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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怪兽满怀期待地去影院看了热映的电影《芭比》。看完后,她有种说不出(chu)来的滋味(wei)——这是一(yi)部(bu)好电影,但翻译有些不对劲。
比如说,当芭比去找怪人芭比求助时(shi),怪人芭比那句“And then you're gonna start getting sad and mushy and complicated”被译为了“你还(hai)会变得多愁(chou)善感(gan),哭哭啼啼,阴晴不定”。当芭比们恣意地在派对中跳舞时(shi),歌词“I can dance”被译为了“我会摇(yao)曳生姿”。
这样的字幕每句都不超过15个英文单词,在荧幕上停留的时(shi)间也只有几秒钟。而在一(yi)闪而过的瞬间里(li),隐藏着翻译背(bei)后对性别的理解。
怪兽是秃(tu)炮怪字幕组的创始人,这是一(yi)群(qun)英美(mei)剧迷组建起的字幕组。在和成(cheng)员们讨(tao)论后,她们决(jue)定自己(ji)翻译一(yi)版字幕:在秃(tu)炮怪的译本(ben)里(li),两句台词分别被译为“然(ran)后你会开始悲伤,多愁(chou)善感(gan),心(xin)情复杂”,“我肆意舞蹈,我尽情舞动(dong),我舞动(dong)全场”。
有粉丝研究了两版的翻译,列出(chu)了23处不同。这条对比分析的微(wei)博让秃(tu)炮怪上了热搜,她们逐渐被认识,被许多人称为“女性向字幕组”。
但希望用翻译改变性别偏见,只是她们被看见的闪耀一(yi)面(mian)。成(cheng)员们出(chu)于热爱聚集在一(yi)起,同时(shi)面(mian)对着版权、经济等方面(mian)的压力(li)。
冲动(dong)与制度
回忆成(cheng)立的时(shi)候,怪兽和阿空的记忆已经模糊。
怪兽今年25岁,在成(cheng)都读新闻与传播的研二。秃(tu)炮怪是她刚上大一(yi)时(shi),跟两个高中的好友一(yi)起创立的。最初的想法很简单,“就是想给自己(ji)找点事做,又对这方面(mian)(英美(mei)剧)有很多年的积累。”阿空是怪兽的好朋友,在秃(tu)炮怪成(cheng)立不久后加入。和怪兽同龄(ling)的她去年刚从英国(guo)留学回来,在上海工作之余为秃(tu)炮怪撰稿和校对。
成(cheng)立的前三年,秃(tu)炮怪主要在公众(zhong)号上发布英美(mei)影视剧的剧评和推(tui)介。直(zhi)到2022年冬天(tian),在追(zhui)美(mei)剧《大学女子的性生活2》时(shi),苦于没有中文翻译,怪兽第一(yi)次萌发了成(cheng)立字幕组的冲动(dong)。说干就干,她立刻(ke)召(zhao)集了十几个成(cheng)员,一(yi)起翻译了第一(yi)集。在阿空眼里(li),怪兽是一(yi)个“行动(dong)力(li)特别强”的人。
字幕组就这样建了起来。然(ran)而,她们面(mian)临的第一(yi)个困难就是译制人手(shou)不足。怪兽本(ben)科(ke)学财(cai)务管理,阿空学新闻与传播,大家都没有什么(me)翻译的经验,只能(neng)在公众(zhong)号招募。怪兽回忆,“基本(ben)上是一(yi)个谁来谁上的状态,翻译的质量(liang)无(wu)法保证。”
除此之外,由于缺乏流(liu)程把控(kong)的经验,各个环节(jie)的统筹也比较混乱,这些工作大部(bu)分落在了怪兽身上。当时(shi),她正在进行研究生考试的最后冲刺,只能(neng)抽出(chu)空余时(shi)间摸索。直(zhi)到考研前一(yi)周,怪兽才停下手(shou)头(tou)字幕组的工作。考试一(yi)结束,她马不停蹄地回来接手(shou)。
就这么(me)一(yi)部(bu)接一(yi)部(bu)地翻译,两年间,秃(tu)炮怪从一(yi)个人手(shou)不足的小作坊发展成(cheng)了一(yi)个稳定的团队。
目前,字幕组大约有120人,包括翻译、一(yi)校、二校和特效人员。其中,二校负责(ze)把控(kong)和校对整(zheng)部(bu)剧的翻译。
据几位成(cheng)员介绍,她们的翻译选择主要分为两类:一(yi)种是像《芭比》那样已经被引进国(guo)内、口碑稳定的电影和剧集;另一(yi)种是根据国(guo)内外影视资讯筛选的未译新剧。
选定后,怪兽会直(zhi)接联(lian)系分配给不同的二校和翻译,这种做法一(yi)直(zhi)延续到一(yi)年前,在翻译《偶(ou)像漩涡》时(shi),出(chu)现了一(yi)次变动(dong)。
2023年5月,由知名欧美(mei)音乐人The Weekend、Troye Siven以及BLACKPINK成(cheng)员Jennie主演(yan)的《偶(ou)像漩涡》上映。被其强大的卡司吸引,秃(tu)炮怪决(jue)定翻译这部(bu)剧。
i师是校对组组长,她是一(yi)位经验丰富的二校,负责(ze)这部(bu)剧的校对。但在翻译时(shi),她逐渐发现这部(bu)剧情节(jie)混乱,充斥着令人不适的镜头(tou)。此外,红极一(yi)时(shi)的Jennie也被塑造成(cheng)了一(yi)个单薄(bao)的花瓶形(xing)象,她感(gan)到女演(yan)员们成(cheng)为了烘托男主的工具角色。
《偶(ou)像漩涡》截图。图源(yuan)网络
在翻译到台词“I'm f***ing s***ting more blood than a kid at Epstein's island”,她无(wu)法接受这部(bu)剧用爱泼斯坦(tan)案受害者开玩笑,决(jue)定中途放弃“跳车”,甚至一(yi)度想退(tui)出(chu)字幕组。
自此,怪兽优化了翻译的流(liu)程和制度,在一(yi)年前开始实行“二校项(xiang)目制”,这意味(wei)着二校可以自己(ji)选择感(gan)兴趣的剧集,并(bing)以其为中心(xin)成(cheng)立翻译项(xiang)目组。怪兽一(yi)般只负责(ze)发布项(xiang)目信息(xi),一(yi)校和翻译可以自由报名。这样不仅能(neng)够进行多线程发展,提高工作的效率,也能(neng)最大程度地保护大家的热情。
正是这份热情,支撑着秃(tu)炮怪走到了今天(tian)。在谈及加入字幕组的原因时(shi),出(chu)现频(pin)率最高的词是“喜欢(huan)”和“爱好”。英美(mei)剧陪伴(ban)着成(cheng)员们成(cheng)长,是她们女性主义(yi)的启蒙,引导她们进入字幕翻译。
阿空仍然(ran)记得美(mei)剧《犯罪心(xin)理》给她带来的震撼,这是一(yi)部(bu)研究犯罪心(xin)理的悬疑美(mei)剧。在剧中,主角抓获一(yi)个儿童性侵犯时(shi)告诉犯人,“有一(yi)半受过性侵犯的人会变成(cheng)你,另一(yi)部(bu)分则变成(cheng)逮捕他们的人,这个人就是我自己(ji)。”现在,她依然(ran)可以清晰地背(bei)出(chu)这句台词,这也是她对“性侵”产生概念的开始。
许多剧集的字幕翻译也给她们留下了深刻(ke)的印象。
Gabrielle是秃(tu)炮怪的一(yi)名二校。她回忆在看美(mei)剧《生活大爆炸》时(shi),发现台词“What's life without whimsy?”被译为了诗经体(ti)——“不为无(wu)益之事,何以遣有涯(ya)之生”。高中时(shi),她偶(ou)然(ran)读到一(yi)本(ben)讲述字幕译者故事的小说,书中细腻的描写打动(dong)了她,字幕组在她心(xin)中变得理想而神圣,她后来选择了英语专业,在两年前加入字幕组。
成(cheng)员们加入秃(tu)炮怪的原因就像怪兽所(suo)说,是一(yi)股朴素的热爱和冲动(dong),“成(cheng)立的时(shi)候没有想那么(me)多,只是因为爱好慢慢摸索着干起来了”。
“女性向”
一(yi)开始,当有人说到秃(tu)炮怪是“专做女性向”的字幕组时(shi),怪兽会毫不犹豫(yu)地否定。她没有刻(ke)意规(gui)定过字幕组的发展方向。
不过,秃(tu)炮怪的大部(bu)分成(cheng)员是年轻女性,她们天(tian)然(ran)地关心(xin)着影视剧中的女性叙事,在一(yi)次次投票选择翻译项(xiang)目的过程中,总会不约而同地选出(chu)以女性为主角的影视剧集。
在对字幕翻译的具体(ti)处理上,秃(tu)炮怪也呈现出(chu)了“女性偏向”。
去年年初,在翻译英剧《Funny Woman》时(shi),字幕组成(cheng)员一(yi)度陷(xian)入了对剧名的争论。这部(bu)剧改编自作家尼克(ke)·霍恩比的小说《Funny Girl》,讲述一(yi)位选美(mei)皇后进入由男性主导的喜剧世界,并(bing)用幽默(mo)的力(li)量(liang)重新定义(yi)自己(ji)的故事。然(ran)而,该剧的原译名却用了一(yi)个被认为有“男凝”色彩的名字——《妙女郎》。
“男凝”即男性凝视,是女性主义(yi)电影理论家劳(lao)拉·穆尔维提出(chu)的概念。它(ta)描述的是一(yi)种视觉表现手(shou)法,其中女性被描绘为男性观众(zhong)视觉享受的对象。在影视剧里(li),“女郎”往往被刻(ke)画(hua)为性感(gan)、神秘的女子,被赋予了强烈的性幻想色彩。
针(zhen)对“女郎”的译法,部(bu)分成(cheng)员认为,纠结于这个词是否“厌女”显得有些抠(kou)字眼。并(bing)且(qie),贸然(ran)改变译名必然(ran)会对信息(xi)的检(jian)索造成(cheng)困难。在争论的过程中,i师提出(chu):“电视剧将‘Funny Girl’改为‘Funny Woman’,是否也是想淡化对‘年轻女子’这一(yi)群(qun)体(ti)的凝视?”她的观点得到了大多数成(cheng)员的认同。秃(tu)炮怪的许多成(cheng)员更希望能(neng)把握(wo)好手(shou)中的话语权,做出(chu)改变。于是,她们最终将剧名译为《风趣女子》。
《妙女郎》改名为《风趣女子》。豆瓣截图
现在回忆起来,这可能(neng)是秃(tu)炮怪“女性向”风格正式形(xing)成(cheng)的标志。然(ran)而,风格的确立并(bing)不意味(wei)着在翻译时(shi)会遵循某(mou)种绝对的标准(zhun)。在接受采访的成(cheng)员们看来,除了强制将“fucking”译为“他爹的”以外,任(ren)何翻译都要根据具体(ti)的语境来决(jue)定。
在校对电影《小小恶信件(jian)》的时(shi)候,阿空发现,翻译们将大部(bu)分辱(ru)女词进行了温(wen)柔化处理。例如,“I'd probably say that you look like fucking Queen Victoria shove a fucking nettle up her fucking pussy”最初被译为“你就像长满荨麻的维多利亚女王(wang)”。然(ran)而,这部(bu)电影的故事背(bei)景设定在二十世纪20年代的英国(guo),当时(shi)的女性仍处在被宗教、家庭严格束缚的位置。在电影里(li),深受父权制压迫的女主通过书写粗俗、下三滥的匿名信来发泄自己(ji)的情绪。因此,在阿空看来,这种文雅的译法并(bing)没有彰显女性的力(li)量(liang),反(fan)而削弱了她身上抗争的色彩。最终,她直(zhi)译了这句话中相当部(bu)分的脏话和辱(ru)女词。
“当你篡改话语时(shi),你是否也篡改掉了女性曾经被压迫的历史?”i师认为,翻译首先应该尊重电影和剧集本(ben)身的语境,在可操作的范围内,再减少(shao)对女性无(wu)意识的羞(xiu)辱(ru)。与《小小恶信件(jian)》不同,《芭比》是一(yi)部(bu)更直(zhi)接地表达女性主义(yi)意识的合家欢(huan)电影。因此,在处理女性角色的台词时(shi),i师选择了更可爱的译法,把脏话译为“喵了个咪的”、“我才不管你是哪个阿猫阿狗”等。这样不仅规(gui)避了直(zhi)译辱(ru)女词造成(cheng)的割(ge)裂感(gan),也更好地传递了《芭比》反(fan)击父权制的幽默(mo)力(li)量(liang)。
美(mei)国(guo)作家、语言学家阿曼达·蒙特尔在《语言恶女》中提到,语言是可以“收(shou)复再定义(yi)”的。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黑人女性音乐人就开始用“bad bitch”这个词语来指(zhi)代自信、有魅力(li)的女人。在这样的语境下,通过“迎难而上”地讲更多不合时(shi)宜的语言,能(neng)够进一(yi)步削弱语言中的厌女。
在美(mei)剧《说唱女团》中,女性角色有时(shi)会互相称彼此为“bitches”,秃(tu)炮怪也会将其翻译为“婊贝”。在阿空看来,这样的翻译让女性形(xing)象变得更加真实和立体(ti),“她”不再是被期许和神化的他者,而是一(yi)个有着自私欲望的、活生生的人。
“我觉得女人就是女人,她应该是一(yi)个被平等尊重的人,她不是什么(me)好人,也不是什么(me)坏人。”阿空停顿了一(yi)下,补充道,“我觉得一(yi)个字幕组也应该是有‘人性’的。”
这样的坦(tan)诚使她们受到了诸多质疑,例如翻译“不够女性主义(yi)”。在怪兽看来,她很难去定义(yi)什么(me)才是“女性主义(yi)的翻译”,她们并(bing)不一(yi)定要遵循某(mou)个指(zhi)南。而“不够女性主义(yi)”的严苛要求也体(ti)现着性别标准(zhun)上的不统一(yi),“一(yi)个人对于女性的期望已经很高了,但仍会不断地对她要求”。
微(wei)小的震动(dong)
在当下的文化环境中,秃(tu)炮怪的翻译电瓶车嗡嗡认为,提到字幕组,大家的第一(yi)印象往往是作为“中介”的工具性角色。这样的刻(ke)板印象简化甚至抹杀(sha)了字幕译者的角色,使她们很难“被看见”。
电瓶车嗡嗡刚加入秃(tu)炮怪半年,是一(yi)个在英国(guo)读哲学系的大二学生。在她看来,“知识的生产不是中性的。翻译不仅仅是语言的转(zhuan)换,更是对整(zheng)个文本(ben)和文化环境的解读。”
在这个过程中,秃(tu)炮怪成(cheng)员认为自己(ji)始终带有意识与主体(ti)性,具有一(yi)定的话语权,即使这是很微(wei)小的,阿空这么(me)形(xing)容(rong)秃(tu)炮怪的角色:“我觉得我们(翻译)性质就注定了我们是不会走到非常大众(zhong)的视野里(li)。(但)就像(蝴蝶)那样,哪怕扇一(yi)下翅膀,可以有一(yi)片树叶震动(dong)。”
她们希望将字幕翻译做成(cheng)打动(dong)人的“艺术品(pin)”。为了让翻译呈现得更加完美(mei),怪兽称她们已经完全“抛弃”了速度,只保持(chi)着一(yi)周更新一(yi)集的频(pin)率。在她看来,过分追(zhui)求速度不仅是对译者的压榨,不健(jian)康的模式也难以译出(chu)高质量(liang)的字幕。
现在,为了翻译得更完美(mei),秃(tu)炮怪在两轮的校对之上又加入了“群(qun)校”和“内测”环节(jie)。在二次校对之后,完整(zheng)的字幕文件(jian)会被发在大群(qun)里(li),不同的校对可以对翻译的细节(jie)提出(chu)修改意见。
在秃(tu)炮怪字幕组新人指(zhi)南里(li),列了十个字幕翻译易错点,其中包括翻译的空格缺漏,语气词漏译等问题。怪兽坚持(chi)要这样把控(kong)每个细节(jie),“一(yi)个符号都不准(zhun)错”。
秃(tu)炮怪字幕组新人指(zhi)南5.0中列出(chu)易错情况。图源(yuan)受访者
一(yi)部(bu)剧的翻译是繁琐的,但对于秃(tu)炮怪的成(cheng)员来说,这似乎是一(yi)种享受。对于i师来说,她能(neng)从字幕翻译中找回自己(ji)最初对翻译的热爱。i师曾经做过十几年的出(chu)版翻译,过去在出(chu)版行业,为了市场的流(liu)通,大家有时(shi)不得不反(fan)复揣测读者的偏好,把握(wo)审核的尺度。在出(chu)版市场和甲(jia)方的要求下,i师需要反(fan)复修改。她曾经在翻译一(yi)部(bu)漫画(hua)时(shi),被要求将“月经”改为“例假(jia)”。“改到最后,已经不想承认这是自己(ji)翻译的作品(pin)了。”她贴近原文的翻译风格也经常被批评“不够大众(zhong)化”,这样的过程让她非常痛苦,甚至对翻译和表达产生了恐惧(ju)。
而字幕翻译没有甲(jia)方,这种边(bian)缘却意味(wei)着她能(neng)更自由地做自己(ji)想要的翻译。在译《芭比》时(shi),她发现院线版直(zhi)接将社会学术语“Female agency”译为“女性组织”。在查阅资料后,她选择将其译为符合学术规(gui)范表达的“女性能(neng)动(dong)”,“能(neng)动(dong)(agency)”即个人能(neng)够独立行动(dong)、自由选择的能(neng)力(li)。
出(chu)乎意料的是,有粉丝反(fan)馈,注意到了这个有些拗(ao)口的词汇,并(bing)主动(dong)地去了解这一(yi)学术概念。这样的反(fan)馈让i师意识到,更重要的是坚持(chi)自己(ji)的风格。现在,她在做任(ren)何事前都会问自己(ji),“这件(jian)事情能(neng)不能(neng)打动(dong)你自己(ji)?如果(guo)你能(neng)打动(dong)你自己(ji)的话,它(ta)起码(ma)首先打动(dong)了一(yi)个人,那你肯定不是全世界最怪的那个人,肯定会有人跟你有共鸣。”
这样鲜明的风格为秃(tu)炮怪吸引了许多追(zhui)随者。jiujiu是其中之一(yi)。
去年9月,jiujiu在广(guang)州一(yi)所(suo)高校的英语系念大四。临近毕业,她在两个不同的研究方向之间犹豫(yu)不决(jue)。第一(yi)个是对经典英文文学作品(pin)的研究,这是一(yi)个稳妥(tuo)的、不会出(chu)错的选题。第二个是针(zhen)对影视作品(pin)字幕译者的性别意识研究,这个方向不仅在样本(ben)调研上有困难,也具有一(yi)定的社会敏感(gan)度,存在很多不确定性。平时(shi),jiujiu是一(yi)个追(zhui)求稳妥(tuo)的人,经常会因为未发生的事情而不安(an)。最终,她告诉自己(ji)“先不管那么(me)多了,看看这个选题能(neng)走到哪一(yi)步”。出(chu)于对芭比IP的喜爱,她决(jue)定以热门电影《芭比》为样本(ben)进行研究。
在寻找翻译样本(ben)的过程中,她在社交媒体(ti)上无(wu)意刷到了秃(tu)炮怪自译《芭比》的预告帖,并(bing)发现她们是具有明显女性意识的字幕组。jiujiu鼓(gu)起勇气私信。令她感(gan)到开心(xin)的是,字幕组成(cheng)员不仅及时(shi)回复了她,把字幕翻译的文件(jian)发给她,还(hai)鼓(gu)励她坚持(chi)这个选题。
当时(shi),她每天(tian)早上九点起来工作,一(yi)下班就开始写论文,每天(tian)忙(mang)到凌晨两三点。通过对《芭比》大陆院线版、香港(gang)院线版和秃(tu)炮怪版的对比分析,她发现相较于后两版,大陆院线版的翻译较多使用意译和归化的翻译策略,翻译风格更为简单化和口语化,因此对女性主义(yi)语言的翻译信息(xi)量(liang)不足。她最终在论文中指(zhi)出(chu),“译者意识形(xing)态中的性别意识才是决(jue)定译者主体(ti)性介入效果(guo)的重要因素。”
这篇论文中列举的对比分析也让秃(tu)炮怪第一(yi)次上了微(wei)博热搜。看到热搜的那一(yi)刹那,jiujiu先感(gan)到非常紧张。再看到大家对论文的积极讨(tao)论,她觉得很感(gan)动(dong),在此之前,她没想过自己(ji)也有能(neng)力(li)做出(chu)这样的研究,“感(gan)觉自己(ji)推(tui)动(dong)了语言里(li)的性别研究”。
“事实上,我们的发展与时(shi)代是密切相关的。国(guo)内的字幕组发展到现在20多年,没有一(yi)个是我们这种类型的”,怪兽说,“然(ran)后又刚好遇上了国(guo)内这几年女性/女权主义(yi)的发展,我们带着这种主体(ti)性的意识去做《芭比》的翻译,就很幸运地上了热搜。”
秃(tu)炮怪上热搜的微(wei)博。图源(yuan)网络
和旧语言的告别
“为什么(me)脏话都是骂妈妈?为什么(me)要用妈妈的性器官来骂人?”在初中一(yi)次与同学的骂战中,Gabrielle突然(ran)意识到,大家日常使用的脏话中充斥着对女性的羞(xiu)辱(ru)。无(wu)论是男生还(hai)是女生,大部(bu)分的同龄(ling)人都浸润在这样的语言体(ti)系之中,这让她难以接受。
大部(bu)分的脏话是与女性和性相关的。台湾学者蔡珮在《从污化女性脏话看父权在语言使用的权力(li)展现》一(yi)文中提到,在父权制文化中,女性的贞操被视作父权重要的私有物,甚至关乎家族血(xue)统纯正与否的尊严,如果(guo)家中的母系长辈被他人侵占,则意味(wei)着父权的被夺权。而在这种“父权制的隐喻”之下,女性在受到欺压后进行的回骂,并(bing)没有打破固有语言体(ti)系的阶级秩序,反(fan)而加重了父权制对女性的宰制。
怪兽认为,当字幕被公开展示在大荧幕上时(shi),它(ta)就具有了“天(tian)然(ran)的权威”,这种权威源(yuan)于观众(zhong)对出(chu)版、影视发行的信任(ren)。此外,相对于其他文本(ben),台词是更加贴近生活的,当观众(zhong)将目光自然(ran)而然(ran)地汇聚在它(ta)们之上时(shi),日常用语习惯也会被不知不觉地改变。她觉得,将诸如脏话“fucking”译为“他爹的”并(bing)不是一(yi)种咬文嚼字,而是通过镜像的方式,让大家意识到辱(ru)女词在日常对话中的泛滥。
打开秃(tu)炮怪的粉丝社群(qun),可以发现新的语言习惯已经被贯彻到了日常对话之中。
和旧语言的告别是一(yi)个漫长的过程。一(yi)开始,阿空经常会无(wu)意识地说出(chu)带有辱(ru)女词的脏话。采访中,当她谈及完成(cheng)一(yi)部(bu)剧集翻译的感(gan)受时(shi),脱口而出(chu)“就像自己(ji)生了一(yi)个儿子一(yi)样”,她愣了几秒钟,立刻(ke)将“儿子”纠正为“孩子”。“这就是一(yi)个旧语言的反(fan)复过程,而当你去关注、重视这种小的语言时(shi),它(ta)就会对你的思想产生二次的影响。”
在与自我的对话之中,不只是语言,字幕组成(cheng)员对女性和自我的认识也在变化。
过去,阿空觉得自己(ji)一(yi)直(zhi)是一(yi)个“符合社会期待的标准(zhun)女性”。她总是在思考,到底怎么(me)做才能(neng)让别人满意,才能(neng)得到认可和赞许。“要考一(yi)个好成(cheng)绩,要很听话,要成(cheng)为那个‘完美(mei)的女性’。”。
加入秃(tu)炮怪后,英美(mei)剧和翻译成(cheng)为她自我再教育的契机(ji)。
她已经记不清具体(ti)的节(jie)点,在某(mou)一(yi)个瞬间,她获得了去质疑“为什么(me)”的能(neng)力(li)。她突然(ran)意识到之前那种认真学习,“卷生卷死”的状态,并(bing)不是因为上进,而是因为恐惧(ju)——害怕没有拿到第一(yi)名,会失去价值。“但其实这种恐惧(ju)是因为,自我的认知是建立在外部(bu)评价体(ti)系之下的。”
这些变化也无(wu)形(xing)中影响着身边(bian)的人。阿空在家和字幕组成(cheng)员开线上会时(shi),经常会外放声音,男友偶(ou)尔也会听讨(tao)论的内容(rong)。有一(yi)次,他们一(yi)起看游戏比赛(sai),他突然(ran)问阿空:“为什么(me)没有全是女性成(cheng)员组成(cheng)的游戏队伍?如果(guo)有,为什么(me)没有人去看她们呢?”阿空直(zhi)观地感(gan)受到了男友的变化,在过去,他是从来不会注意到这些细节(jie)的。
这种改变鼓(gu)励着她们。除了撰稿和翻译之外,i师还(hai)跟纹(wen)身师朋友一(yi)起开了一(yi)家纹(wen)身贴店。她们设计了一(yi)个叫做“双灵”的系列,这是一(yi)个来自美(mei)洲原住民的概念,认为有一(yi)种人天(tian)生就存在两种性别,他们是更加神圣的。i师想通过这个系列告诉更多人,“不同群(qun)体(ti)的存在本(ben)身并(bing)没有更好或更坏,一(yi)个社会对一(yi)个群(qun)体(ti)的看法是被构建出(chu)来的。”在这个系列里(li),有代表性别中立的紫色圆圈纹(wen)身,有代表无(wu)性别的黑色渐变条。纹(wen)身也成(cheng)为了“语言”。
i师纹(wen)身店设计的“双灵”系列。图源(yuan)受访者
想要用自己(ji)的语言说话的意识,不仅仅停留在性别方面(mian)。阿空在英国(guo)读书时(shi),发现每一(yi)个中国(guo)学生自我介绍都会说,“我的英语口语不是很好”。一(yi)个智利的女生最后一(yi)个上台,她说:“在这个班级里(li),我们大部(bu)分都是将英语作为第二母语的人。我们来到白人的世界,去学习白人研究的文献(xian),所(suo)有的研究者都将英语作为第一(yi)语言去做。那其实存在着一(yi)种权力(li)的不平等。”嗡嗡也意识到,在女性主义(yi)研究中,关于中国(guo)的讨(tao)论是一(yi)个缺口,未来,她想做学术翻译。“我希望可以在学术圈中听到更多来自中国(guo)的声音,也希望一(yi)些声音被传达到中国(guo)。”
压力(li)
作为一(yi)个非盈利的网络字幕组,秃(tu)炮怪面(mian)对着经济和版权的双重压力(li)。
对于字幕组而言,首当其冲的是版权问题。2021年,“人人影视字幕组”侵权案曾引发广(guang)泛关注。2023年,该案被最高检(jian)列为指(zhi)导性案例。最高检(jian)知识产权检(jian)察办公室负责(ze)人表明,“以个人学习、欣赏或学校课堂教学、科(ke)学研究等为目的,为外文影视剧翻译制作字幕的行为,符合著作权法第二十四条规(gui)定的,属于‘合理使用’,并(bing)不侵权。但是以营利为目的、未经授权复制发行或者通过信息(xi)网络传播他人视听作品(pin)的行为则侵犯了权利人的著作权,情节(jie)严重的甚至可能(neng)构成(cheng)犯罪。”
这意味(wei)着,即使字幕组是非盈利的,他们仍然(ran)处在一(yi)种尴尬的位置。此外,在线资源(yuan)网站也压缩(suo)着字幕组的生存空间,例如盗用字幕组的翻译成(cheng)果(guo)、贴上博彩广(guang)告进行“二次售卖”。
怪兽表示,秃(tu)炮怪始终以非盈利、交流(liu)学习的公益性质维系字幕组,并(bing)划定字幕翻译与剧评、推(tui)介等内容(rong)生产的边(bian)界。而关于资源(yuan)站盗用作品(pin)的行为,她们坚持(chi)在官方账号更新着不同剧集字幕组的“指(zhi)路帖”,呼吁更多影迷抵制。
作为一(yi)群(qun)英美(mei)剧的爱好者,她们不愿意设想长久的未来。“活到下一(yi)年就好。”怪兽说,她和成(cheng)员只希望能(neng)守护这个微(wei)小、温(wen)暖的社群(qun),因为这件(jian)事“让自己(ji)的人生有意义(yi),是一(yi)件(jian)很伟(wei)大的事”。她们想做的就像秃(tu)炮怪的slogan那样,“我们以翻译女性向剧集为切口,探寻更共通的情感(gan)、更坚毅的力(li)量(liang)、更平等的处境。”
(文中人物均为网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