(yin)四(si)十(shi)七元五角(jiao)正。兹先文(wen)洋银(yin)一(yi)十(shi)五元正，其余俟两厂折【拆】完交清，两无异喙，此照……

在福州(zhou)方言中，“厝”是(shi)房屋之意，“起厝”亦即造房子(zi)，外国人所造别墅，福州(zhou)人通(tong)常称为“番仔厝”。在这(zhe)批契(qi)约中，其后另有一(yi)同年稍早时分(fen)书立的收(shou)据，反(fan)映的是(shi)郭传标(biao)同胞弟郭治柱收(shou)到“宝教士”租(zu)地银(yin)十(shi)元。关(guan)于“宝教士”与郭家的交涉，还有光绪三十(shi)一(yi)年（1905年）八月的一(yi)份契(qi)约：

立租(zu)约。据郭治义仝堂弟治昌，承祖手遗有山(shan)场一(yi)所，坐址鼓岭(ling)地方，土名三乂(ai)路，于光绪二十(shi)三年间，经(jing)故胞叔传标(biao)手，凭中租(zu)与大英国宝教士约翰架屋居住，自光绪二十(shi)三年起至光绪五十(shi)三年止。其四(si)至、租(zu)价银(yin)，俱(ju)载在前租(zu)约据内(nei)明白，递年看守厝屋，外给工资伍员【圆】。今因盗贼窃取，失去硋器、椅棹、零星(xing)等物，共计约有番银(yin)七十(shi)员【圆】。义等无银(yin)赔还，愿将光绪五十(shi)四(si)年起至光绪八十(shi)四(si)年止，再租(zu)与宝教士居住，将此租(zu)银(yin)以为赔款。从今以后，义自愿退守，倘有盗贼窃取，与义无干。其年限(xian)俟至光绪八十(shi)四(si)年止，囗递年理纳租(zu)银(yin)三员【圆】。如限(xian)未满，义不得凑近，以及妄生枝(zhi)节等情，两允无悔，今欲有凭，托立租(zu)约据一(yi)纸，付与为照……

光绪三十(shi)一(yi)年（1905年）八月租(zu)约

据此可知，“宝教士”为英国传教士宝约翰。契(qi)中提到的“硋器”，是(shi)一(yi)种介于陶器与瓷器之间的黑瓷，在福建的制作历史相当悠久(jiu)。目前周宁（原属毗邻福州(zhou)府之福宁府）的硋器制作最负盛名，曾于2021年被列为宁德市第(di)七批市级非物质文(wen)化遗产项(xiang)目。硋器在福州(zhou)民间日(ri)常生活中有着广泛的使(shi)用，不过，一(yi)般认为，随着宋代(dai)建安“北苑贡茶”之兴起，硋茶具成为斗茶的重(zhong)要器皿(min)。据此或可推测，鼓岭(ling)宝约翰家的硋器，可能也是(shi)供(gong)避暑喝茶时所使(shi)用。

另外，此一(yi)契(qi)约追溯前事，说(shuo)光绪二十(shi)三年（1897年），郭家将山(shan)场一(yi)所租(zu)与英国宝约翰建造房屋，以三十(shi)年为期。与此同时，郭氏为其看守房屋，约翰付给工资五元，其间因发生盗窃，造成的损失估价在七十(shi)元。由(you)于郭家无银(yin)赔还，所以续立租(zu)约，延长房屋租(zu)期三十(shi)年，郭治义仍然(ran)为之看守。揆诸史实(shi)，光绪纪年到三十(shi)四(si)年（1908年）就已(yi)结束，但此一(yi)契(qi)约竟约定了从“光绪五十(shi)四(si)年”（顺势推断应在1928年）至“光绪八十(shi)四(si)年”（应在1958年）的事情。

光绪年间，外国传教士纷(fen)纷(fen)在鼓岭(ling)上兴建别墅，由(you)此而留(liu)下(xia)的契(qi)约相当不少。除了上揭契(qi)约之外，还见有光绪二十(shi)九年（1903年）的“凑泊约字”，其内(nei)容(rong)是(shi)一(yi)位叫箱鸿茂的人，将山(shan)地租(zu)与“美国伊教士”，为时二十(shi)五年，收(shou)得价银(yin)洋银(yin)九元【圆】。并(bing)规定二十(shi)五年限(xian)满之后，再交泊租(zu)银(yin)九员【圆】。“凑泊”的意思是(shi)靠近、捉摸(mo)，南宋严(yan)羽《沧浪诗话》有“故其妙处透彻玲珑(long)，不可凑泊”一(yi)句，这(zhe)是(shi)指盛唐诗歌之高(gao)妙处在于形(xing)象空明超脱，不可捉摸(mo)透彻。不过，福州(zhou)方言中何以称为“凑泊约字”，则颇为耐人寻味。近代(dai)名臣曾国藩在写给弟弟的一(yi)封信中曾提及：“古来成大事者，半是(shi)天(tian)缘凑泊，半是(shi)勉强(qiang)迁就。”“天(tian)缘凑泊”是(shi)指各种有利因素恰好凑合在一(yi)起，互相迁就，互相成就，这(zhe)或可成为“凑泊约”一(yi)类的注脚。该份契(qi)约上有误写改正之处，皆于契(qi)末注明，以昭慎重(zhong)。此处的“伊教士”，在翌年八月十(shi)七日(ri)的另一(yi)份契(qi)约中也曾出现：

立永远租(zu)地契(qi)。梁日(ri)美、梁时钿(dian)原有祖园一(yi)所，坐于闽邑鼓岭(ling)梁厝地方，土名后门山(shan)，东至伊教士自己界，西至柴宅杉【木臭】界并(bing)宓界，南至信义界，北至石堘界，四(si)至俱(ju)载明白。今托中，并(bing)园内(nei)树木，统租(zu)与大美国教士伊芳廷永远为业(ye)。三面言议，自收(shou)租(zu)银(yin)足重(zhong)洋番六十(shi)员【圆】后，其地永远听凭伊教士掌管，日(ri)美、时钿(dian)两人不得异说(shuo)。此山(shan)园地与本、别房亲疏伯、叔、兄、弟、侄(zhi)无干，亦未曾重(zhong)张典当他(ta)人财物，各等情。倘有此情，系(xi)美、钿(dian)自己出头抵当，不涉伊教士之事，恐口无凭，特立永远租(zu)地契(qi)一(yi)纸为照。

光绪三十(shi)年（1904年）八月十(shi)七日(ri)立永远租(zu)地契(qi)

梁厝里(li)距螃蟹岭(ling)半里(li)许，此处幽静肃穆(mu)，泉水甘冽。上揭契(qi)约中有的是(shi)方言字，如“【木臭】”字，在福州(zhou)话中即树的意思。契(qi)中提到的“伊教士”也就是(shi)伊芳廷（Edward H. Smith），为美国康乃狄(di)克州(zhou)人，系(xi)美以美会传教士，他(ta)于光绪二十(shi)七年（1901年）二十(shi)八岁时来到中国，后长期在福州(zhou)府永泰县(xian)传教、办学、行医，为永泰近现代(dai)教育事业(ye)的发展奠定了坚实(shi)基础。伊氏前后在永泰生活了四(si)十(shi)余年，说(shuo)着一(yi)口流利的永泰方言，在民间素有“伊菩(pu)萨”之称。此一(yi)契(qi)约与前述的租(zu)地各契(qi)皆有所不同，称为“永远租(zu)地契(qi)”，由(you)于没有期限(xian)，所以出租(zu)人梁氏收(shou)到的租(zu)金多达六十(shi)元。梁厝也就是(shi)鼓岭(ling)旧街(jie)一(yi)带，契(qi)约左上角(jiao)附有此处地块的简明地图(tu)，并(bing)有1916年5月10日(ri)伊芳廷的英文(wen)批注。

除了将“祖园”永远出租(zu)与伊芳廷外，梁日(ri)美还将园地一(yi)所租(zu)与“美国孙师姑”：

立租(zu)约字。梁日(ri)美今有园地一(yi)所，坐产闽邑鼓岭(ling)双(shuang)溪里(li)地方，土名牛栏头，兹有大美国孙师姑要用，美将此地东至平路连(lian)沟(gou)，又至大石边，西至三株排松柏处为界，离墓约有一(yi)丈零，南至大路墘，北至蕃茹(ru)园边，四(si)至界限(xian)俱(ju)载明白，租(zu)与孙师姑起盖涼风亭。面约二十(shi)五年为限(xian)，本日(ri)得讫租(zu)银(yin)八十(shi)元。至限(xian)满之日(ri)，如孙师姑再租(zu)，其租(zu)银(yin)照凭原价，美不得议说(shuo)。倘有来历不明等情，係美承当，与师姑无涉，今欲有凭，立租(zu)约字一(yi)纸为据。

在见：苏医生。

光绪三十(shi)二年七月廿二日(ri)。立租(zu)约字梁日(ri)美。

代(dai)笔：陈日(ri)煌。

关(guan)于“师姑”一(yi)称，在这(zhe)批资料中所见不多。宋人庄季裕《鸡肋编》卷上曾曰：“尼讳师姑，呼为女和(he)尚。”在传统语境中，“师姑”即尼姑之意，而在近代(dai)，民间亦以“师姑”称呼女性传教士。福州(zhou)每至夏(xia)季刻晷偏长，骄阳肆虐，孙姓女传教士在鼓岭(ling)上起盖“凉风亭”，显然(ran)也是(shi)为了消受暑天(tian)清福。此一(yi)契(qi)约现存(cun)有两份（其上皆有英文(wen)批注。一(yi)份注明“租(zu)字”，署名后有画押，应是(shi)原件。另一(yi)份上则有“copy”字样，未曾画押，故相当于抄白），其内(nei)容(rong)则大同小异。上引(yin)一(yi)份上有一(yi)些福州(zhou)方言词，如“墘”是(shi)边的意思，而“蕃茹(ru)”即番薯之意（这(zhe)在另一(yi)份契(qi)约上直接写作“番薯”）。在清代(dai)，福州(zhou)俗(su)有“鼓岭(ling)番薯战坂芋”之谚(yan)，说(shuo)的是(shi)番薯自明万历年间从吕宋引(yin)入福州(zhou)，在台江纱帽(mao)井试种成功，并(bing)在福建巡抚金学曾的倡导下(xia)，在全(quan)省推广种植，民众得以度过饥荒。而番薯之引(yin)进，对于开发山(shan)区起到了重(zhong)要的推动作用，鼓岭(ling)山(shan)民也多以番薯充饥，故在闽谚(yan)中，鼓岭(ling)的番薯便与福州(zhou)战坂之芋头同样有名。

此外，类同的另一(yi)契(qi)约，其后另有光绪三十(shi)二年（1906年）七月十(shi)二日(ri)的“条约胪(lu)列”，个中规定：“厝屋风墙以及树木，须（梁日(ri)）美看守，面约每年工资五元。厝屋风墙以及树木，美须忠心看守，如有损坏(huai)，听师姑另招他(ta)人看守，美不得霸(ba)留(liu)。”揆情度理，别墅之所以由(you)原地主梁日(ri)美看守，是(shi)因为这(zhe)些建筑为度假别墅，除了盛夏(xia)季节，那些传教士平时并(bing)不住在山(shan)上，故需(xu)要乡民代(dai)为看护。及至民国元年（1912年）八月廿七，梁日(ri)美又立“招租(zu)字”：

鼓岭(ling)梁日(ri)美自有园地一(yi)所，坐落闽邑鼓岭(ling)双(shuang)溪里(li)地方，土名牛栏头，兹因大美国孙师姑要用此地，美乃托中向前出租(zu)，并(bing)将该地段(duan)各至载明如下(xia)：东至平路连(lian)沟(gou)及大石边，西至三株桃树处，离墓约有一(yi)丈零，南至大路墘，北至蕃薯园边，四(si)至界限(xian)俱(ju)载明白，租(zu)与孙师姑起盖凉亭，面约念拾伍年为限(xian)，本日(ri)出得租(zu)银(yin)八十(shi)元正，其银(yin)已(yi)收(shou)讫。今又三面言议，年限(xian)增长，由(you)民国元年起至九十(shi)九年终止复租(zu)，出价银(yin)八十(shi)元，其银(yin)即日(ri)同中收(shou)讫，至限(xian)满续租(zu)，照凭原价，美不得异说(shuo)。此地倘有来历不明，系(xi)美承当，不涉承租(zu)者之事，今欲有凭，特立合同约字二纸，各执一(yi)纸为据。

合同明确了土地租(zu)赁的具体条款，包括租(zu)赁期限(xian)、租(zu)金、土地界限(xian)以及双(shuang)方的责任和(he)义务。此一(yi)“招租(zu)字”上除了中文(wen)外，另有英文(wen)批注，租(zu)限(xian)很长，竟长达一(yi)百年以上，基本上也就相当于斩断葛藤的永租(zu)。

在鼓岭(ling)上，除伊芳廷、孙师姑外，梁家还将山(shan)地租(zu)与其他(ta)传教士：

立永远租(zu)约字。梁高(gao)信自己有山(shan)地一(yi)区，坐落闽邑鼓岭(ling)地方，土名牛篮(lan)头，横阔九丈一(yi)尺(chi)零，直长九丈一(yi)尺(chi)，四(si)向立有界牌为限(xian)，托中将此山(shan)地永租(zu)与大美国教士聂(nie)以仁(ren)处，起盖涼风亭全(quan)座。三面言议，租(zu)出龙番八十(shi)员【圆】正。其银(yin)即日(ri)收(shou)讫，其山(shan)地即听聶教士起工建造。所用之土石，信宜指地一(yi)所，任从匠(jiang)人开掘。面约聂(nie)教士居屋五丈以外，方许开作粪(fen)池。并(bing)看守凉亭，约定每年工资五员【圆】。如不留(liu)神(shen)处，听从聂(nie)教士改换(huan)他(ta)人看守。以及开井之所，信当指地一(yi)区，与聂(nie)教士穿凿觅源。如有聶教士不在福州(zhou)，任从教士转租(zu)他(ta)人，信不敢藉词阻留(liu)。倘来历不明者，信自己出头承当，不涉聂(nie)教士之事，两相允愿，各无反(fan)悔，恐口无凭，立租(zu)约字二纸，各存(cun)一(yi)纸为照。

光绪三十(shi)四(si)年（1908年）租(zu)约

1908年示意图(tu)

此乃光绪三十(shi)四(si)年（1908年）梁高(gao)信将山(shan)地租(zu)与美国传教士聂(nie)以仁(ren)的契(qi)约，这(zhe)也是(shi)没有租(zu)期的永远租(zu)约，故而收(shou)银(yin)高(gao)达八十(shi)元。聂(nie)以仁(ren)所盖为凉风亭，显然(ran)也是(shi)为夏(xia)季避暑之用。同样地，梁高(gao)信也为前者看守凉亭，每年所得工资五元。此一(yi)租(zu)约目前保存(cun)有两种，其内(nei)容(rong)在文(wen)字上则大同小异。而关(guan)于聂(nie)以仁(ren)，从其有限(xian)的生平史料来看，其人曾主理过福州(zhou)的美华书局，与蔼树棠等一(yi)样，担任过闽清基督(du)会布道(dao)司，并(bing)曾在福州(zhou)义序、古田一(yi)带活动过。民国时期，聂(nie)以仁(ren)似乎仍然(ran)颇有名气。1932年《广东省政府公报》上，有《保护美国人聂(nie)以仁(ren)携眷游历》；1942年《福建省政府公报》（1326—1337期）上，则有《保护美国教士聂(nie)以仁(ren)等游历令》。

上述绘有地图(tu)的纸张上头有福州(zhou)和(he)上海两地美华书局经(jing)理的抬头，这(zhe)幅地图(tu)反(fan)映的当然(ran)只是(shi)鼓岭(ling)的局部，但它与1895年出版的《鼓岭(ling)及其四(si)周概况》（A Sketch of Ku-Liang Mountain and Environments）中的建筑分(fen)布图(tu)可以比(bi)照而观。

及至民国时期，仍有数份在鼓岭(ling)上建造别墅的相关(guan)契(qi)约遗存(cun)。如民国四(si)年（1915年）十(shi)二月的一(yi)份合同，其内(nei)容(rong)是(shi)鼓岭(ling)人梁日(ri)茂将手置山(shan)园一(yi)坪，“托中租(zu)与大美国蔼树棠处为业(ye)，三面议本日(ri)得讫价银(yin)八十(shi)五员【圆】正，其银(yin)即日(ri)收(shou)足，其园地即听蔼先生掌管，或栽(zai)种树木，或起盖，听从其便，面约以九十(shi)八年为限(xian)，每限(xian)满之日(ri)，如有续租(zu)，再纳租(zu)银(yin)一(yi)拾员【圆】”。契(qi)末还约定：“面约粪(fen)池秽物自己之地须离拾丈，……无论(lun)本地屋或楼仔，一(yi)切不得于十(shi)丈以内(nei)起盖……”此一(yi)规定，显然(ran)反(fan)映了外国传教士对于别墅周遭环境卫生的看重(zhong)。

1915年的租(zu)山(shan)园契(qi)

从内(nei)容(rong)上看，上揭一(yi)契(qi)是(shi)鼓岭(ling)村民梁日(ri)茂与美国传教士蔼树棠（J. B. Eyestone）之间的交易。蔼树棠于清末来到福州(zhou)，先后在英华书院、协(xie)和(he)道(dao)学院等处工作，后曾前往闽清，在当地生活、工作了二十(shi)余年，于1922年曾拨款捐助(zhu)、修建闽清白中保惠堂，并(bing)长期担任闽清天(tian)儒高(gao)小和(he)天(tian)儒中学（今闽清一(yi)中）校长。根据不久(jiu)前华东理工大学林轶(die)南所撰《一(yi)个家族与一(yi)幢楼的重(zhong)生》（载《闽都文(wen)化》2024年第(di)5期）一(yi)文(wen)的介绍(shao)，2017年9月，受福州(zhou)市政府、鼓岭(ling)管委会的邀请，七个外国人家庭（共十(shi)九人）前来福州(zhou)，参加“寻梦追忆鼓岭(ling)行”的活动。其中，就有来自缅因州(zhou)的霭树棠外孙女凯(kai)丽·康迪特（Karyl Condit）。

美国传教士霭树棠夫(fu)妇和(he)他(ta)们的女儿Josephine Eyestone，约摄于1918年（转引(yin)自林轶(die)南文(wen)）

鼓岭(ling)之上的霭树棠别墅

与蔼树棠相关(guan)的契(qi)约，在这(zhe)一(yi)批资料中还有一(yi)份：

立批穙字。梁时品今向大美国蔼牧师澍棠处，批出山(shan)园一(yi)坪，在时品厝前，系(xi)五五买来；又一(yi)坪，系(xi)时就买来；又一(yi)坪，系(xi)日(ri)茂买来；又三坪，系(xi)日(ri)松买来；又一(yi)坪，系(xi)大顺买来。又田尾一(yi)坪，系(xi)时就买来，共计八坪，批来栽(zai)种。递年应纳批穙银(yin)大洋一(yi)十(shi)元，期至七月初十(shi)日(ri)交纳，面约五年为限(xian)，限(xian)满之日(ri)再议。该地不得开作粪(fen)池，以及安放秽物。地内(nei)茶、【木臭】听品刈除，栽(zai)种他(ta)物，两相允愿，各无反(fan)悔。今欲有凭，立批穙字二纸，各执一(yi)纸为照。地主蔼澍棠。

中华民国十(shi)五年、西历一(yi)千九百二十(shi)六年八月二十(shi)日(ri)立字 梁时品（押）

一(yi)千九百二十(shi)六年八月二十(shi)日(ri)立约起，至一(yi)千九百三十(shi)一(yi)年十(shi)一(yi)月二十(shi)日(ri)止。

在见 梁时林（押）

蔼澍棠亦即蔼树棠。此一(yi)契(qi)约上有“批穙合同”半字，说(shuo)明是(shi)交易双(shuang)方“各执一(yi)纸”。该契(qi)与前契(qi)相隔十(shi)一(yi)年，因前契(qi)曰：“其园地即听蔼先生掌管，或栽(zai)种树木，或起盖，听从其便。”故当时的山(shan)园等为传教士所支配，契(qi)中遂有“地主蔼澍棠”的字样，可见他(ta)已(yi)反(fan)客为主，将土地出租(zu)给中国人耕种。这(zhe)份“批穙字”中的“穙”、“厝”、“【木臭】”等，皆为福州(zhou)方言字。尤其是(shi)“穙”字，颇为耐人寻味。曾在福建任按察使(shi)、布政使(shi)多年的清初学者周亮工曾指出：“闽种荔枝(zhi)、龙眼(yan)家多不自采，吴(wu)、越(yue)贾人春时即入赀，估计其园。吴(wu)、越(yue)人曰‘断’，闽人曰‘穙’，有穙花者、穙孕者、穙青(qing)者。树主与穙者，倩惯估乡老为互人。互人环树指示曰：‘某树得干几许，某少差，某较胜。’虽(sui)以见时之多寡言，而后日(ri)之风雨、之肥脊，互人皆意而得之。他(ta)日(ri)摘(zhai)焙，与所估不甚远。估时两家贿互人，树家嘱多，穙家嘱少。”（《闽小纪》卷上《穙荔》）此类商(shang)业(ye)资本的运作结果之一(yi)，便是(shi)产生了一(yi)种类似公证人的行业(ye)，即所谓“互人”。这(zhe)些“互人”既是(shi)行家，又是(shi)从双(shuang)方获利的经(jing)纪人。此类先付钱后取货的买青(qing)活动，实(shi)际上是(shi)对农产品的包买，有的学者甚至认为已(yi)包含(han)着某种程度的资本主义经(jing)营方式(shi)了，但我(wo)以为这(zhe)好像(xiang)是(shi)有点(dian)扯远了。

1926年8月20日(ri)的租(zu)约

值得注意的是(shi)，与上揭契(qi)约落款日(ri)期相同的另一(yi)份租(zu)约则稍显复杂。该契(qi)天(tian)头之“Rental agreement”等显然(ran)是(shi)英文(wen)，但其下(xia)之文(wen)字乍看则颇难索解。不过，根据旧中国永泰牧师、教会学校校长在1949年以后的追忆：传教士伊芳廷在永泰各地广置田产，“他(ta)把所有房地产的契(qi)据，抄成中文(wen)和(he)罗马字福州(zhou)音的文(wen)字各一(yi)本，锁在铁柜内(nei)，视(shi)为千秋永固的基业(ye)”。（杨名声、林钦一(yi)等：《美国传教士伊芳廷》，载《福建文(wen)史资料选辑》第(di)4辑，福建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由(you)此看来，此一(yi)租(zu)约，应当也是(shi)以罗马字拼(pin)写的榕腔契(qi)约。

（四(si)）

福州(zhou)地处东海之滨，海外贸易有着悠久(jiu)的历史。民间传说(shuo)，曾有村民掘得一(yi)石，其上写有“走(zou)马山(shan)前看走(zou)马，番船浦内(nei)泊番船”之谣。一(yi)开始(shi)，福州(zhou)人并(bing)不清楚这(zhe)究竟说(shuo)的是(shi)什么。及至十(shi)九世纪中叶《南京条约》签订后，福州(zhou)成为五口通(tong)商(shang)城市，外国人纷(fen)至沓来。根据清末《闽县(xian)乡土志》、《侯官乡土志》的记载，福州(zhou)有“耶(ye)稣教”和(he)“天(tian)主教”，前者“分(fen)安立间、长老、福音、美部、美以美等会，本境教民约七百有奇，亦有华人为牧师者”。闽县(xian)城内(nei)外有耶(ye)稣教堂十(shi)二所，而侯官城乡则有耶(ye)稣教堂十(shi)所，天(tian)主教堂三所。咸(xian)丰十(shi)一(yi)年（1861年），英国在泛船浦（即番船浦）设立洋关(guan)（闽海关(guan)）。当时，“头春已(yi)过二春来，榕城四(si)月茶市开。陆行负担水转运，番船互市顿南台”。（翁时农：《榕城茶市歌》）同治初年，“洋人择（走(zou)马）山(shan)前数十(shi)顷为试马场，乡民逐之，洋人诉领(ling)事，遂由(you)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议令有司向民买田，而租(zu)与之，以其租(zu)充会垣越(yue)山(shan)书院膏(gao)火。自是(shi)互市愈(yu)盛，番船且由(you)大桥上水口，乃知兹事盖有先兆矣”。

美国政府解密(mi)档案《美国驻中国福州(zhou)领(ling)事馆(guan)领(ling)事报告（1849-1906）》，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4年版。

外来的传教士等在与中国人的交往中，产生了大批的契(qi)约，如今保留(liu)下(xia)来的虽(sui)然(ran)不多，但零缣片楮亦弥足珍贵。2019年，笔者曾在荷兰莱顿大学找到雅(ya)裨理（David Abeel，1804—1846）在厦门租(zu)地的三份契(qi)约，因其涉及传教士早期活动的历史而极富学术价值。（详见拙文(wen)《传教士雅(ya)裨理在鼓浪屿的三份契(qi)约》，载《南方周末》2020年11月5日(ri)）而就上揭的这(zhe)批契(qi)约来看，因其与福州(zhou)鼓岭(ling)的历史变迁密(mi)切相关(guan)，亦具有同样重(zhong)要的意义。

福州(zhou)地处亚(ya)热带，夏(xia)季高(gao)温(wen)多雨，暑气熏蒸，湿热难耐。按照目前一(yi)般的说(shuo)法：光绪十(shi)一(yi)年（1885年），美国传教士吴(wu)思明（Simeon F. Woodin）因抄近道(dao)前往连(lian)江出诊，无意间发现了深山(shan)僻壤中的鼓岭(ling)异常清凉。根据清末《闽县(xian)乡土志》的记载，鼓岭(ling)上“有牛头寨、螃蟹岭(ling)等隘”。无论(lun)是(shi)牛头寨还是(shi)螃蟹岭(ling)，都在前述的契(qi)约中提到。而由(you)此后所注“接壤侯官、连(lian)江”来看，吴(wu)思明抄近道(dao)前往连(lian)江的说(shuo)法，也是(shi)言之有据的。作为传教士，吴(wu)思明在当时颇为活跃。吴(wu)氏于咸(xian)丰年间来到福州(zhou)，主持美部会福州(zhou)差会兼任学校主理，曾驻永泰传教。他(ta)翻译过不少榕腔文(wen)献，如同治八年（1869年）福州(zhou)城内(nei)太平街(jie)福音堂就刊(kan)有吴(wu)思明所抄的《基督(du)徒日(ri)用神(shen)粮书》。此后，光绪二年（1876年）美华书局刊(kan)印的榕腔《救主行传》，以及光绪十(shi)五年（1889年）福州(zhou)救主堂刊(kan)行的榕腔《入道(dao)初学》等，也都是(shi)吴(wu)思明所译。另外，他(ta)还以福州(zhou)平话（亦即榕腔）编写了数学课本《西算启蒙》。这(zhe)些，都反(fan)映了吴(wu)思明对于福州(zhou)地方社会及相关(guan)文(wen)化有着深入的了解。因此，他(ta)首先发现鼓岭(ling)的魅力，显然(ran)并(bing)非偶然(ran)的巧合。

吴(wu)思明（Simeon F.Woodin）所编《西算启蒙》，美国哈佛燕京图(tu)书馆(guan)收(shou)藏

在吴(wu)思明发现鼓岭(ling)之翌年，英国人托马斯·任尼（Thomas Rennie）在鼓岭(ling)上修建了第(di)一(yi)座别墅。此后，英、美、法、日(ri)、俄等国的侨民麇集鳞(lin)至。光绪十(shi)四(si)年（1888年）十(shi)一(yi)月三日(ri)《字林沪报》上，就以“鼓岭(ling)纪事”为栏目标(biao)题，报道(dao)福州(zhou)的新闻，由(you)此可见鼓岭(ling)在当时的重(zhong)要性。根据清末《闽县(xian)乡土志》的记载，及至1906年前后，鼓岭(ling)上已(yi)是(shi)“外国官商(shang)士女避暑岭(ling)巅，筑有洋楼多所。……初，后屿郭某居此，转租(zu)西人，官不能争，今俨(yan)若(ruo)外人所固有矣”。关(guan)于这(zhe)一(yi)点(dian)，前引(yin)契(qi)约中出现的“地主蔼澍棠”字样，也就从一(yi)个侧面印证了一(yi)些传教士的喧宾(bin)夺主。此后，鼓岭(ling)愈(yu)形(xing)热闹。对此，1937年7月7日(ri)的《社会日(ri)报》第(di)4版上，有一(yi)篇《鼓岭(ling)：福州(zhou)的避暑胜地，六七月间热闹如城市》，对当时情形(xing)之描述颇为生动：

迨清朝鸦片战争起，外国人来福州(zhou)的逐日(ri)增多，外国人平素善探(tan)访(fang)，不多时就被他(ta)们晓得，鼓岭(ling)是(shi)福建唯一(yi)避暑的地方，比(bi)青(qing)岛、烟台、庐山(shan)等处，并(bing)不见到怎样逊色。由(you)是(shi)每当盛暑来临，三伏期内(nei)，他(ta)们纷(fen)纷(fen)由(you)仓前山(shan)迁上鼓岭(ling)。起初外人，觉(jue)得气候虽(sui)极凉爽，但食宿多感不便，恰好有一(yi)般投机商(shang)人、洋行西崽，极力替洋财神(shen)谋(mou)安妥，在不久(jiu)间，外人衣、食、住都得到满意的利便，遂乐不思蜀，反(fan)相率写信，叫朋友也来。以后一(yi)年多一(yi)年，中国人也渐渐加多，洋式(shi)房子(zi)，由(you)二三间增到几百间，各种商(shang)店几乎都有，延至现在，鼓岭(ling)每到夏(xia)季，俨(yan)然(ran)成小城市，电(dian)话，电(dian)灯，警察局，市场，浴场，礼拜(bai)堂，学校，百货商(shang)店等等，都设备(bei)完全(quan)，平日(ri)贸易，食品类以牛肉、牛乳(ru)、鸡蛋、面包、豆酪(lao)、米菜等占大宗，此外古董(dong)丝绣，数亦可观。

随着鼓岭(ling)的盛名冠世，福州(zhou)本地的一(yi)些富人也闻声相求，相率在鼓岭(ling)之上修建别墅，寄(ji)情山(shan)水，托迹烟霞。此外，也有不少著名人物前来鼓岭(ling)避暑，如著名作家庐隐、郁达夫(fu)等都曾到此一(yi)游，并(bing)留(liu)下(xia)过脍炙人口的文(wen)字。从中可见，鼓岭(ling)水色山(shan)光足以娱目骋怀，令人心旷神(shen)怡。1933年，陆颂慈在《鼓岭(ling)闻见记》中指出：

岭(ling)上因常有暴风，故住宅建筑多系(xi)一(yi)层低屋，砌石为墙，盖屋以瓦，红窗绿户，玲珑(long)悦目。或立于山(shan)巅，或荫于树下(xia)，幽静宜人，尤饶(rao)逸(yi)趣。交通(tong)虽(sui)山(shan)路崎岖而整洁非常，旁植树草，青(qing)翠秀丽。四(si)围景(jing)色，树木苍郁，园林幽僻，野草茂盛，溪水一(yi)勺，点(dian)缀其间，郊游散步，胸怀为之一(yi)畅，工余坐息(xi)，疲劳尽除。因地处高(gao)山(shan)，清风习习，故来此一(yi)月，虽(sui)闻京、沪炎热达百度，然(ran)此间早晚皆用夹衣或羊毛衣服，如晚秋天(tian)气，生活舒适为城市所无。清晨薄雾(wu)迷天(tian)，咫尺(chi)不辨，俄而旭日(ri)东知，气象更新，晚间明月当空，疑(yi)为白昼，举目仰视(shi)，万星(xing)齐动，皎洁无比(bi)，远望田野，禾苗遍地，近风招展，娇艳欲绝(jue)，瞻对久(jiu)之，虽(sui)夜凉如洗，犹不忍(ren)去。

当时，山(shan)川聚秀、民醇土腴的鼓岭(ling)成了蜚(bei)声远近的夏(xia)季度假区，甚至有“中国四(si)大避暑胜地”之美誉。

鼓岭(ling)成为避暑胜地，对于当地的开发与社区之构建，具有重(zhong)要影(ying)响。早在1914年，福建闽侯县(xian)私立后屿小学学生陈宗玑就作有《劝鼓岭(ling)某友人多种茶树柬》：

某某仁(ren)兄如晤：分(fen)袂以来，不觉(jue)一(yi)易寒暑，每欲造府盘桓，奈道(dao)途遥远，又以事牵，恒为中止，歉甚！歉甚！兹启者，贵处日(ri)暖风和(he)，前者多种茶树，近因洋人避暑岭(ling)上，乡人奔走(zou)其间，谋(mou)生较易，视(shi)种茶未免乏味，岂知多种茶树，常年可以增进利源，视(shi)为洋佣(yong)以得值者，其品格不可同日(ri)语。兄盍以山(shan)园闲旷之区，广为种植，使(shi)子(zi)孙有实(shi)业(ye)可靠乎？刍荛之言，务乞哂纳，余容(rong)面叙，专此，顺候近佳。弟某某立正。

此信洋溢着青(qing)年学生朴素的民族主义情绪。揆诸实(shi)际，在“品格”与生计之间如何拿捏，端(duan)赖于民众个人的理性判(pan)断。但从中亦可见，因为洋人之纷(fen)至沓来，鼓岭(ling)一(yi)带地利日(ri)兴，家计渐裕，一(yi)般百姓纷(fen)纷(fen)依倚度假经(jing)济为活。

由(you)于洋人众多，鼓岭(ling)繁华若(ruo)市，西式(shi)别墅社区的相关(guan)建设亦颇有可观。陆颂慈在《鼓岭(ling)闻见记》中指出：

到鼓岭(ling)后，与吾人最深印象者，即外人组织能力之表现，与对于公共事业(ye)之努力。该地大团体，有中华公益社与万国公益社。……万国公益社，不分(fen)国界种族，主其事者，多洋行经(jing)理与外国教士。规模伟大，设备(bei)完善，有办事室、礼堂、医院、球场、泅水池、学校（外人学习国语之用），音乐室等。组织方面：社务委员会外，下(xia)设卫生、道(dao)路、网球、游泳、文(wen)艺、运输、刊(kan)物、评断、音乐各股，分(fen)工合作。事工方面：则建筑道(dao)路，协(xie)定劳动工资，促进公共卫生，检验牛羊，化验牛乳(ru)与饮水，雇工清道(dao)并(bing)派人往社员家收(shou)集垃(la)圾，发行《鼓岭(ling)报》，介绍(shao)买卖及租(zu)赁房屋，举行音乐会、球赛、演讲会及戏剧表演等，并(bing)聘华员二人充任干事，各项(xiang)工作井井有条，无不名符(fu)其实(shi)，在在使(shi)人满意……

稍后的《鼓岭(ling)考》也指出，向来鼓岭(ling)行政，在暑期时都由(you)洋人所设的万国公益社控制。后来山(shan)上的中国人另设中华公益社，但因经(jing)济支绌等原因而中途停办。随后，由(you)于赴鼓岭(ling)避暑者渐众，其中不乏经(jing)济、政治地位较高(gao)的中国人，故万国公益社也审时度势，邀请华人入会，共同参与社区管理。当时，由(you)鼓岭(ling)返(fan)城开有公共汽车，一(yi)天(tian)计有两班。热暑炎天(tian)邮局开办普通(tong)邮件递送，按时收(shou)受。倘遇(yu)有沪、港大宗邮件，则临时派遣专差递送，办事颇为周到，居人甚感便利，社区建设与治理井井有条。

鼓岭(ling)万国公益社旧址

万国公益社相关(guan)档案（昔(xi)日(ri)的Kuliang Council，今改译作Kuliang Club）

（五）

2024年4月，笔者返(fan)乡扫墓，顺便走(zou)访(fang)鼓岭(ling)旧街(jie)。其时正值“清明时节雨纷(fen)纷(fen)”，徜徉(yang)其间，但见村墟林壑苔藓斑驳，鼓岭(ling)之上空山(shan)寂寞，风飘(piao)雾(wu)遮(zhe)。据了解。鼓岭(ling)一(yi)年之中有云雾(wu)的天(tian)气多达两百多天(tian)，很多时候，人们只能透过雾(wu)里(li)看山(shan)，见识此地的美景(jing)……

在加德纳展示馆(guan)，我(wo)意外读到另一(yi)份契(qi)约，也是(shi)与传教士租(zu)地建房相关(guan)的资料。准情酌理，迄今所见的鼓岭(ling)契(qi)约，都是(shi)与传教士相关(guan)的史料。透过这(zhe)些一(yi)百年前后的文(wen)字，畴昔(xi)满川星(xing)月四(si)时佳兴，仿佛尽在眼(yan)前。其间，我(wo)们似乎听不到契(qi)约另一(yi)方——鼓岭(ling)乡民的真实(shi)声音。不过，这(zhe)些稀见契(qi)约仍具有重(zhong)要的学术价值，它所展示给我(wo)们的，显然(ran)是(shi)五口通(tong)商(shang)之后，经(jing)过长年的冲突、磨合，看似较为和(he)谐的历史画面。

迷雾(wu)中旧街(jie)拐角(jiao)处盛开的鲜花

鼓岭(ling)加德纳展示馆(guan)所见相关(guan)契(qi)约

晚清以来天(tian)运将隳，纪纲渐紊，其时中外虽(sui)然(ran)强(qiang)弱异势，但在民间，互动的双(shuang)方皆有着悠久(jiu)的契(qi)约文(wen)化传统，那些纷(fen)至沓来的外国传教士，在标(biao)榜“平等”、“博爱”的宗教热诚推动下(xia)，面对中华大地上源远流长的契(qi)约文(wen)明，亦入乡随俗(su)，在闽东地方契(qi)约的传统脉络中，与纯朴的鼓岭(ling)乡民交易、互动，彼此价清业(ye)楚。于是(shi)，在这(zhe)个通(tong)商(shang)口岸，丛(cong)林幽雅(ya)，栋宇宏(hong)深，在鼓岭(ling)之巅形(xing)成了特别的社区，在那个动荡的时代(dai)缝隙中，悄然(ran)绽放出一(yi)处宁静的天(tian)地。也因此，中外各色人等在特殊的背景(jing)下(xia)，于襟山(shan)带海的福州(zhou)盆地边缘同此凉热，在风景(jing)秀丽的“左海小庐山(shan)”之上，共享着那一(yi)片蔚蓝的天(tian)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