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guo)政(zheng)治体系中适度的“政(zheng)治清(qing)算”必不可少

特(te)朗普对事对人的做法无疑可以称为政(zheng)治清(qing)算。所谓政(zheng)治清(qing)算，其内涵既(ji)包括(kuo)推翻之前政(zheng)府的政(zheng)策路线，也包括(kuo)清(qing)除前任政(zheng)府任命(ming)的政(zheng)务官员，或者坚定支持前任政(zheng)府政(zheng)策的事务官员。

长期以来，政(zheng)治清(qing)算是美国(guo)政(zheng)治体系正常运转中必不可少的内容。理论上，之所以西方国(guo)家要定期举行选举，是为了(le)在国(guo)家政(zheng)策上及时(shi)反映主体民意的变化。然而，在美国(guo)这(zhe)样的国(guo)家，要想调整(zheng)政(zheng)策路线，只靠总统和副总统这(zhe)两个民选领导人显(xian)然是不够的，因此(ci)必须(xu)搭配“政(zheng)治任命(ming)”制(zhi)度，授(shou)权民选官员能够按照自己(ji)的意志在政(zheng)府中任命(ming)相当数(shu)量的政(zheng)务官员。如果政(zheng)治任命(ming)没有足够的广度和深度，民选领导人的权力将不足以有效指挥职业官僚，其结果很可能是由官僚掌握行政(zheng)部门(men)实权，对民意变化极不敏感，形成傲慢的“有司专治”。

然而，理论上只有“适度”的政(zheng)治清(qing)算才能发挥上述相对积极的作用，“过(guo)度”的政(zheng)治清(qing)算则可能适得其反。一方面，对人的政(zheng)治清(qing)算在范围上要适度。广义上的行政(zheng)机构不仅要承担政(zheng)治性质工作也就是制(zhi)定政(zheng)策，还要承担事务性质工作也就是执(zhi)行政(zheng)策，而后(hou)者需要经验的积累和技(ji)艺的传承。因此(ci)，如果行政(zheng)机构的成员能够忠(zhong)实执(zhi)行民选领导人的政(zheng)策，那么为了(le)行政(zheng)效率考(kao)虑(lu)，则不必予以清(qing)算。如果强(qiang)行清(qing)算，很可能降低行政(zheng)效率，甚至导致复杂体系的崩溃。此(ci)外，如果民选领导人能够随意撤换行政(zheng)部门(men)的所有官员，那就意味着前者能够在行政(zheng)部门(men)内为所欲为，这(zhe)也会带来新的问题。因此(ci)，现代国(guo)家大多会以法律手段(duan)来保护职业官僚或者说事务官员的独立(li)性，以保障行政(zheng)部门(men)依法运行。

另一方面，政(zheng)治清(qing)算的力度也要适度，特(te)别(bie)是在对人上要留有余地。在美国(guo)，与(yu)选举周期相伴的政(zheng)治清(qing)算只是剥夺某一政(zheng)治集团对行政(zheng)部门(men)的控制(zhi)权，而不会剥夺其全部影响力和因担任高级行政(zheng)职务而带来的部分特(te)权。政(zheng)治清(qing)算的温和性也正是让各种(zhong)政(zheng)治力量都能接受周期性政(zheng)治清(qing)算、“愿赌服输”的关键。

参考(kao)上述理想模式，特(te)朗普当前推行的“复仇议程”显(xian)然不是“适度”的政(zheng)治清(qing)算，其在清(qing)算范围和力度上都超过(guo)“常规(gui)”或者强(qiang)烈展现出这(zhe)种(zhong)可能性。其一，特(te)朗普上台后(hou)，清(qing)除拜登任命(ming)的政(zheng)务官属于(yu)天经地义，留任才是不一般的礼遇。但是，特(te)朗普清(qing)算范围从(cong)一般政(zheng)务官扩展到了(le)拜登过(guo)去(qu)按照程序(xu)任命(ming)的高级事务官，以及传统意义上的纯粹的事务官，这(zhe)包括(kuo)司法部的很多律师、检察官以及联邦法院的法官。其中，对于(yu)司法和执(zhi)法机构的清(qing)算尤其容易引发争议。

第二，特(te)朗普在清(qing)算力度上也有些(xie)把持不住。目前，特(te)朗普已经取消了(le)身为前总统的拜登的安全许(xu)可，还把前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米利由四星上将降格为三星中将，这(zhe)些(xie)“刑上大夫”的做法已经有些(xie)出格。如果他未来真的兑现威(wei)胁，命(ming)令司法部门(men)调查(cha)拜登、希拉里甚至奥巴马，并予以定罪判(pan)刑，那更是意味着美国(guo)政(zheng)治体制(zhi)的运行成本将大幅提高，甚至有可能无法继续(xu)“照常”运行。

不过(guo)，公平地说，对照2017年(nian)特(te)朗普第一次上台时(shi)的做法，可以看出不能将其推行“复仇议程”和过(guo)度政(zheng)治清(qing)算完全归(gui)因于(yu)特(te)朗普的个人性格。事实上，特(te)朗普的很多做法只不过(guo)是照葫(hu)芦画瓢。例如，如果说特(te)朗普取消拜登、布林肯和沙利文等人的安全许(xu)可是有违常规(gui)，但事实上拜登在2021年(nian)上台之后(hou)就取消了(le)特(te)朗普接触部分机密文件的渠道，理由是他的心(xin)理不够稳定，可能泄漏机密信息。事实上，在2016—2024年(nian)间，美国(guo)反特(te)朗普的政(zheng)治力量策动了(le)针对特(te)朗普的“三大案”，对其造成了(le)严重的政(zheng)治伤害。这(zhe)一经历直接催生了(le)当前特(te)朗普的“复仇议程”。

“三大案”推动美国(guo)政(zheng)治清(qing)算极端化

从(cong)2017年(nian)上台执(zhi)政(zheng)到2024年(nian)底再次赢得大选，特(te)朗普团队在很长时(shi)间内都面临着大量司法诉讼和立(li)法调查(cha)，其中影响较大的可以称为“三大案”。

第一大案是“通俄案”。2016年(nian)12月，在民主党总统候选人希拉里输掉大选后(hou)，奥巴马在执(zhi)政(zheng)的尾声指示情报部门(men)就俄罗(luo)斯影响美国(guo)大选进行调查(cha)，这(zhe)也拉开了(le)“通俄门(men)”调查(cha)的序(xu)幕。2017年(nian)5月，由于(yu)时(shi)任司法部长塞申斯因自身涉案申请回避(bi)，司法部副部长罗(luo)森斯坦任命(ming)老布什时(shi)期的司法部副部长穆勒担任特(te)别(bie)检察官，调查(cha)“通俄案”。到2019年(nian)5月底穆勒辞(ci)去(qu)特(te)别(bie)检察官并解散办公室为止(zhi)，特(te)朗普竞选团队主席保罗(luo)·马纳福特(te)、副主席里奇·盖茨、第一任国(guo)家安全事务助理迈(mai)克(ke)尔·弗林父子、竞选顾问罗(luo)杰·斯通、竞选团队外交政(zheng)策顾问乔(qiao)治·帕帕多普洛斯等先后(hou)遭到起(qi)诉，并先后(hou)认(ren)罪及被定罪，判(pan)刑从(cong)14天到7年(nian)多不等。包括(kuo)他们在内，共有34人在调查(cha)过(guo)程中遭到起(qi)诉。然而，除了(le)马纳福特(te)和弗林还涉及洗钱、金融和税(shui)务欺诈之外，大部分人的罪名都是妨(fang)碍(ai)司法、干扰证人和虚假陈述。在司法部于(yu)2019年(nian)4月公布的最终报告中，结论是并未发现特(te)朗普团队与(yu)俄罗(luo)斯的共谋或不当行为，即(ji)使有接触，可能也不属于(yu)刑事犯罪范畴。

第二大案是“颠覆案”。2021年(nian)1月6日(ri)，美国(guo)发生了(le)震惊世界的“国(guo)会山骚动”。事件发生后(hou)，特(te)朗普政(zheng)府内部包括(kuo)副总统彭斯在内的不少人，均对特(te)朗普鼓动支持者冲击国(guo)会山、试图否认(ren)和推翻选举结果持强(qiang)烈不赞同(tong)态度。对此(ci)，民主党人抓住机会，先是在2021年(nian)1月13日(ri)推动了(le)第二次弹劾案，未果后(hou)又于(yu)6月28日(ri)由众议院表决建立(li)“1月6日(ri)袭击事件特(te)别(bie)委员会”，负责调查(cha)骚动。

“颠覆案”主要涉及三个部分，其一是众议院特(te)别(bie)委员会的调查(cha)，其引发了(le)纳瓦罗(luo)、班农(nong)等事发时(shi)高级白宫顾问或前顾问“藐视国(guo)会”、拒绝作证的起(qi)诉，最终两人均被判(pan)处4个月监(jian)禁，并在走了(le)直至最高法院的一整(zheng)套司法程序(xu)后(hou)于(yu)2024年(nian)上半年(nian)开始服刑。调查(cha)委员会的最终报告于(yu)2022年(nian)12月22日(ri)公布，批准对特(te)朗普就犯有妨(fang)碍(ai)官方程序(xu)、密谋欺诈联邦政(zheng)府、串谋做虚假陈述以及煽动或协助叛乱展开调查(cha)。其二是在国(guo)会展开调查(cha)的同(tong)时(shi)，由于(yu)特(te)朗普在大选结束后(hou)试图推翻佐治亚州的选举结果，进而否认(ren)大选结果，佐治亚州也展开了(le)对特(te)朗普和另外18人的刑事指控。期间，有4名被告认(ren)罪。特(te)朗普本人也一度在2023年(nian)8月赴亚特(te)兰(lan)大交保以离开拘留所。其三，还有1500名特(te)朗普支持者因参与(yu)“国(guo)会山骚动”而遭到调查(cha)、起(qi)诉和判(pan)刑。在审理颠覆案期间，美国(guo)国(guo)家档案和记(ji)录局还因追回保密档案而与(yu)特(te)朗普发生争执(zhi)，导致美国(guo)司法部就机密记(ji)录处理不当展开调查(cha)，联邦调查(cha)局还于(yu)2022年(nian)8月搜(sou)查(cha)了(le)海(hai)湖庄园。

第三大案是“封口费案”。从(cong)性质上来说，该案与(yu)“通俄案”或者“颠覆案”相比显(xian)得有些(xie)微不足道，但是直接与(yu)特(te)朗普本人相关。此(ci)案爆(bao)发于(yu)2018年(nian)1月12日(ri)，当时(shi)《华尔街(jie)日(ri)报》披露特(te)朗普通过(guo)其律师迈(mai)克(ke)尔·科(ke)恩与(yu)艳星斯托米·丹尼尔斯签(qian)署保密协议并支付封口费，以阻止(zhi)后(hou)者披露特(te)朗普的婚外情。在该案中，科(ke)恩与(yu)特(te)朗普集团首席财务官艾伦(lun)·威(wei)塞尔伯格先后(hou)因税(shui)务欺诈、虚假陈述等指控被判(pan)处监(jian)禁半年(nian)到3年(nian)。最终，就连特(te)朗普本人也未能幸免。在大选角斗正酣的2024年(nian)5月30日(ri)，纽约州大陪(pei)审团判(pan)定特(te)朗普34项罪名全部成立(li)。2025年(nian)1月，纽约市法院又做出了(le)有罪但无条件释放的判(pan)决，让特(te)朗普成为第一位拥(yong)有重罪犯身份的美国(guo)总统。

在“三大案”中，“颠覆案”和“封口费案”都打(da)破了(le)“刑不上大夫”的惯例。纳瓦罗(luo)在被判(pan)入狱时(shi)，法官就反复强(qiang)调他是行政(zheng)豁免权无法庇护的白宫高级顾问。更不用说，特(te)朗普本人也在大选前夕被判(pan)有罪，虽然不必服刑且仍(reng)可上诉，但这(zhe)无疑是对特(te)朗普个人的侮辱。“通俄案”不是政(zheng)治清(qing)算但更加恶劣，因为此(ci)案发生时(shi)特(te)朗普依然在台上掌握着行政(zheng)权力，但是这(zhe)给他的教(jiao)训可能更为深刻。那就是，如果不能牢牢将行政(zheng)机构掌握在自身手中，那么即(ji)使通过(guo)选举掌握了(le)政(zheng)权，也会处于(yu)“被清(qing)算”的被动位置，遑论畅通无阻地推行自身政(zheng)策。

政(zheng)治清(qing)算循环的终局：形成“白宫魔咒”并非不可避(bi)免

过(guo)去(qu)八年(nian)，美国(guo)政(zheng)治清(qing)算的异变愈加明显(xian)。因此(ci)一个合(he)理的假想是，继韩国(guo)总统的“青瓦台魔咒”之后(hou)，可能也会出现美国(guo)总统的“白宫魔咒”。然而，从(cong)坏的一面看，“青瓦台魔咒”的存在表明，韩国(guo)政(zheng)治的极化非常严重，政(zheng)治斗争极为尖锐，国(guo)家政(zheng)策不管是向左还是向右(you)都没有稳定的方向；但是从(cong)好的一面看，“青瓦台魔咒”能够存在本身也可以说是一项政(zheng)治成就，那就是在存在“魔咒”预期的情况(kuang)下，韩国(guo)的政(zheng)治领导人居然能够接受在选举政(zheng)治中“认(ren)赌服输”。 然而，尹锡悦颁布戒(jie)严令、试图以行政(zheng)权力和武力终止(zhi)国(guo)会和反对党活动的做法表明，“青瓦台魔咒”必然是不稳定的。如果真的形成了(le)“白宫魔咒”，恐怕美国(guo)的第二次内战也相去(qu)不远(yuan)。

不过(guo)，当前看来，美国(guo)政(zheng)治清(qing)算愈演愈烈的直接原因是民主党试图用法律手段(duan)来解决政(zheng)治问题，甚至真的将政(zheng)治问题理解为了(le)法律问题，结果不仅没能达到打(da)压特(te)朗普的目标，反而起(qi)到了(le)动员后(hou)者基本盘的反作用。实际上，这(zhe)一道理也适用于(yu)共和党和特(te)朗普。在此(ci)次大选中，特(te)朗普之所以能够获得重大政(zheng)治胜利，也是因为大量中间选民因为通胀(zhang)问题倒向了(le)共和党，而非MAGA运动（即(ji)“让美国(guo)再次伟大”）的政(zheng)治基盘真的有了(le)迅速扩大。就此(ci)而言，特(te)朗普在推动激进复仇议程的过(guo)程中，就可能遭遇严重的政(zheng)治麻烦，其未来能否真的全面兑现“复仇议程”、战胜“深层国(guo)家”也颇值(zhi)得怀疑。

从(cong)民主党方面来看，在2024年(nian)大选的最后(hou)关头，其应该也认(ren)识到了(le)，想用司法手段(duan)解决政(zheng)治问题，只会适得其反。因此(ci)一直拖延(yan)对特(te)朗普的判(pan)决，直到后(hou)者就职前才做出了(le)有罪但无须(xu)服刑这(zhe)样“高高拿起(qi)、轻(qing)轻(qing)放下”的决定。实际上，在2021—2024年(nian)间，拜登个人很可能还多次为针对特(te)朗普的政(zheng)治清(qing)算踩刹车(che)，没有过(guo)于(yu)穷追猛打(da)。在2025年(nian)的新总统就职仪式上，拜登表现得也要比2021年(nian)的特(te)朗普更有风度，明显(xian)向后(hou)者示好。考(kao)虑(lu)到特(te)朗普主义未来可能盛极而衰，民主党的内斗方法可能更加成熟有效，那么美国(guo)政(zheng)治清(qing)算的螺旋恶化循环仍(reng)有被暂停的可能。

（肖河，中国(guo)社会科(ke)学院世界经济与(yu)政(zheng)治研(yan)究所研(yan)究员、外交政(zheng)策研(yan)究室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