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德·斯洛特戴(dai)克

诊断的初因

一种(zhong)愤懑，或者说成是(shi)一种(zhong)恐惧也未(wei)尝不可。斯洛特戴(dai)克的视域是(shi)极(ji)为(wei)开阔的，《蔑视大众》中他对逐(zhu)渐主体化的大众有着清醒的认(ren)识，只不过要拉上极(ji)富盛(sheng)名的卡内(nei)蒂(di)来做实人群之黑的论断，因为(wei)“卡内(nei)蒂(di)的强项在于他一以贯之的不讨好献媚”，这种(zhong)强调为(wei)哲学家的观察(cha)设置了极(ji)为(wei)客观的前提(ti)，也是(shi)他进(jin)行大众心理学推演的基础，卡内(nei)蒂(di)的《群众与权力》认(ren)为(wei)，20世纪大众心理学的基本问题是(shi)被恶和(he)假(jia)所(suo)裹挟。群众在成为(wei)主体之后变得迟钝(dun)且不透明，这种(zhong)聚(ju)集不仅形成了旋涡，还导致了“曾经有着自我(wo)欲望(wang)认(ren)知的民主主体的理性浪漫形象的完全坍(tan)缩”，“大众”的形成是(shi)一种(zhong)退化，它不再顾及单一个体的自我(wo)肉身(shen)感受和(he)空(kong)间感受，个人意志在聚(ju)集成黑色团块中的释放成了一种(zhong)释然，平等主义可能会带来瞬间的幸福感，但其根源并(bing)非所(suo)有人的平权意愿，而是(shi)绝(jue)大多数人的自我(wo)放纵。在时代(dai)中越行越偏(pian)的人群最后汇合成没有潜力的后现(xian)代(dai)大众，现(xian)代(dai)性的优质特征就快要烟消云散，哲学家在用(yong)每个人都参与却不自知的真相敲打着没有止步的脚踝。

大众的形成不仅影响了社会，也改变了学者们的研究视角。在《思想的假(jia)死(si)》中，斯洛特戴(dai)克的嘶吼更加清晰明了，本该得到(dao)延续的古代(dai)欧洲理论文化，如今(jin)却成为(wei)一种(zhong)基于罪行之上的认(ren)识论信仰。这种(zhong)罪行的实施者看起来与常人无异，可他们却将延续形而上学传(chuan)统的理论家暗杀，斯洛特戴(dai)克甚至将其称为(wei)“天使谋杀案”。实践理论的生活本该不涉及外部(bu)状态或对象，而是(shi)发展实践者本身(shen)，使其作为(wei)能动主体的塑造性练(lian)习，这种(zhong)生活既是(shi)沉思的，也应当是(shi)积极(ji)活跃的，然而当代(dai)作者却要引入区别，最终使实践生活的维度变得愈发不可见，也让学者和(he)知识分子们无法看清现(xian)代(dai)社会中的“人类状况”。本该延续清晰脉络(luo)的理论学术生活却越来越浑浊，未(wei)来何为(wei)呢？

作为(wei)方法的谱(pu)系学

毋庸置疑，斯洛特戴(dai)克是(shi)一位(wei)杰出的师(shi)者，无论是(shi)在慕尼黑巴伐利(li)亚艺(yi)术学院，还是(shi)在图宾根大学，他对时代(dai)症结的阐述都有理有据。就算尼采已经对智识生活的传(chuan)承产生了极(ji)大的干预，他仍愿意沿用(yong)经典的谱(pu)系学方法，告诉观者本该作为(wei)思考者的哲学家最终是(shi)如何被杀死(si)的，以至于混沌复现(xian)；而在蔑视的概(gai)念(nian)之下，思想和(he)道德又是(shi)如何从纵向控制转向了横向控制，让本来有个性的个体走(zou)向了普遍性和(he)同质性的大众集结，最后走(zou)入几乎再难以找到(dao)差异性的平庸。几乎无人敢否认(ren)哲学始于柏拉图时代(dai)，斯洛特戴(dai)克对胡塞尔的惺惺相惜就如同胡塞尔意欲抓住霍夫曼斯塔尔的手臂一样，现(xian)象学中最为(wei)哲学家受用(yong)的“悬置”概(gai)念(nian)被摆放在显眼的位(wei)置。这时候哲学还没有和(he)科学分离，或许这两者本就不该分离，被区分开就意味着要有高低之分，但观察(cha)者应该是(shi)纯粹的，胡塞尔一生都在努力创造一种(zhong)沉思的生活方式，然而时代(dai)改变了，类似苏格拉底“神游症”般对理论的纯粹思考都卷(juan)入了生活问题，胡塞尔最终在晚年领(ling)悟到(dao)，理论必须克服抽象性，回(hui)到(dao)先验性。

现(xian)象学的悬置方法似乎并(bing)没有给(gei)思想的发展提(ti)供解决(jue)之道，反倒是(shi)留(liu)下了一个难题，让人们更怀念(nian)柏拉图借苏格拉底之口，将灵魂和(he)身(shen)体进(jin)行分离的形而上化，继而让真正的观察(cha)者，也就是(shi)有悬置能力的人在特定的练(lian)习地点出现(xian)。直至20世纪上半叶，西(xi)欧思想与古希腊最大的不同就是(shi)《道德谱(pu)系》，尼采以伦理学导师(shi)的姿态让道德的真实根源回(hui)归于怨恨，这不仅实现(xian)了对否定世界(jie)和(he)生活的基本态度的划时代(dai)重(zhong)组，也肯定了美德的倾向。

《思想的假(jia)死(si)》一书虽然用(yong)心理政(zheng)治学的方式，将柏拉图主义的城邦生活沿着谱(pu)系学的脉络(luo)纵向行进(jin)到(dao)当下，但斯洛特戴(dai)克最终不得不承认(ren)，具有悬置能力的人的产生，并(bing)非有什(shi)么贵族(zu)非贵族(zu)的差异，也没有明确的节点来区分，观察(cha)者的产生与其载体文化的命运纠缠在了一起，所(suo)有努力追求知识的生活方式都是(shi)值得尊重(zhong)的。

而《蔑视大众》中，斯洛特戴(dai)克回(hui)归到(dao)“集体”的流动方向，纵横交叉(cha)地深挖奉承作为(wei)颠(dian)倒的蔑视所(suo)产生的遗传(chuan)性疾病史，看公共领(ling)域如何被斗争和(he)潮流所(suo)分裂。从霍布斯开始将大众臣民化，到(dao)斯宾诺莎(sha)发现(xian)了哲学意义上的大众，直至马克思的阶级论，大众的演变并(bing)非是(shi)某种(zhong)进(jin)步，而只是(shi)蔑视的结构性变化，尼采更是(shi)把“人群对其超越地平线(xian)的设施的一切蔑视变成了物质以及抵抗的大众，以获得一种(zhong)纠正的、增效的蔑视”。走(zou)向主体性的大众似乎真的丧失了个性，最终在海德格尔狡(jiao)猾(hua)的“此在”中被持续观察(cha)着、蔑视着，哪怕这是(shi)为(wei)了转入非可蔑视性、转入激进(jin)的并(bing)且是(shi)高贵的生存做准备。

拯救(jiu)现(xian)代(dai)主义？

或许未(wei)必可行。斯洛特戴(dai)克一直是(shi)犀利(li)的时代(dai)诊断者，而非药剂师(shi)。他在《思想的假(jia)死(si)》中已经表明了理论的假(jia)死(si)走(zou)过古希腊和(he)罗马时代(dai)，跳过基督教的中世纪后，已经走(zou)了样，费(fei)希特颠(dian)倒了活着的人和(he)假(jia)死(si)之人中间的关(guan)系，主体间性是(shi)一种(zhong)游离状态，人成了一种(zhong)拥有知识的载体。在最后一章中，作者更是(shi)大声斥责谋杀假(jia)死(si)状态的十名凶手——哪怕经典的批判方式被这位(wei)凶悍的德国老人使用(yong)得游刃有余，诸(zhu)多理论先驱在斯洛特戴(dai)克这里都难逃其罪。

而《蔑视大众》中仍然在积极(ji)走(zou)向现(xian)代(dai)化的大众已经步入了后现(xian)代(dai)，因为(wei)垂直与水平关(guan)系之间的冲突已然造成了失败的事(shi)实，哲学家们只是(shi)在以自己的方式奉承社会，而非挑衅社会症结。诊断以走(zou)入死(si)胡同为(wei)终结，哲学家的哲学批判似乎根本不可能为(wei)社会带来行之有效的解决(jue)办法，方式和(he)方法似乎都带有先天的缺陷，就连(lian)呼吁应当积极(ji)寻求真理的巴迪欧，都被斯洛特戴(dai)克嘲笑着其理论适用(yong)范围的狭(xia)隘(ai)。

那么人类命运就再无出路了吗？德国哲学家的严谨不容小觑，尽管在《思想的假(jia)死(si)》中，作者在讨论伊始就将现(xian)代(dai)艺(yi)术中实践生活的复杂性，和(he)古典时代(dai)与中世纪的体育宗教禁欲苦修排(pai)除在外，然而行文中不时被引入的诗歌文学与艺(yi)术则被大肆颂扬着，卡夫卡预言了假(jia)死(si)的必然回(hui)归，霍夫曼斯塔尔对诗人的身(shen)份定位(wei)让胡塞尔产生了精神上的共鸣，从而坚定了自己的理论方法，保罗·瓦莱里通(tong)过笔下的人物建立了内(nei)在观察(cha)者，并(bing)以此拥有了力量，而佩索阿——伟大的佩索阿用(yong)诗歌“成功地表达了在忧郁的人非自愿的悬置和(he)反传(chuan)统的观察(cha)者自愿的审慎(shen)中的存在”，现(xian)代(dai)艺(yi)术体系更是(shi)可以消除封建情(qing)感的余孽，对艺(yi)术优秀或卓越的鉴赏会在民主的环境中以执行性和(he)客观性的方式进(jin)行，就算大众沦为(wei)了无意识无差异的政(zheng)治工具，艺(yi)术仍可以在尴尬和(he)绝(jue)望(wang)中，成为(wei)仅存的避难所(suo)。

结语

即便是(shi)大学中的讲座，斯洛特戴(dai)克的哲学语言依旧显得诘屈聱(ao)牙，他的论述绝(jue)非基础性的，而是(shi)将观者、读(du)者的智识与自己并(bing)列，这种(zhong)讲述并(bing)非是(shi)自上而下的强势灌输，而更像是(shi)精英之间的哲思分享。然而如球(qiu)面一样完整光滑(hua)的论述并(bing)非毫无瑕疵(ci)，对古典主义的回(hui)溯可以看成是(shi)一种(zhong)礼赞，也可以理解成某种(zhong)守旧，而在他果断说出“哲学家们都是(shi)宁可做出臆断也不愿意阅(yue)读(du)细节的人”之后，也用(yong)自身(shen)的话语验证着这种(zhong)结论。

理论的假(jia)死(si)和(he)大众主体性的发展仍然没有跳脱开“全球(qiu)化”这个虽有些过时但仍然时髦的话题。斯洛特戴(dai)克的知识绝(jue)对是(shi)丰厚的，他在随笔中不时闪现(xian)的文学造诣验证了学生时代(dai)接受到(dao)的教育成果，对现(xian)代(dai)艺(yi)术的态度甚至比对同行更为(wei)宽容，然而他对思想演变的接受程度却令人不敢恭维，就算几乎所(suo)有思想家都对走(zou)入后现(xian)代(dai)的现(xian)代(dai)性进(jin)行着无情(qing)的批判，但鲜少有人敢公开否认(ren)女权主义的存在——在这一点上斯洛特戴(dai)克的态度只能用(yong)“可爱”来形容，《思想的假(jia)死(si)》一书最后，他直指朱迪斯·巴特勒的名字(zi)，甚至惊诧性别研究对无性别境界(jie)的摧(cui)毁。这位(wei)德国老人是(shi)落伍的，却也带有一种(zhong)先锋性：他对汉娜(na)·阿伦特的频繁引用(yong)确实是(shi)一种(zhong)对女性学者的尊重(zhong)和(he)肯定，但这种(zhong)认(ren)识却是(shi)建立在“天使无性别”的基础之上，或许作为(wei)连(lian)接人类与真理（上帝(di)）的天使，本就无性别可言。

哲学家们总被诟病跳脱于真实生活之外，就像斯洛特戴(dai)克说的，他们如今(jin)更多的被留(liu)在了报告厅、实验室、图书馆和(he)永(yong)远开不完的讨论会上，然而这位(wei)如今(jin)七旬的老人仍然在劝说着我(wo)们，只要有不断攀登知识的决(jue)心，以学识、艺(yi)术与文学修养，还有思想作为(wei)实践的方法论，或许能够打破后形而上的幻(huan)想，不仅清醒地重(zhong)拾道德，也可以让自己在人的普遍性境况中，变得更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