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为何渴望安稳，却又(you)想要逃离？：关于身份认同与自我实现的心理探索》，作者: [法]克莱尔·马(ma)琳 / [法国]克莱尔·马(ma)琳，译者:吴芳，版本:贵州人民出版社2025年2月

原作者｜[法]克莱尔·马(ma)琳 / [法国]克莱尔·马(ma)琳

摘编｜张婷

你有自己的位置吗(ma)？

我们有时会接受被(bei)安排在一些比想象中更加(jia)限制我们自由(you)的地方，这些地方极其有限，可我们却坚(jian)信这些地方就是为我们而(er)准备的。那么，究竟是出于哪些原因和(he)逻(luo)辑，让我们最终相(xiang)信这个明显很(hen)小的地方就适合自己呢(ne)？

毫无疑问，这是因为我们对属于自己的地方充满了怀旧的渴望。这种怀旧是建立在对最初(chu)的地方的理想化之上的，这个地方与其说是经历过的，不如说是梦想过的，它让我们相(xiang)信有一个“好(hao)地方”，一个适合我们的地方。借用佩雷克钟爱的一个比喻，在那里我们就像拼图(tu)中缺(que)失的那一块(kuai)一样(yang)努力(li)融入其中。在这个位置上，我们个体的独特(te)性得以展现，我们努力(li)融入一个社会、一个家庭，一个我们所属或者渴望加(jia)入的群体。因为我们害(hai)怕丢(diu)掉这个地方，或者被(bei)取代，所以，我们满足于停留在当下所处的情感或关系空间里，尽管它们让我们受到约束(shu)，并(bing)不适合我们。我们将这个位置视(shi)作稳定和(he)持续性的保证，毫无疑问，这个位置在一定程(cheng)度上满足了我们对秩序、定义和(he)个性的需求。

《在西伯利(li)亚森(sen)林中》电影(ying)剧照(zhao)。

然而(er)，位置是有等级之分的，会把人们分门别类、划分高低。倘若被(bei)强(qiang)制安排在一个位置，便会致使人们不断地逃离和(he)背弃。有些地方，无论从主观还是客观角度去看，都不适宜居住，根本无法生活。我们在那里无法呼吸。之所以逃离，是为了自我拯救或者重新(xin)找回展示自我的力(li)量。或许，有时候仅仅是因为那里让我们感到不适、不自在，觉得这并(bing)非“正确的位置”。我们如同旋律中的错误音符、机器中的砂砾，又(you)或是外来(lai)的闯(chuang)入者，我们的言论或反应都被(bei)认为是“不合时宜”的。这些令人不悦(yue)的格格不入感，让我们萌生出逃往其他(ta)地方的念头，梦想着能去一些让我们安身立命，实现自我认可的地方，渴望过上与自我身份认同相(xiang)符的生活。

“生活就是从一个空间移(yi)动到另(ling)一个空间，尽可能不相(xiang)互碰撞”，但有时候，这种碰撞非常激(ji)烈。有形或无形的墙挡住我们的去路，将我们团团围(wei)住，禁(jin)锢多于保护。我们需要找到缺(que)口，潜(qian)入其中，开辟(pi)道路，悄无声息地突(tu)破围(wei)城，走过小门，实现当代诗人们所说的“到位”。一个主体想要展示自我，就需要通过改变位置来(lai)实现，这同样(yang)也是一次超(chao)越自我的过程(cheng)。然而(er)，一些无形的建筑和(he)标志(zhi)阻挡了这一进程(cheng)，比如红绿灯、玻璃天花板、逻(luo)辑的藩篱，等等。我们试图(tu)溜走，却撞上了紧闭的大门。这些空间密不透风，彼此隔绝，我们无法顺势(shi)从一个空间滑到另(ling)一个空间。我们需要不断向上攀(pan)登，打破牢笼和(he)藩篱。又(you)或者，采取更为谨慎的方式，学习解码(ma)，掌握特(te)定的语言。

“我们保护自己，在四周筑起屏障。那扇大门，犹如一道坚(jian)固的壁垒，既(ji)阻挡着外部的侵(qin)袭，又(you)分隔着彼此……我们无法从一个地方前往另(ling)一个地方……我们需要通行密码(ma)，需要跨越门槛(kan)，需要展示诚心。你需要交流，就如同囚犯渴望和(he)外界沟通一样(yang)。”

离开有时是一种解脱，让我们逃离樊笼，冲破现实与精(jing)神上的阻碍。摆脱长(chang)期以来(lai)定义我们的地方，去寻找新(xin)的身份。然而(er)，这一过程(cheng)有时候会有一种背叛自我或者背叛别人希望我们成(cheng)为的人的感觉。在这种改变位置的过程(cheng)中，无论是自我决定的还是被(bei)迫的，总会伴有暴力(li)和(he)痛(tong)苦，哪怕只是象征(zheng)性的。但是，其中也伴有实现解放的冲动和(he)愉悦(yue)，以及体验生活在别处的兴奋(fen)感。

也许，人们有时甚至能体会到漂泊的乐趣。有些人故意让自己迷失方向，尝试冒险，逃离封闭、被(bei)定义的世界，逃往无限可能、开放自由(you)的世界。我们并(bing)不是总能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在哪里。不设定终点(dian)，或许就是我们实现的第一个自由(you)。我们挣脱当下的社会规则，去尝试充满不确定性的生活。在毫无目标的情况下离开自己的位置，就像乔治·佩雷克所说的，“我们需要离开自己依(yi)赖的初(chu)始(shi)舒适区，抛弃自我的优越定位，因为这些定位如同城墙一般(ban)，将无限可能隔绝在外”。

或许，这种漂泊无依(yi)、浪迹四方的生活，最终仅仅意味着我们将永远无法到达远方。所有的地方都是临(lin)时的，动荡不断，每个人的身份和(he)位置都面临(lin)重新(xin)分配(pei)。也许，在现实中，我们将永远深陷两难境地，处于两个不同时空、两种不同世界、两种不同自我存在方式之间。我们必须承认，每个地方都存在诸(zhu)多困扰，包括社会层(ceng)面的、政治层(ceng)面的和(he)情感层(ceng)面的。我们更多的是处于移(yi)动状(zhuang)态，而(er)非舒适地停留在一个永久(jiu)的地方。有人将这种无所依(yi)、两极之间的状(zhuang)态，看作一种不稳定的、脆弱的平衡(heng)。然而(er)，这种永远不自在、不安定的状(zhuang)态，不正是促使人们在不同文化、语言和(he)生活方式之间探索的力(li)量之所在吗(ma)？不正是这种波动、这种可塑性、这种成(cheng)为其他(ta)人的特(te)性，让我们真正实现了自由(you)吗(ma)？

有时候，我们并(bing)不完全了解一个人内(nei)心的波澜(lan)、隐藏的激(ji)情和(he)复仇的欲火，是如何搅动他(ta)，使他(ta)流离失所、驱使他(ta)前进的。我们对他(ta)的颤抖、想去的他(ta)方或成(cheng)为他(ta)人的需要一无所知。情感的游移(yi)、亲密关系的混乱和(he)摇摆、欲望导致的生活无序和(he)动荡，这些迹象都是一个主体无法稳定下来(lai)的表(biao)象。他(ta)人的存在，也在持续地动摇我们、扰乱我们，让我们失去平衡(heng)。任由(you)自己沉浸于强(qiang)烈的激(ji)情之中，屈服于自己的放纵任性，便是冒着失去一切乃至覆灭的风险。冒险、下赌(du)注或者内(nei)心波动将会导致一系列后果(guo)：丢(diu)掉以前拥有的一切，在情感的旋涡中抹杀掉所有。这就是内(nei)心不安定所付(fu)出的代价。

《在西伯利(li)亚森(sen)林中》电影(ying)剧照(zhao)。

有些人会寻求一个地方，来(lai)规避这种不合规矩的行为，防(fang)止陷入内(nei)心动摇，避免这种冲击将我们摧毁。我们在自己周围(wei)筑起屏障。我们逐渐(jian)喜欢上自己所处的地方，习惯它、顺应它。我们开始(shi)习惯当下稳定而(er)安逸的生活。我们的生活仿(fang)佛凝固了一般(ban)，我们觉得这样(yang)的生活是安稳的，我们为它们的恒定而(er)感到庆幸。

“我们本该习惯自由(you)地行动，而(er)不需要为此付(fu)出代价。但是，我们并(bing)没有这么做，我们待在自己所属的地方，一切照(zhao)旧……我们开始(shi)对自己的处境感到满意。”

正如佩雷克所言：“我们忘记了移(yi)动。我们选择停留寻求稳定，沉浸在平静且熟悉的生活之中。我们用焦虑换(huan)来(lai)了稳固的立足点(dian)，毫无疑问，我们盲目地认为生活处于一种平衡(heng)状(zhuang)态，但实际上这种平衡(heng)十分脆弱，我们依(yi)然强(qiang)烈地渴望找到或者重新(xin)寻回扎根当下的感觉。”诗人米修曾问道：“你把脑袋放在哪里？”在他(ta)以此为题的诗歌(ge)中，他(ta)曾写道：只剩下苍穹，大地已然荒凉。尽管如此，我们仍然试图(tu)在内(nei)心寻找一个位置，用来(lai)安放我们时常感到无依(yi)无靠的身体，或者为其创(chuang)造一个空间。我们让自己成(cheng)为一个港湾、一个庇护所、一个安全之地。我们欢迎他(ta)人，照(zhao)顾他(ta)人，这本身就是一种为他(ta)人创(chuang)造空间的方式。

在不断变化的爱情、友情和(he)亲情关系中，每个人各自的位置都会随着或喜或悲(bei)事件的组合而(er)重组，随着依(yi)赖关系的形成(cheng)或距离的拉(la)开而(er)不断配(pei)置。有些位置始(shi)终空闲着，那是因为它们已经成(cheng)为记忆。有些位置则是缺(que)失的，我们将在以后以另(ling)一种方式占据它们。位置的问题，也关乎(hu)报复、修复关系又(you)或者和(he)解。不管是别人，还是自己，抑或是漏(lou)洞百出的历史，出现空白总是会给人带来(lai)痛(tong)苦。我们并(bing)不总是能够填补这些空白，但是我们可以在空白的边缘处书写新(xin)的内(nei)容。而(er)书写在边缘一侧的内(nei)容，同文章正文一样(yang)，是个人重新(xin)富有意义、反思和(he)远离权威的空间。在文章空白处书写，就是让自己的呼声被(bei)听到，这个声音首(shou)先在边缘处得到肯定，但有一天可能会成(cheng)为文本的核心。

太阳下的一席之地

我注视(shi)着这只蜥蜴。它总是回到这个我们共同拥有的地方。和(he)我一样(yang)，它栖息在中午时分会被(bei)太阳晒得热(re)乎(hu)乎(hu)的白色石板上。它静静躺着，一动不动。我们两个都被(bei)温暖所包围(wei)。我们都在晒太阳，我们什么都不做，只是闭着眼(yan)睛，享受着暖阳。我们满足于当下。此时此刻只是我生活的小插曲(qu)，但对蜥蜴来(lai)说，它只是完美地做着自己，这些只是它纯粹的日常。谁能如它一般(ban)完美展现自己的身份，做到行动和(he)身份的完美契合呢(ne)？这是它作为动物的特(te)权，还是说它生活“贫乏无趣”呢(ne)？海德格尔在《形而(er)上学的基本概念》一书中，也对这种生活方式进行了反思，他(ta)拒绝将人类和(he)蜥蜴晒太阳进行对比，他(ta)认为，蜥蜴并(bing)不会同人类一样(yang)晒太阳。人类可以为沐浴阳光而(er)欢喜，可以思考天体物理学问题。而(er)蜥蜴与阳光的关系只有一种，那就是它是阳光的囚徒(tu)。蜥蜴“在世界上是很(hen)可怜的”，因为它被(bei)困在自己所处的环境之中，而(er)这个环境如同一根无法扩张也不会缩小的管道一般(ban)。

所以，在一种简单的生活中寻找自己的位置，就意味着要在某种程(cheng)度上满足于一个有限的世界、一种受局限的生活方式，意味着要被(bei)迫按照(zhao)有限的姿(zi)势(shi)、态度和(he)行为同世界建立联系。那种乌托邦式悠闲生活的梦想就此破碎。或许就像某些哲学家所认为的那样(yang)，人类的幸运之处，恰恰在于世界不是预设的，人类可以离开自己所处的环境四处移(yi)动，去了解其他(ta)世界。我们在阳光下的位置只是临(lin)时的，我们的影(ying)子(zi)随着时间的流逝而(er)转(zhuan)移(yi)，而(er)人类，与大多数(shu)动物不同，总是被(bei)其他(ta)的“太阳”所吸引。也许我们是一种更倾向于迁徙而(er)不是扎根的生物。

《在西伯利(li)亚森(sen)林中》电影(ying)剧照(zhao)。

这片露台上的阳光之地无疑是我最喜欢的地方之一。但在这一刻，我感觉自己像是悬浮着，这个地方并(bing)没有对我做出任何具体的描述(shu)，也没有以一种独特(te)的方式定义我，将我与他(ta)人区分开来(lai)。有些地方，我期待的不是它们让我扎根，而(er)是它们能让我解放，让我暂(zan)时摆脱自我，从一连串的思考和(he)预期行动中抽离出来(lai)。这里是悬浮之所，是超(chao)脱的绿洲。在这个地方，我忘记了自己，融入环境之中。

我 们 是 否 应 该 依(yi) 赖 于 具 体 意 义 上 的 地 点(dian) 和(he) 空间（比如卧室、房子(zi)、家庭、森(sen)林、大自然），来(lai)团结我们，使我们走到一起？某些地方之所以被(bei)称(cheng)作“场所”，是因为从本体论角度来(lai)说，它们具有一种力(li)量，让我们重新(xin)聚焦于自己、展露自己。或许是因为它们起到了某种“重要保护区”的作用，成(cheng)为保护我们免受外部侵(qin)害(hai)和(he)保持真实本性的堡垒。又(you)或者，是因为这些场所将我们刻画进一段历史、一种血脉传(chuan)承，而(er)这些地方正是这些历史和(he)传(chuan)承的具体、外在体现。从这种意义上来(lai)说，对空间问题展开思考，不仅仅是出于美学或者实用的需要。探索我们与空间的关系，也是一个身份认同的哲学问题。建造或者摧毁某个空间，相(xiang)应地意味着实现或者阻止某些生活轨迹，而(er)这些生活轨迹往往又(you)是通往某种生活方式的开端。事实上，这些地方并(bing)非无关紧要：它们通过一些许可或者禁(jin)止的行为，把我们锁(suo)定在我们所处的位置，或者向我们展示我们可以占据的位置。

我们所处的空间绝非中立或者虚(xu)无的存在，也并(bing)非任由(you)我们书写的空白纸张。我们被(bei)空间所框定，所限制，受其氛(fen)围(wei)、色彩、秩序或无序的影(ying)响。随着空间的移(yi)动、转(zhuan)变和(he)冲击，我们或是被(bei)惊(jing)扰，或是被(bei)鼓励，或是被(bei)迫移(yi)动。我们所处的地方并(bing)非无关紧要，它们在我们心中留下微妙的印迹。大地的味道、风的力(li)量、炽热(re)的阳光，这些围(wei)绕我们的能量和(he)元(yuan)素，或滋养或阻止我们的激(ji)情。每个人都应该在空间的隐含结构中找到自己的位置，融入所归属的领地。我们所处的空间成(cheng)为我们的隐藏地、安全屋、避难所，它可以残酷(ku)地暴露我们，可以束(shu)缚我们，也可以将我们定罪处罚。事实上，我们所处的地方不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场所，更多是我们自己挖(wa)掘出来(lai)用以栖身的洞穴，是只属于我们自身的角落。

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家，那个我们可以不假(jia)思索、闭上眼(yan)睛也能自如移(yi)动的地方。我们的身体认识回家的路，我们甚至晚上都用不着点(dian)灯。我们用孩(hai)童(tong)般(ban)天真的方式看待我们的家：在我们眼(yan)中，家是一个充满安全感的地方，是一个哪怕在黑暗之中也不会磕磕碰碰的地方，是一个能保证我们睡眠和(he)隐私的地方。我们一直在寻找这个如同母亲般(ban)环绕着我们、让我们团结的地方，“在人类生活中，家让我们远离琐事烦扰。没有家，人就会四散无依(yi)”。

当我们被(bei)限制在家里，或者被(bei)责令待在某个地方不得四处走动时，居住场所问题再度成(cheng)为核心。在人类以为自己因技术(shu)而(er)得到解放、能够自由(you)迁徙的时代，我们又(you)开始(shi)梦想小屋、巢穴、温馨的住所、舒适安心的家，能为我们提供不同的生活方式。我们对地方、居所和(he)空间的探索永无止境。人们在寻找一个“居所”，从词源学来(lai)讲，“居”（résider）意味着停止移(yi)动。拉(la)丁文“residere”的意思是让人坐下来(lai)，结束(shu)移(yi)动或者站立的举动。它指的是停下来(lai)、安定下来(lai)、不再迁徙和(he)流浪。它也可以指下降，从一个更高的位置转(zhuan)移(yi)到一个更低的位置，包括坐下来(lai)、降低身姿(zi)。在拉(la)丁语中，“residere”还可以用来(lai)描述(shu)山势(shi)下沉、水(shui)流平缓、火势(shi)渐(jian)小或者风力(li)渐(jian)弱。“居”意味着处于一个更加(jia)平静、缓和(he)的状(zhuang)态，也意味着失去当下生活中的激(ji)情、活力(li)和(he)强(qiang)度。那么，我们是否应该像旋转(zhuan)的陀(tuo)螺一样(yang)，保持一种原地踏步或仅微微偏移(yi)的运动状(zhuang)态呢(ne)？是否只有在这种旋转(zhuan)的不稳定平衡(heng)中，我们才能在追求一个属于自己位置的同时，又(you)能保持不断移(yi)动的状(zhuang)态呢(ne)？

《在西伯利(li)亚森(sen)林中》电影(ying)剧照(zhao)。

正如米歇尔·福柯所说的那样(yang)，在谈到“位置的问题”时，我们所处的地方并(bing)不是中立的。空间并(bing)非没有特(te)质。正如他(ta)所说，“我们并(bing)不是生活在一个同质且空洞的空间里，相(xiang)反，我们每个人生活的空间都充满了独特(te)之处，可能满满都是奇幻”。我们对围(wei)绕我们的现实、物质和(he)历史世界并(bing)不是漠不关心的。我们对所处的空间充满期待、希望和(he)幻想。我们所处的位置凝聚着过去记忆与时间的碎片，或象征(zheng)着可能的未来(lai)。它们会引发人类的欲望或者憎恶，有些会吸引我们，有些则会让我们忐忑不安。我们所经历的或者穿越的空间，在我们内(nei)心留下它们的印记，如同侵(qin)入皮肤的文身，又(you)如同水(shui)果(guo)、香水(shui)或者童(tong)年时泥土的味道。

但是，在有些房子(zi)里，人们背负着沉重的过往，或者有时担心无家可归、居无住所。又(you)或者，一些房子(zi)因屋顶(ding)破败，家里充斥着无形的暴力(li)，把人从内(nei)部摧毁。这些房子(zi)让人充满不安和(he)恐惧。有时候，房子(zi)当着我们的面轰然倒塌，房子(zi)的坍塌也是一个人内(nei)心的崩塌。

“我们生活的空间既(ji)不是连续的，也不是无限的，也不是同质的，更不是均质性的。但我们是否确切地知道它是在哪里开始(shi)断裂，在哪里开始(shi)弯曲(qu)，在哪里开始(shi)分离，又(you)在哪里开始(shi)聚合的呢(ne)？”

在童(tong)话故事里，房子(zi)通常由(you)一些物质拼接而(er)成(cheng)，比如稻草、木头或者砖块(kuai)。在房子(zi)里，我们多少会感觉安全。从房子(zi)墙壁的精(jing)致程(cheng)度，可以看出房主的生活是否富裕。而(er)糖果(guo)屋则让我们面临(lin)被(bei)吃掉的风险。有时候，在儿童(tong)画册中，房子(zi)可以是云朵，象征(zheng)着我们追求轻盈和(he)温柔的梦想。我们可能将房子(zi)建造在树上，也可能梦想建在海底或者巨大的郁金香花朵里。人们永远梦想拥有别的房子(zi)，一座我们在里面不会磕磕碰碰的房子(zi)，一座能把我们紧紧包裹起来(lai)、让我们想起出生时襁褓一般(ban)的房子(zi)。但是，有时候我们也会遇到一些让人焦虑不安的房子(zi)，就像奥地利(li)艺术(shu)家欧文·沃姆设计的那座软塌塌的房子(zi)，墙壁过于松软；或者像艺术(shu)家汉(han)德瓦萨在维也纳(na)的著名作品——汉(han)德瓦萨之家一样(yang)，地板不稳固，墙壁不规则，到处都是斜角和(he)曲(qu)线。在这样(yang)的环境中，人们很(hen)难不注意脚下而(er)自由(you)行走。在这些房子(zi)里，我们亲身感受到混乱不堪(kan)、无规律生活带来(lai)的不安。在这种环境里，我们只能摇摆，飘浮，随时保持着警惕。

那么，这种“属于自己的地方”的梦想是什么呢(ne)？是梦想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居所，一个我们能融入 其 中 的 有 序 世 界， 一 个 有 着 既(ji) 定 位 置、 令 人 安心 的 现 实 吗(ma)？ 是 在 寻 找 一 个 不 会 质 疑 我 们、 不 会让我们迷失的地方，一个因为熟悉而(er)让生活变得更加(jia)轻松的专属之地吗(ma)？然而(er)，我们也意识到这种熟悉感的双刃剑效应，它通过缺(que)乏变化、重复性和(he)不变的同一性，使我们的生命变得枯燥和(he)贫瘠。我们被(bei)那种一致性带来(lai)的安逸所蒙蔽，被(bei)稳定性的假(jia)象所迷惑。我们清楚地看到，这两种模式是相(xiang)互对立的。一种是将实际的或象征(zheng)性的空间视(shi)为支撑(cheng)我们身份的基石或基础。在这种模式下，我们自认为处于某个派系、某个血脉或者根植于某种系统之中，这种派系、血脉或系统让我们感到安心，让我们实现自我定位。但在另(ling)一种模式下，我们也可以像亨利(li)· 米 修 一 样(yang)， 在 自 己 的 领 地 内(nei) 游 走 却 又(you) 感 到 陌(mo)生；又(you)或者像其他(ta)人一样(yang)，成(cheng)为轻装(zhuang)上阵、无牵无挂的旅行者。正如亨利(li)·米修在他(ta)的作品集《夜动》集，《我的庄园》一诗中所表(biao)达的，“像游牧(mu)民一样(yang)生活”。然而(er)，正如同法国哲学家加(jia)斯东·巴什拉(la)在《空间的诗学》中所警示的，“被(bei)关在外面”的风险仍然存在，他(ta)在书中曾明确说“监狱就在外部”。

《在西伯利(li)亚森(sen)林中》电影(ying)剧照(zhao)。

为自己创(chuang)造一个位置

我们都曾从他(ta)人的生活里窃取过不属于自己的生活片段。我们在亲朋好(hao)友那里，找寻和(he)体验形形色色的生活方式和(he)未知的情感。这些全新(xin)的旋律为我们的日常生活赋予了别样(yang)的基调。我们借用其他(ta)的生活方式，犹如身着陌(mo)生的服装(zhuang)进行乔装(zhuang)打扮。我们扮演着他(ta)人的角色，代替他(ta)们度过几个小时或片刻，努力(li)让自己装(zhuang)得更像。然而(er)，在这种虚(xu)构，这种“让我们假(jia)装(zhuang)”之中，我们借由(you)他(ta)人的世界来(lai)填补童(tong)年的空虚(xu)。在这些稍纵即逝的替代过程(cheng)中，一些极为严肃的东西开始(shi)发挥(hui)作用。

雨果(guo)·林登贝格在他(ta)的小说《终将成(cheng)空》中，准确而(er)残酷(ku)地描绘了童(tong)年丧母后的痛(tong)苦生活。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个小男孩(hai)，在诺曼底与祖母和(he)年迈的疯癫姑妈一起度过假(jia)期。他(ta)的父亲很(hen)少被(bei)提及，母亲则几乎(hu)被(bei)完全忽略。对故事主人公来(lai)说，“正常”的家庭生活是一个谜团，他(ta)试图(tu)通过观察海滩上这些所谓的“正常”家庭来(lai)揭开这个谜。最终，在一个夏日，在遇见年轻的巴蒂斯特(te)为他(ta)敞开家门的那一刻，他(ta)才终于得以窥(kui)见这种简单的幸福。闲暇时刻，故事的主人公悄悄地溜到了角落的位置：那是这个收养家庭中，儿子(zi)在母亲身边的位置。他(ta)观察那些确认我们在家庭中位置的物品和(he)仪式——一条印有他(ta)名字的圆餐(can)巾，一棵(ke)为他(ta)出生而(er)种的树。书中写道：

“在餐(can)桌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有自己的布质餐(can)巾，还有一个用火刻有自己名字的木制圆盘……我也有自己的，但上面没有我的名字，而(er)是一颗星星。”

但最让他(ta)期待的是睡觉时间，以及入睡前妈妈在他(ta)额头上的亲吻：“我必须集中精(jing)力(li)，隐藏我的不安，以温柔男孩(hai)的面貌示人……我终于准备好(hao)接受这个亲吻了。”

他(ta)假(jia)装(zhuang)表(biao)现得好(hao)像一切都很(hen)正常和(he)明显，但就是非常期待那个母亲的亲吻，这个亲吻好(hao)像能让他(ta)的童(tong)年得以确认，好(hao)像他(ta)也曾短暂(zan)地拥有过被(bei)爱的权利(li)。

有时候，一个人会以一种看似微不足道，却又(you)可能具有决定性影(ying)响的方式，用寥寥数(shu)语，或者一个简单的举动，通过一种特(te)别的关注，给予我们一个位置，而(er)我们会在接下来(lai)的数(shu)年里努力(li)守住这个位置。

《在西伯利(li)亚森(sen)林中》电影(ying)剧照(zhao)。

莱昂内(nei)尔·杜(du)洛瓦在他(ta)的小说《颤抖的男人》中，回忆起中学法语老师轻抚他(ta)脸庞的情景。

“一位女(nu)士的手轻抚过我的面庞，最后她笑了，她的笑容仿(fang)佛在说她喜欢我。我写道……我是多么感谢她给了我一个位置，因为她‘触摸’了我。”

这个象征(zheng)亲情的举动终于让孩(hai)子(zi)有了存在感，并(bing)为他(ta)提供了一席之地，因为他(ta)一直在外漂泊，辍学，无人关爱，在这个过于庞大的家庭中找不到容身之地。

那个陌(mo)生人，甚至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在我们周围(wei)勾勒出一个保护圈、一个光环，让我们突(tu)然变得可见，让我们在自己眼(yan)中有了存在感。只需一句(ju)关于未来(lai)的话，我们就会把它当作神谕，努力(li)让它成(cheng)真。这句(ju)话让一个有待我们去征(zheng)服的世界显现出来(lai)。有时，只需一眼(yan)，我们的轮廓(kuo)便不再模糊和(he)不确定。我们的生活变得明确，我们此前若有若无的自我变得具体，具有了一定的形状(zhuang)。无论从哪个意义上讲，我们都做出了决定。在别人的手中，在他(ta)人的目光中，我们有了力(li)量，获得了存在感，就如同父母充满爱意的怀抱(bao)让年幼的孩(hai)子(zi)意识到自己一样(yang)。但是，当这些怀抱(bao)缺(que)失时，当我们亲近的人缺(que)乏关爱或关注时，就会有一个陌(mo)生人提供这种精(jing)神食(shi)粮，让我们找到自我，摆脱一种飘忽不定的存在。抚摩额头的手或寥寥数(shu)语，便可以成(cheng)为心中的星星之火。

本文经出版方授(shou)权，摘编自《我们为何渴望安稳，却又(you)想要逃离？》，篇幅所限，有少量删(shan)节。

原作者/ [法]克莱尔·马(ma)琳 / [法国]克莱尔·马(ma)琳

摘编/张婷

编辑/走走

导语校对/柳宝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