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02-03「主题」从封邦建国(guo)到编户齐民：共同体视角下的秦汉中(zhong)国(guo)

B04-B05「主题」秦汉史的“复调(diao)”：汉承秦制下的儒法国(guo)家

B06-B07「文学」《你们去荒野》：如果“脱落”是我们的命运

B08「文学」三十年写一本书，序言占了一百页

撰文｜冯夷

秦汉是古代中(zhong)国(guo)一统体制的肇基阶段，其建立(li)的一系列制度、确立(li)的一系列统治思想都对(dui)后世中(zhong)国(guo)产生了深远的影(ying)响。将秦汉分开来说，秦祚短短二十余年，二世而亡，其统治思想及建立(li)的各种制度却得以保留。紧随其后的汉，在四百年的统治中(zhong)，又(you)将秦制深入实践，虽然让秦制-儒家学说成(cheng)功结合，但(dan)其基础仍然是秦制，无(wu)怪乎清末的谭嗣同、梁启超都说过两千(qian)年来的制度皆是秦制这样的话。

周秦之际发生了何种变化，秦制从何而来，秦制的特征如何？秦晖基于其课堂讲义而成(cheng)的《秦汉史讲义》，就试图比较(jiao)系统地回答这个问题。本专题从此书出发，以社会学理论中(zhong)的共同体视角审视秦汉时期的中(zhong)国(guo)社会。

《秦汉史讲义》（以下简称“《讲义》”）全书共分八章(zhang)（绪论＋正文七章(zhang)），探讨了周制下的族群社会向编户齐民的转变暨法家思想在其中(zhong)发挥的关(guan)键(jian)性作用；汉家如何在秦制基础上对(dui)国(guo)家进行儒表法里的改造(zao)；强国(guo)弱民的秦汉国(guo)家政治制度；作为“反动(dong)”（这里的“反动(dong)”指的是其原始的回到过去的意义，出自老(lao)子的名言“反者道之动(dong)”，不带有斗争(zheng)色彩(cai)）思潮(chao)的汉魏“儒里化”阶段；中(zhong)国(guo)古代第一次(ci)商(shang)品经济高潮(chao)的秦汉经济。

《讲义》中(zhong)秦晖充分运用传世文献与出土文献，集中(zhong)阐发了自己(ji)对(dui)周秦之际社会变化的看法。同时，《讲义》借用社会学理论组织材料，对(dui)周秦之变和秦汉国(guo)家形态的形成(cheng)原因进行了讨论，指出周制与秦制的差异在于其构建国(guo)家形态的基本理论根本不同，秦制的延续(xu)有其深厚的学理根基，在此根基之上，作为社会基础的人会受到最大限(xian)制的抑制和打压，周制无(wu)法“复现”。这是作者要揭(jie)示的真历史的价(jia)值，此书的理论意义也就此产生。由此，从理解作者的理论出发理解此书就显得必要。因此，想要理解《讲义》的思考(kao)，我们就需要先对(dui)此书的理论基础作一个简单的介绍。

《秦汉史讲义》，作者：秦晖，版本：汉唐阳光 | 山西人民出版社2024年11月。

化用滕尼斯“共同体-社会”模型

无(wu)疑，秦晖对(dui)周秦之变分析的理论模型来自于滕尼斯（Fer⁃dinand Tönnies，1855—1936）对(dui)共同体与社会的研(yan)究(jiu)，借助(zhu)此书的理论，可以更(geng)好地理解秦晖的思考(kao)。在滕尼斯之前，对(dui)当(dang)时社会演进的研(yan)究(jiu)，影(ying)响较(jiao)大的主要是孔德和斯宾塞，孔德的“社会进化论”认为社会发展是从简单到复杂、从感(gan)性到理性的过程；斯宾塞的“社会有机体理论”则将社会看作一个有机体，强调(diao)个体对(dui)社会的适应性。滕尼斯认为，孔德过于单向的进化视角忽略了传统社会中(zhong)情(qing)感(gan)和文化的作用；而观(guan)点过于生物学化，忽略了人的社会行为的多样性和复杂性。滕尼斯之所以会针(zhen)对(dui)孔德和斯宾塞的理论，和他整个成(cheng)长和学术经历是分不开的。滕尼斯经历了德意志从“另类的”绝对(dui)主义国(guo)家向民主国(guo)家的发展的全过程。在这个过程中(zhong)，地方的独立(li)性大大减弱，公民权利发展，平等制和个人自由有了长足进步。另外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推动(dong)了整个社会结构的变化，科学主义，理性精(jing)神持续(xu)发展。但(dan)这些社会变迁(qian)与滕尼斯少年时代在石勒苏益格经历的充满温暖人情(qing)的生活有着(zhe)巨大的差别，滕尼斯敏锐地注意到了变化所带来的一系列问题，经过深刻的思考(kao)，并在德国(guo)学术的历史主义传统的影(ying)响下，写作了《共同体与社会》（Gemeinschaft und Gesellschaft）。

滕尼斯认为，社会学是研(yan)究(jiu)人及其生理、心理和社会本质(zhi)的科学，由此，社会学概念必然是心理学概念。从个体角度来看，个人意志存在于人们之间相互的多种关(guan)系里，任(ren)何人与人之间的关(guan)系都是一种“相互作用”。通过相互之间肯定的关(guan)系形成(cheng)的群体一旦被理解成(cheng)统一地向内或向外发挥作用的生命体或物体，那么它就被称为一个结合。对(dui)关(guan)系本身(shen)而言，如果我们将它理解为真实的与有机的生命，那么它就是共同体（Ge⁃meinschaft）的本质(zhi)，如果我们将它理解为想象的与机械的构造(zao)，那么这就是社会（Gesellschaft）的概念。

可以看出，滕尼斯对(dui)共同体和社会进行了两极(ji)性对(dui)比处理，深刻剖析了现实社会生活中(zhong)人与人相互联系、交往的两种类型。在滕尼斯看来，共同体是建立(li)在自然基础上的群体，“是建立(li)在有关(guan)人员的本能的中(zhong)意或者习(xi)惯(guan)制约的适应或者与思想有关(guan)的共同的记忆之上的”。在此基础上，滕尼斯把共同体划分为血缘共同体、地缘共同体和宗(zong)教共同体三种形式。在这些形式中(zhong)，人们有共同的思想观(guan)念、共同的善恶标准、共同的朋友和敌人，相互之间是一种以自由意志为基础的有机联系，而不是一种单纯的利益关(guan)系，因此人们实际上过着(zhe)一种“亲密的、秘(mi)密的、单纯的共同生活”，是一种“持久的和真正的共同生活”。与此相反，“社会产生于众多的个人的思想和行为的有计划地协调(diao)”，是一种建立(li)在理性意志基础上的、有着(zhe)某种目的的机械聚合和人工制品。在社会中(zhong)，人们的活动(dong)和权力(li)领域之间有着(zhe)严格的界限(xian)，人与人之间的关(guan)系主要靠契约来维持，人们虽然像在共同体里一样和平地生活在一起，但(dan)却很少会结合在一起，基本上处于一种分离(li)状态。因此，“在共同体里，尽管有种种的分离(li)，仍然保持着(zhe)结合；在社会里，尽管有种种的结合，仍然保持着(zhe)分离(li)”。

不难看出，滕尼斯的人生经历对(dui)他的社会学思想的最终确立(li)产生了关(guan)键(jian)影(ying)响。也正是这种共同体与社会的二元对(dui)比分析，促使“共同体”一词正式进入社会学领域，成(cheng)为一个名副其实的社会学概念。

滕尼斯在其理论中(zhong)，强调(diao)共同体作为人的自由意志的产物的一面，这种基于心理学而不是历史学的理论模型，或许并不适合用于研(yan)究(jiu)历史社会学或单纯的历史学。但(dan)秦晖在接受滕尼斯的理论时，恰(qia)好注意到人的自由意志这个面向，他将这个面向作为基点来研(yan)究(jiu)秦汉史，自有其学理存在。在多年前的为滕尼斯《共同体与社会》所写书评《共同体·社会·大共同体》一文中(zhong)，他对(dui)中(zhong)国(guo)古代社会体系构成(cheng)理论，具体说来就是法家理论，有一个很深刻的认识：

在远比宗(zong)族、村落更(geng)大的范围(wei)内存在着(zhe)整体主义的统制力(li)量(liang)，它在远超出口传文化与直接人际交往的时空内对(dui)个人、对(dui)人的个性、独立(li)人格与个人权利实行压抑，甚至“小共同体”的个性与权利亦(yi)在它的压抑之下、以致在某种情(qing)况下“小共同体”几乎无(wu)法存在。然而这又(you)并不意味着(zhe)以个人为本位的“社会”的产生。恰(qia)恰(qia)相反，它会使滕尼斯意义上的“社会”更(geng)加无(wu)法产生!

在此基础上，秦晖认识到，中(zhong)国(guo)学界对(dui)于传统社会的研(yan)究(jiu)存在的两种偏(pian)向：“或者无(wu)视传统中(zhong)国(guo)的‘编户齐民’性质(zhi)而大谈小‘共同体’，把传统中(zhong)国(guo)说成(cheng)一个宗(zong)族自治或村落自治的时代，把‘民族国(guo)家’只是近代化现象的欧(ou)洲历史强套于中(zhong)国(guo)。或者无(wu)视中(zhong)国(guo)传统国(guo)家的非公民性质(zhi)而大谈中(zhong)国(guo)的传统‘社会’，把‘国(guo)家’与‘社会’的二元分析模式用于剪裁中(zhong)国(guo)历史。”

由此可以看出，秦晖在运用滕尼斯的理论模型时，与其说是借用，不如说是化用。他实际上是参照了滕尼斯的“共同体-社会”理论，对(dui)传统中(zhong)国(guo)的社会本质(zhi)结构进行探索性的解释，其理论关(guan)怀并不在理论解释力(li)的本身(shen)，而是其中(zhong)的枢纽——拥有自由意志的人。

《共同体与社会》，作者：（德）滕尼斯，译者：张巍卓(zhuo)，版本：商(shang)务印(yin)书馆1999年2月。

从“人”出发　

《讲义》反驳(bo)了许多研(yan)究(jiu)者提出的，诸如在中(zhong)国(guo)传统社会基础上会开出现代之花的论调(diao)，这种论调(diao)是否正确我们当(dang)然没(mei)有资格评判，但(dan)作者指出的秦制对(dui)“人”的无(wu)限(xian)削(xue)弱和对(dui)滕尼斯意义上的自由意志的戕(qiang)害则是毋庸置疑的。滕尼斯在此时与作者应该是在同一立(li)场上。要言之，秦制下的古代历史中(zhong)，滕尼斯意义上的共同体被翦灭的同时，其所论及的社会也必然不会产生。历史只会在“陛下最亲”的道路上打转，而人也必然在这样的情(qing)况下走(zou)入一代又(you)一代一相似方式应对(dui)的怪圈。

再从历史研(yan)究(jiu)的本位说开去，我们必须要承认研(yan)究(jiu)历史的一个基本前提，那就是人类的智力(li)水平在不同时空条件(jian)下，根据具体历史场景所作出的逻辑论断(duan)和选择都是相差不大的。这应该是一种“普遍意识”。那么反过来说，如果在不同的时空条件(jian)下，作出了相似的逻辑论断(duan)和选择，是否也就可以反推历史场景相似呢？

陈(chen)寅恪曾经写过一首《吕(lu)布舒》诗，其文曰：

证羊见惯(guan)借耝(chu)奇，生父犹然况本师。

不识董文因痛诋，时贤应笑步舒痴。

此诗用了三个典故，首先是“证羊”，见于《论语·子路》：叶公语孔子曰：“吾(wu)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孔子曰：“吾(wu)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zhong)矣。”当(dang)时叶公问孔子说“我们这里有一位很‘直’的人，他父亲偷了羊，他出来指证了这个犯罪(zui)”，孔子却回答说：“我们这里不一样，父亲为儿子隐瞒，儿子为父亲隐瞒，‘直’就在其中(zhong)了”。第二是“借锄”，已经见于前引贾谊语。第三则是董仲舒与吕(lu)布舒的故事(shi)，吕(lu)布舒为董仲舒弟子，董仲舒善推灾异，提出“屈君而伸(shen)天”，让汉武帝以灾异为警戒，目的是限(xian)制君权。一次(ci)，高帝的长陵享殿被雷火焚毁，这在当(dang)时是严重的灾异。于是董仲舒便在家中(zhong)推演这一灾异的天人关(guan)系。此时主父偃来董宅做客，窥见了这份草稿，觉得大有文章(zhang)可做，便偷走(zou)了草稿，即刻上奏(zou)。尔后，武帝宣召群臣上殿，其中(zhong)包括董仲舒和他的弟子们。等大家都看完了这份书稿，武帝首先点名吕(lu)步舒发言评论。当(dang)时，吕(lu)步舒并不知道这是自己(ji)的老(lao)师所写，于是便指责这份书稿妄言灾异、词连君上，实属大逆不道。听毕(bi)，武帝仰头大笑，这话不管谁讲的，都还有推敲的余地，唯独是由董仲舒的弟子亲口说出来，就再也容不下旁人置喙了。随即，董仲舒被下狱论死，赦归乡里，自是之后，“仲舒遂不敢复言灾异”矣。

董仲舒《春秋繁露(lu)》中(zhong)关(guan)于天人关(guan)系的论述，“唯天子受命于天，天下受命于天子……国(guo)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寄以谴告之，不知自省。又(you)出怪异以惧之，尚不知变，而伤败乃至。以此见天心之仁爱人君而欲止其乱也。”

陈(chen)寅恪所说的吕(lu)布舒是谁，胡文辉作《陈(chen)寅恪诗笺释》已有索解，正确与否，姑(gu)置不论。但(dan)陈(chen)寅恪所引的三个例(li)子，却是秦制之下非常典型的事(shi)例(li)，汉代人已经用其来批判秦制。陈(chen)寅恪何以如此用典，这就又(you)要谈到语言对(dui)社会的反映。

不可否认，语言属于一种普遍心理的反映，与思想紧密相连，进一步看，特定语词在书写中(zhong)均具有特定的意涵。在具体的历史事(shi)件(jian)中(zhong)，某典故的反复使用，我们可以将它看成(cheng)一种类型表达，反复出现一类语词指向一类人或事(shi)件(jian)的时候，应该在语词的意义之外，同时考(kao)虑其对(dui)于某类历史事(shi)件(jian)表达的修辞(ci)特征。

比如秦始皇确定尊号时，李斯等就给秦始皇制定了一系列的专门称呼(hu)：

廷尉斯等皆曰：“……臣等谨(jin)与博士(shi)议曰：‘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贵。’臣等昧死上尊号，王(wang)为‘泰皇’。命为‘制’，令为‘诏(zhao)’，天子自称曰‘朕’。”王(wang)曰：“去‘泰’，着(zhe)‘皇’，采上古‘帝’位号，号曰‘皇帝’。他如议。”制曰：“可。”

从秦王(wang)到皇帝，出现了各种用词的改变，皇帝这一名号与“朕”“制”“诏(zhao)”等天然联系在一起，这些内容也就成(cheng)为古代皇帝制度中(zhong)特有的语言词汇。这些词汇构成(cheng)的语词，与其他语词一起构成(cheng)古代皇帝制度中(zhong)的语词系统。

秦诏(zhao)版拓(tuo)片，其上镌刻文字即为“廿六年，皇帝尽并兼天下诸侯(hou)，黔首大安，立(li)号为皇帝”。

“周秦之变”的社会思想发生史

《讲义》在绪论中(zhong)交代了秦汉史授课重点、史料和研(yan)究(jiu)秦汉时代的重要性，这一点已经不需要笔者再作介绍。在对(dui)周秦之变的叙述中(zhong)，作者首先介绍了周制的特征，一是小共同体本位，二是孝高于忠，三是“性善论”与“教化论”，四是权责对(dui)应。书中(zhong)对(dui)四点内容进行了详细的解释。作者关(guan)心的实际上是蕴含在这些特征中(zhong)的基于伦理的血缘的、地域的、宗(zong)教的意义，即上一节(jie)中(zhong)讲到的共同体概念。作者后文所论述的周制的经济基础、儒家代表的周制价(jia)值体系都没(mei)有越出这一概念的范畴，这也就是为什么作者将“小共同体本位”列在首要位置的原因。

在周制之下，天子、诸侯(hou)、卿、大夫、士(shi)、民都处在等级(ji)制度中(zhong)，中(zhong)国(guo)古代的经典中(zhong)将天子、诸侯(hou)称为“君”，所谓有土者皆得称君。在这样一种制度之下，人与人的关(guan)系都是在相近的等级(ji)中(zhong)发生，类似“我的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的中(zhong)世纪封建制，君主本人的控制力(li)是有限(xian)的，并且这种控制力(li)也被制度局限(xian)于这一共同体中(zhong)。更(geng)加重要的是，这种等级(ji)制度更(geng)像是一种心理机制，它制约了血缘、地域、宗(zong)教三个层(ceng)面的共同体秩序和结构。由此而产生的价(jia)值体系和思想体系就都与周制相适应。

秦制则与周制根本不同。不仅仅是名称上的不同，还要注意到，与周制配套的儒家学说其实是在周制趋向瓦解时才诞(dan)生的，但(dan)秦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学理先于制度，顶层(ceng)设(she)计先于制度实践，即法家制度是走(zou)在秦制之前。这一学说的核(he)心是“弱民”。“弱民”是将人身(shen)控制的触手伸(shen)向百姓个体，不仅要瓦解小共同体，甚至要瓦解家庭。编户齐民只是人身(shen)控制，只有在经济和社会关(guan)系上也实现对(dui)个人的控制，才能真正实现法家学说中(zhong)理想的秦制目标。如果我们按照滕尼斯的学说进行分析，这种社会状态下，必然会在共同心理上产生与周制完全不同的情(qing)况，在高压社会体系下，与之相应的共同心理状态也就自然出现，周制之下的温情(qing)脉(mai)脉(mai)消失殆尽，取(qu)而代之的则是贾谊所说的“借父耰鉏，虑有德色；母取(qu)箕帚，立(li)而谇语。抱哺其于，与公并倨；妇姑(gu)不相说，则反唇(chun)而相稽(ji)。其慈子耆利，不同禽(qin)兽者亡几耳”。这也是《讲义》中(zhong)反复强调(diao)的一种社会状态。

建立(li)在以法家“弱民”为核(he)心理论下的秦制，又(you)从国(guo)家统治的角度为“弱民”提供了制度保证。举凡政治制度、经济制度、思想文化等各个方面都为这一制度的延续(xu)提供了支撑。书中(zhong)举出了黄生与辕(yuan)固生辩论汤武革(ge)命，以及叔孙通制礼(li)两事(shi)，是从思想文化方面深刻揭(jie)示了学术针(zhen)对(dui)秦制的调(diao)适，也揭(jie)示出汉家进一步延续(xu)秦制这一基本事(shi)实。并且还在讨论秦汉国(guo)家制度时，对(dui)秦汉帝国(guo)时代的基层(ceng)政治制度、官僚体系以及由此造(zao)成(cheng)的循环怪圈进行了辨析和理论认识。可以看到，从秦制本身(shen)来说，这一套统治体系无(wu)疑是成(cheng)功的。

《商(shang)君书锥指》，蒋礼(li)鸿校释，版本：中(zhong)华书局，2021年11月版。《商(shang)君书》是理解秦制的必读著作，但(dan)版本纷杂，释义不一。蒋礼(li)鸿先生的《商(shang)君书锥指》与高亨先生的《商(shang)君书注译》可以对(dui)读。

读者读到此处可能就会问，依托于滕尼斯理论的分析，是否就展现了周秦两汉社会的客观(guan)演进历史呢？作者对(dui)于周制与秦制的研(yan)究(jiu)是否正确，是否有方凿圆枘(nen)，削(xue)足适履之嫌呢？要回到这个问题，我们可能就要联系学界最新(xin)的研(yan)究(jiu)成(cheng)果进行简单的评述。

实则，周制并非是田园牧歌式的小共同体社会，已经有学者指出：“周并不是不想行秦制，而是没(mei)有能力(li)行之，在其力(li)所能及范围(wei)内处处可见后来秦制的影(ying)子。”这在当(dang)今研(yan)究(jiu)周代封建的成(cheng)果中(zhong)已经屡有涉及，相关(guan)研(yan)究(jiu)正在不断(duan)深入。周对(dui)诸侯(hou)国(guo)的分封与控制相当(dang)强有力(li)，和儒家典籍中(zhong)的泛泛而谈可能并不一致。简而言之就是，并非不想，而是能力(li)不够。周是以当(dang)时最为有效的统治形式来进行统治。很大程度上，儒家所描述的周的理想制度，是基于一种儒家自身(shen)的社会心理机制。

但(dan)此书对(dui)秦制的研(yan)究(jiu)则可谓切中(zhong)肯綮，近年来，随着(zhe)出土文献出土、整理、公布的增多，许多学者尝(chang)试“重写”秦汉史，从语言文字到国(guo)家制度、信仰世界、时空秩序等方面，重新(xin)评估和研(yan)究(jiu)秦汉社会的诸面相。从这些研(yan)究(jiu)中(zhong)可以看出，《讲义》所提出的观(guan)点和所指秦制的诸多特征，确属洞见。

同时，出土文献的很多细节(jie)，也能印(yin)证作者对(dui)秦汉制度的研(yan)究(jiu)，如里耶秦简、长沙五一广场简中(zhong)各种法律条文的规定或对(dui)各种稀奇古怪的案件(jian)的档案记录，展现的正是国(guo)家层(ceng)面对(dui)地方基层(ceng)的强力(li)的人身(shen)控制。甚至个人患病、死亡的详细细节(jie)都被记录在官方的爰书中(zhong)。可见秦制之烈。

学者在研(yan)究(jiu)秦汉思想史时也注意到，秦汉思想史的发展过程中(zhong)，儒家思想中(zhong)革(ge)命性因素的退潮(chao)，具体说来，原有暴(bao)力(li)革(ge)命逐渐走(zou)向易代改姓的禅让，革(ge)命学说已经“从被统治者的思想武器”变成(cheng)了“易代改姓的舆论工具”；而更(geng)加值得注意的是，易代改姓都受到严格限(xian)制，革(ge)命性在汉儒的表述中(zhong)，巧妙地将其内在革(ge)命性替(ti)换成(cheng)了汉家的自我革(ge)命性，即从王(wang)朝革(ge)命走(zou)向内部改革(ge)。这一研(yan)究(jiu)，又(you)与《讲义》中(zhong)关(guan)于思想文化的部分若合符契。

秦制在汉代，经历了一个纯粹“法家”向“儒表法里”发展的过程。汉宣帝所谓“汉家自有法度，本霸王(wang)道杂之”正是此意。汉宣帝说这句话的语境，是反对(dui)太子、后来的汉元帝刘(liu)奭建议他行德教，用儒生，他将刘(liu)奭的这种看法斥为“用周政”，并且认为刘(liu)奭将来必乱汉家。事(shi)实上，儒家所代表的周制与法家所代表的秦制，两种思潮(chao)一直都存在于汉帝国(guo)当(dang)中(zhong)，宣帝时，凤凰降下彭城，当(dang)时的侍中(zhong)宋翁一认为凤凰降在彭城，距离(li)京师长安太远，应该和没(mei)有凤凰降下一样。但(dan)宣帝立(li)刻组织写作班子驳(bo)难宋翁一，让他不得不认错。这个故事(shi)见于王(wang)充的《论衡》，其中(zhong)实际上就包含了周制与秦制之间的斗争(zheng)。周代封建，王(wang)畿千(qian)里，其外则不是天子的直接统治区域，宋翁一正是从这层(ceng)意义上坚持“与无(wu)下等”，但(dan)汉家一元制之下大一统，是不允许这样的情(qing)况出现的，编户齐民之下，没(mei)有周制存在的空间，宋翁一不得不面对(dui)这样的现实，脱帽谢罪(zui)。

汉代画像石上描绘的凤凰拓(tuo)片，榜书有“凤皇”二字。汉代以凤凰为祥瑞，然而汉代亦(yi)认为凤有五种，“凤皆五色，为瑞者一，为孽者四”，凤的祥瑞种类的比例(li)只占五分之一。

当(dang)然，汉代也有过“封建拟制”，这是顾炎武以来的学者都讨论过的问题，日本学者将之发扬光大，又(you)被中(zhong)国(guo)学者所引进，解释汉代以降而至隋唐的所谓“二重君臣关(guan)系”。这种拟制实际上是在原有律令制国(guo)家的基础上嵌套一层(ceng)贵族制国(guo)家的外壳，两者在政制层(ceng)面上结合起来，律令制在其中(zhong)发挥具体的实际的统治作用，而贵族制在其中(zhong)扮演的则是意识形态层(ceng)面的角色。正是这二者的嵌套，让秦制在意识形态层(ceng)面找到了遮羞布和润(run)滑剂，反而让这一酷烈的制度得以成(cheng)功延续(xu)。当(dang)然，这越出了我们的讨论范围(wei)，这里就不多作论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