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鹤成(cheng)了(le)文士生活(huo)的日常，让人记起的是“梅妻鹤子”的文人逸事。“梅妻鹤子”的故事源自北(bei)宋时期的著名隐士林逋。林逋，字君复，浙江钱(qian)塘（今杭州(zhou)市）人，出生于儒学世家，早(zao)年曾游历于江淮等地。他生性(xing)恬(tian)淡，对功名利禄不屑一顾，非常厌恶(e)社会(hui)上那(na)种阿谀奉承(cheng)、追逐名利的风气，于是便在杭州(zhou)西湖边(bian)的一座山中(zhong)隐居(ju)起来(lai)，过着清闲自在的日子。林逋的脾气非常古怪，既不娶妻，也不要孩子，却特别(bie)喜(xi)爱梅花(hua)和仙鹤，在房前屋后遍植梅树，养了(le)好几只白(bai)鹤。他常常把(ba)白(bai)鹤放出去，任它们在云(yun)霄间翻(fan)腾盘旋，自己(ji)就坐(zuo)在屋前仰头欣赏。周围的人说他以(yi)梅为(wei)妻，以(yi)鹤为(wei)子。他写(xie)的《山园小梅》其一被人激赏：“众芳(fang)摇落独暄妍(yan)，占(zhan)尽风情(qing)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zhi)合断魂。幸有微吟可(ke)相狎，不须檀板共金尊。”这首诗描绘了(le)梅花(hua)在众芳(fang)凋零时独自绽放的美丽姿(zi)态，以(yi)及(ji)其清幽的香气和迷人的神韵。其中(zhong)颔联“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确(que)实写(xie)尽了(le)梅花(hua)的姿(zi)态和香气，后人写(xie)梅于此可(ke)以(yi)搁(ge)笔。“疏影横斜”句写(xie)出了(le)梅花(hua)的轻盈和妩媚，以(yi)水映衬出梅影的澄澈和灵动。而“暗香浮动”句则写(xie)出了(le)梅花(hua)香气的清幽和飘忽不定，富有情(qing)趣，以(yi)月为(wei)背景营造出一种静谧而迷人的意境。可(ke)见写(xie)出梅花(hua)绝唱(chang)，是因为(wei)林逋与鹤梅的关系。鹤梅已融入林逋的生活(huo)，成(cheng)了(le)林逋生活(huo)的重要组成(cheng)部分，“梅妻鹤子”成(cheng)了(le)千(qian)古文士佳话。

在林逋之前的唐代中(zhong)期，同(tong)样流传着一个美丽的故事，说明鹤早(zao)已进入了(le)文士的生活(huo)，成(cheng)了(le)文士生活(huo)史的重要一页。这个故事的人物在当时都非常有名，有名相裴度，诗人刘禹锡、白(bai)居(ju)易(yi)及(ji)张籍。

裴度，字中(zhong)立，是唐代中(zhong)期杰出的政治家、文学家。他支持宪宗削藩，代武元衡为(wei)相，拜(bai)门(men)下侍郎、同(tong)平章事，以(yi)平叛为(wei)己(ji)任。他亲自出镇，督统诸将平定淮西之乱，辅佐宪宗实现“元和中(zhong)兴”，以(yi)功封晋国公，世称“裴晋公”。唐穆宗时又主持征(zheng)讨(tao)叛藩，但因多(duo)方牵制，最终无功罢官。在穆宗、敬宗、文宗三朝，裴度数度出镇拜(bai)相，屡遭朝臣中(zhong)伤。晚年他归居(ju)洛阳(yang)，以(yi)求避祸，官终中(zhong)书令。晚年留守(shou)东都时，他与白(bai)居(ju)易(yi)、刘禹锡等唱(chang)酬甚密。刘禹锡，字梦(meng)得，唐朝文学家、哲学家，有“诗豪”之称。与柳宗元并称“刘柳”，与白(bai)居(ju)易(yi)合称“刘白(bai)”，留下《竹枝(zhi)词》《杨(yang)柳枝(zhi)词》《乌衣(yi)巷》等名篇。如《竹枝(zhi)词二首》其一：“杨(yang)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chang)歌声(sheng)。东边(bian)日出西边(bian)雨，道是无晴(qing)却有晴(qing)。”最后两句诗人用谐音双关的手法，巧妙地将“晴(qing)”和“情(qing)”联系起来(lai)，具(ju)有含蓄的美，十分贴切自然地表现了(le)女子那(na)种含羞不露的内在感情(qing)。白(bai)居(ju)易(yi)，字乐天(tian)，号香山居(ju)士，是唐代最高(gao)产的诗人之一，其诗歌题材广泛，语(yu)言平易(yi)通俗，富有情(qing)味，《琵(pi)琶行》《长(chang)恨歌》等经典作品得到(dao)了(le)广泛传播，对后世产生了(le)深远的影响。张籍，字文昌，元和诗坛代表诗人，其乐府诗尤为(wei)有名，与王建并称为(wei)张王乐府。因张籍曾任官水部员外郎，所(suo)以(yi)人称“张水部”。诗人朱庆馀的一首《近(jin)试上张水部》的干谒诗：“洞房昨(zuo)夜停红烛，待晓(xiao)堂前拜(bai)舅姑。妆罢低声(sheng)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通过新(xin)娘问丈夫“画眉深浅入时无”的隐喻，询问自己(ji)的作品是否符合主考官的要求，表达了(le)自己(ji)考前忐忑不安的心情(qing)。张籍迷恋杜甫诗歌，继承(cheng)了(le)杜甫的简丽诗风而成(cheng)一家，代表作有《江南曲》《江村(cun)行》《湘(xiang)江曲》《泗水行》等。

鹤的故事还得从宝历二年（826年）说起。那(na)一年白(bai)居(ju)易(yi)、刘禹锡分别(bie)结束苏(su)州(zhou)刺史、和州(zhou)刺史任而北(bei)归，并相约会(hui)于扬(yang)州(zhou)。大(da)家都熟(shu)悉白(bai)居(ju)易(yi)《醉(zui)赠刘二十八使君》称赞刘禹锡为(wei)诗中(zhong)“国手”，而刘禹锡《酬乐天(tian)扬(yang)州(zhou)初逢席上见赠》诗中(zhong)则写(xie)下“沉舟侧畔千(qian)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的佳句。两大(da)诗人相会(hui)，成(cheng)为(wei)诗坛盛事，传留至今。这次相会(hui)过程成(cheng)了(le)故事不断被演绎(yi)，但每次叙述都忘记了(le)一个重要角色(se)：鹤。鹤的重要性(xing)在日后越发(fa)显现出来(lai)。扬(yang)州(zhou)玩鹤的惊艳一幕被刘禹锡简要记录下来(lai)，以(yi)至于在后来(lai)的回忆中(zhong)仍栩栩如生。

刘禹锡《鹤叹》诗序记载：“友人白(bai)乐天(tian)去年罢吴(wu)郡，挈双鹤雏(chu)以(yi)归。余(yu)相遇于扬(yang)子津，闲玩终日，翔舞(wu)调态，一符相书，信华亭之尤物也。”双鹤雏(chu)，指两只幼小的鹤。一符相书，指符合相书标准。相书，指《相鹤经》。《旧唐书·经籍志下》云(yun)：“《相鹤经》一卷，浮丘公撰(zhuan)。”华亭，苏(su)州(zhou)属县名，有鹤，陆机临刑叹曰：“欲闻华亭鹤唳，可(ke)复得乎？”《元和郡县图志》卷二五(wu)“苏(su)州(zhou)华亭县”云(yun)：“华亭谷，在县西三十五(wu)里(li)。……陆机云(yun)‘华亭鹤唳’，此地是也。”“华亭鹤唳”是令人悲摧的事情(qing)。刘禹锡所(suo)云(yun)，只是说华亭有珍奇的鹤。刘禹锡在序中(zhong)又说：“今年春，乐天(tian)为(wei)秘书监(jian)，不以(yi)鹤随，置之洛阳(yang)第。一旦予入门(men)问讯(xun)其家人，鹤轩然来(lai)睨，如记相识，裴回俯仰，似含情(qing)顾慕填膺而不能言者。因以(yi)作《鹤叹》，以(yi)赠乐天(tian)。”今年春，指大(da)和元年（827年）春。据《资治通鉴》载，（丁未(wei)、八二七）春二月，乙巳(si)，赦天(tian)下，改元大(da)和。是年白(bai)居(ju)易(yi)在长(chang)安任秘书监(jian)。

这里(li)的描述和初识鹤时的要点一致，重在人与物的情(qing)感交流。刘禹锡说，早(zao)上入白(bai)宅，询问他的家人，鹤便气宇轩昂地走过来(lai)斜着眼看，仿佛记得他们在扬(yang)子津的初识，徘徊(huai)俯仰，好像满怀(huai)情(qing)思顾盼流连，胸中(zhong)充满了(le)情(qing)意却不能说出口。好感动，刘禹锡简直无法自持。

鹤进入文人生活(huo)，情(qing)感交流的功能极其重要，换言之，人在物身上能发(fa)现彼此之间的共通之处，或(huo)者成(cheng)为(wei)情(qing)感的寄(ji)托，物才真正进入文士生活(huo)，成(cheng)为(wei)生活(huo)的日常。刘禹锡在《鹤叹二首》诗中(zhong)同(tong)样以(yi)平等共情(qing)的姿(zi)态写(xie)出对鹤的理解：“寂寞一双鹤，主人在西京。故巢(chao)吴(wu)苑树，深院洛阳(yang)城。徐引(yin)竹间步，远含云(yun)外情(qing)。谁怜好风月，邻舍夜吹笙(sheng)。”“丹顶宜承(cheng)日，霜翎不染泥。爱池能久立，看月未(wei)成(cheng)栖。一院春草(cao)长(chang)，三山归路迷。主人朝谒早(zao)，贪养汝南鸡(ji)。”

唐人爱鹤，视为(wei)宠物理所(suo)当然。现藏于辽宁省博物馆的唐代画家周昉的《簪(zan)花(hua)仕(shi)女图》中(zhong)仕(shi)女在赏玩鹤与犬，鹤的位(wei)置尤为(wei)突(tu)出。

我想画中(zhong)的鹤只是仕(shi)女生活(huo)中(zhong)的宠物，离情(qing)感寄(ji)托或(huo)情(qing)感共鸣在情(qing)境上还差几个档(dang)次。也许是刘禹锡多(duo)情(qing)的描述，白(bai)居(ju)易(yi)的这对鹤在文人圈里(li)成(cheng)了(le)热门(men)话题。谁都想要得到(dao)这样的鹤。刘禹锡说不出口。但惦记着这对鹤的文士中(zhong)有一位(wei)权重位(wei)高(gao)的人物，就是裴度。裴度想得到(dao)这对鹤是动了(le)心思的。他以(yi)诗乞鹤，何其高(gao)雅！裴度《白(bai)二十二侍郎有双鹤留在洛下予西园多(duo)野水长(chang)松可(ke)以(yi)栖息遂以(yi)诗请之》：“闻君有双鹤，羁旅洛城东。未(wei)放归仙去，何如乞老翁。且将临野水，莫闭在樊笼。好是长(chang)鸣处，西园白(bai)露中(zhong)。”裴度诗题云(yun)“白(bai)二十二侍郎”，则赠鹤事在大(da)和二年，大(da)和二年白(bai)居(ju)易(yi)任刑部侍郎，张籍《和裴司(si)空以(yi)诗请刑部白(bai)侍郎双鹤》应(ying)是同(tong)时之作。

裴诗云(yun)“闻君有双鹤，羁旅洛城东”，“双鹤”在白(bai)居(ju)易(yi)洛阳(yang)家中(zhong)，刘《鹤叹》诗云(yun)“今年春，乐天(tian)为(wei)秘书监(jian)，不以(yi)鹤随，置之洛阳(yang)第。”双鹤未(wei)随主人去长(chang)安，故裴诗云(yun)“羁旅洛城东”。这也是裴度请鹤的理由之一；其二，裴诗云(yun)“且将临野水，莫闭在樊笼”，可(ke)见白(bai)居(ju)易(yi)是以(yi)笼圈养双鹤，故裴度说与其圈养，还不如在我家放养，给鹤更大(da)的活(huo)动空间。以(yi)裴度当时心态，或(huo)有以(yi)鹤自喻的意思；其三，裴诗云(yun)“好是长(chang)鸣处，西园白(bai)露中(zhong)”，“西园多(duo)野水长(chang)松可(ke)以(yi)栖息”，裴家西园是放养的最佳场所(suo)，可(ke)让鹤发(fa)出愉快的长(chang)鸣声(sheng)。这里(li)的西园规模应(ying)很大(da)，加上和河水相连，更宜双鹤生存(cun)。后来(lai)裴度应(ying)是在故宅园林上扩(kuo)建的。

甘露之变以(yi)后，裴度远离长(chang)安，归居(ju)洛阳(yang)。“时阉竖擅威(wei)，天(tian)子拥虚器(qi)，搢绅道丧，度不复有经济意，乃治第东都集贤里(li)，沼石林丛，岑缭(liao)幽胜。午桥作别(bie)墅，具(ju)燠馆凉台，号绿野堂，激波其下。度野服萧散，与白(bai)居(ju)易(yi)、刘禹锡为(wei)文章、把(ba)酒，穷(qiong)昼夜相欢，不问人间事。而帝知(zhi)度年虽及(ji)，神明不衰，每大(da)臣自洛来(lai)，必问度安否。”可(ke)见，裴度宅第之大(da)。

关于乞鹤赠鹤事，刘禹锡、白(bai)居(ju)易(yi)、裴度、张籍等人都有诗歌唱(chang)和，张籍有《和裴司(si)空以(yi)诗请刑部白(bai)侍郎双鹤》，为(wei)什么张籍也参加了(le)唱(chang)和？据载：“张籍者，贞元中(zhong)登进士第。性(xing)诡激，能为(wei)古体诗，有警策之句，传于时。调补太(tai)常寺太(tai)祝，转(zhuan)国子助教、秘书郎。以(yi)诗名当代，公卿裴度、令狐楚，才名如白(bai)居(ju)易(yi)、元稹，皆(jie)与之游，而韩愈尤重之。”张籍与裴度、白(bai)居(ju)易(yi)等人是有交往(wang)的。张籍有《和裴司(si)空以(yi)诗请刑部白(bai)侍郞双鹤》：“皎皎仙家鹤，远留闲宅中(zhong)。徘徊(huai)幽树月，嘹唳小亭风。丞相西园好，池塘野水通。欲将来(lai)放此，赏望与宾同(tong)。”

张籍诗也补充了(le)一些(xie)内容(rong)，比如进一步坐(zuo)实裴度求鹤的理由，白(bai)居(ju)易(yi)因在长(chang)安做官，而将双鹤远留在洛阳(yang)的宅子里(li)，所(suo)谓“闲宅”当指主人不在，而非无人照看双鹤，更深一层的意思是指双鹤虽美却无人欣赏。而双鹤“徘徊(huai)幽树月，嘹唳小亭风”，不及(ji)“丞相西园好，池塘野水通”。西园的位(wei)置在张籍诗中(zhong)也讲得更为(wei)具(ju)体，原来(lai)“西园多(duo)野水长(chang)松”，是裴家西园的池塘与外面(mian)的河水是可(ke)以(yi)连通的。张籍的和诗确(que)实归纳出两大(da)理由：“闲”着的双鹤终于有人欣赏；笼养的双鹤有了(le)栖息的“池塘野水通”的广阔空间。

在乞鹤、赠鹤的过程中(zhong)，白(bai)居(ju)易(yi)态度、风度尤佳，他在《送鹤与裴相临别(bie)赠诗》中(zhong)说：“司(si)空爱尔尔须知(zhi)，不信听吟送鹤诗。羽翮势高(gao)宁惜别(bie)，稻粱恩厚莫愁饥。夜栖少(shao)共鸡(ji)争树，晓(xiao)浴先饶凤占(zhan)池。稳上青云(yun)勿回顾，的应(ying)胜在白(bai)家时。”白(bai)诗写(xie)得真好，首联在“知(zhi)爱”，颔联在“恩厚”，颈联在“谦让”，尾联在“高(gao)迁”。如同(tong)嫁女，反复叮咛，情(qing)真意切，值得回味。而那(na)个与鹤初恋的刘禹锡，也写(xie)了(le)一首《和裴相公寄(ji)白(bai)侍郎求双鹤》：“皎皎华亭鹤，来(lai)随太(tai)守(shou)船（白(bai)君罢吴(wu)郡太(tai)守(shou)携鹤雏(chu)来(lai)）。青云(yun)意长(chang)在，沧海别(bie)经年。留滞清洛苑，裴回明月天(tian)。何如凤池上，双舞(wu)入祥烟。”他永远不会(hui)忘记扬(yang)子津“皎皎华亭鹤，来(lai)随太(tai)守(shou)船”情(qing)景。

鹤在中(zhong)唐真正进入了(le)文人生活(huo)。研究文人生活(huo)史具(ju)有多(duo)方面(mian)的重要意义，能够丰(feng)富文学史的内容(rong)，有助于挖掘文化传承(cheng)的脉络(luo)，能够反映社会(hui)变迁和时代特征(zheng)，还具(ju)有人文关怀(huai)的价值。鹤与人在中(zhong)唐发(fa)生的联系，只是唐代文人生活(huo)史的一角。

（作者是广东省优秀社会(hui)科学家、广州(zhou)大(da)学教授、广东省文史馆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