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我在组里也受到领导的重点培养(yang)，组里的老先(xian)生对我更是爱护和(he)支持，那时我白天有空就去看(kan)先(xian)生们作画，晚上九点以后把房门一关(guan)，先(xian)写点白天的观(guan)画心得，然后开始一天的工作，往往是凌晨两三点才休息。现在想(xiang)起当时学习的过程，恍如昨日。

刘海粟 荷花 中(zhong)国(guo)画 中(zhong)国(guo)国(guo)家画院藏

我见识了刘海粟创(chuang)作大幅《黄山图》的全过程，下笔又狠(hen)又辣，泼彩时痛快淋漓。他先(xian)在画毡上铺上几层报纸，然后在报纸上洒水，把报纸打湿，水又不是很匀(yun)，报纸自然就鼓鼓洼洼的，再把大画纸铺上画，画出来的效果真的奇特，色彩自由渗化(hua)出的那种感觉好奇妙。我说(shuo)，刘老您这先(xian)垫报纸的办法(fa)是个妙招呀！刘老高兴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bang)说(shuo)，这是我几十年的秘密了。

中(zhong)国(guo)国(guo)家画院收(shou)藏的一幅刘老画的重彩荷花代表作，也是我看(kan)着(zhe)画的，我了解创(chuang)作的全过程。

一个夏(xia)日，几位(wei)画家陪(pei)同刘老游览颐和(he)园的谐趣园，在知鱼桥上，见一池荷花亭亭玉立，翠羽明珰，荷花秾丽欲滴，又有泉水淙淙而入。这有声有色的绝佳之景(jing)引起了刘老的画兴，回到藻鉴堂就要画荷花，而且(qie)迫(po)不及待，似有稍纵即逝之感，还问组里有没有好朱砂。

从荣宝斋买(mai)来的朱砂是朱砂面，质(zhi)量(liang)不算一流(liu)，正(zheng)在创(chuang)作组帮着(zhe)忙(mang)活的周保华（时任中(zhong)国(guo)美术家协会办公室(shi)主任）说(shuo)到故宫去找(zhao)找(zhao)吧。周保华很快就从故宫拿着(zhe)一包朱砂回来，我一看(kan)，真是好东西，原矿石大大小小的不同颗粒，总共有一斤多，还都闪着(zhe)光，这叫(jiao)镜面，是典型(xing)的贵州产(chan)的箭头(tou)砂，应该是哪朝哪代地方上的贡品。但这原材料(liao)怎么能做成绘画颜(yan)料(liao)呢？这难为了创(chuang)作组的工作人员。

我小时候看(kan)过父亲(qin)自己研磨漂制过石青(qing)石绿，就自告奋(fen)勇地说(shuo)我来试试，于是在友谊宾馆南(nan)工字(zi)楼的石阶上捣碎朱砂，再用乳杯研漂，结果成功了。刘老画时又蘸上新从德(de)国(guo)进口的洋红，色彩特别鲜艳。那时听荣宝斋的人说(shuo)，当年国(guo)家从德(de)国(guo)进口了六千克的洋红，荣宝斋分到了一点点，其他都是分给化(hua)工科研用的，那可是比(bi)黄金还贵的颜(yan)料(liao)。多少年后我又见过这幅画展出，色彩依然浓艳厚(hou)重。这幅名画的创(chuang)作过程永远记在我心里，更重要的是我从此开窍，点燃了我对色彩技法(fa)探索的好奇心。

看(kan)陆俨少先(xian)生画画，也有很多心得。当时创(chuang)作组特意安排我和(he)陆老的画室(shi)相邻，并给我任务让我平时多照顾一下陆老，所以我每天都能去他画室(shi)，看(kan)画、聊天，陪(pei)他遛遛弯儿(er)，外出购(gou)物什么的。陆老的勤奋(fen)使我感动，每天都在画画写作，他那时正(zheng)在整理《山水画刍(chu)议(yi)》，每誊写一章，先(xian)让我看(kan)，我是第一个读者。他画画永远是笔不离手，我们聊天时他都不停笔。

看(kan)他作画气定神闲，却笔下有风雨，笔管在他手中(zhong)翻转自如，下笔如行云流(liu)水，节奏(zou)感极强，有时甚至手握双管，两笔交替，嗒嗒作响，节拍从来不乱。

再看(kan)他的毛笔，少得可怜、小得出奇，我感到自己像个初学者。他那几支笔，基本上是大白云、小白云、小书画之类的普通毛笔，最大的也不过是“兰竹”，这哪是一个大画家的创(chuang)作工具呀！

我曾见他用一支“白云”、一支“书画”这两支小笔，推(tui)画出一幅大作。从滚滚长江水，一直到巫山云雨，浪(lang)涌波翻、云雾蒸腾(teng)的一幅三峡图，就是这么两支小笔推(tui)出来的。我说(shuo)“推(tui)”，就是从局部开始一点一点推(tui)开，这完全是胸中(zhong)有丘壑呀。

我曾和(he)崔子范深谈过用笔的事，崔老说(shuo)“笔路(lu)”二字(zi)很重要，每人有每人的笔路(lu)，形成自己的风格，并说(shuo)：“齐老的用笔我一笔都不能学。”我有点惊讶(ya)，忙(mang)问为什么，崔老说(shuo)：“每学一笔都等(deng)于按上了齐老的手印，自己的画怎么能按别人的手印呢？”我明白点儿(er)了，同是大写意，崔老的画，貌似齐派(pai)，还是很有自己的特点的。

崔老跟我谈起“小笔画大画”的事，他说(shuo)：“陆老用小笔画，苦老善用大笔画小画，你爸爸就是典型(xing)的用小笔画大画，用线组织画面。”细想(xiang)极对，我看(kan)苦老画小册页经常会用一支大斗笔来完成，看(kan)父亲(qin)画画，用一支“兰竹”，就把一幅大画铺满。

慢慢地我就有了观(guan)察各家不同用笔的意识，有了点儿(er)行家看(kan)门道的感觉了。

我到朱屺瞻老人画室(shi)看(kan)他画画，老人仙(xian)风道骨，笔一落纸，给我的感觉是“电火突(tu)发”，那种雄强的张力，真是令人震撼。只见他用大笔焦(jiao)墨，枯笔渴墨，尽意涂抹，浓到极致、枯到极致，那些(xie)“飞白”也美到极致。朱屺瞻善用大干大湿、浓墨焦(jiao)墨，再大水冲撞(zhuang)，干湿两重天，自然渗化(hua)恰到好处。画面既雄强，气势磅礴，又彩墨华滋，而骨法(fa)自在。这是我一直想(xiang)效仿的一种美感，不知道老了能否得其一二。

再回到用笔上，毛笔是中(zhong)国(guo)画家的利器。我看(kan)李琼久用猪鬃笔，画出来的四川云杉(shan)刚劲有力。我看(kan)黄永玉用刷子画荷花，太(tai)有趣了，那可不是平刷，而是左右(you)翻转，舞动起来像变戏法(fa)一样，那瓣瓣荷花，攒(zan)簇成形，生动至极。黄永玉用毛笔勾线又是一绝，他画的荷花筋脉，飘(piao)逸秀美，如铁(tie)画银钩，不但讲究笔法(fa)，而且(qie)笔中(zhong)见刀(dao)法(fa)的爽利，再看(kan)看(kan)他题(ti)画时的小楷，可见功力之深。

看(kan)关(guan)良画画，关(guan)老当面就给我画了一幅《林教(jiao)头(tou)风雪(xue)山神庙》。老先(xian)生神清气闲，完全是另一种作画心态。他老人家竟然拿出了一个小本本照着(zhe)画，我看(kan)那小本上全是他的画稿，竟然像个小学生习画一样，那个认(ren)真劲儿(er)让我感动。他的线，天真稚拙，既不是折钗股，也不是屋漏痕，而是春蚕吐丝。

郭(guo)怡孮 燎原 中(zhong)国(guo)画 中(zhong)国(guo)国(guo)家画院藏

我就是在这些(xie)故事中(zhong)，不但学了画，长了学问，还学到了精(jing)神。有一次苦老看(kan)我画画，我当时正(zheng)画兰花，画到最后在兰花根(gen)部点点子，苦老忙(mang)说(shuo)：“不对，不对，你这花真长土里了，点子点到兰花根(gen)上，花就没活气了。”然后给我示范，点子离根(gen)要远点，才能有活气。我顺便请(qing)教(jiao)一些(xie)有关(guan)写意的问题(ti)，苦老就给我讲了一个故事，说(shuo)：“有人问二郎(lang)是谁，答者曰：二郎(lang)是老郎(lang)之子、大郎(lang)之弟、三郎(lang)之兄(xiong)也。对不对呢？很对，但都是废(fei)话，这就不是写意。”听了这话，我有醍醐灌顶之感。

还有一次，我在友谊宾馆的院子里画玉兰写生，谢瑞阶老人过来看(kan)，我有点紧张，忙(mang)问，这样画对吗？老人二话没说(shuo)，把我的画板拿过去，我还以为他要给我做示范呢，没想(xiang)到老人把画板竖起来，迎着(zhe)太(tai)阳，衬在一枝花的后面，纸上立即呈现出这枝花的影子，太(tai)美了！既整体，又现代，还生动。老人不断移动着(zhe)画板，寻找(zhao)着(zhe)不同的角度和(he)距离，变幻着(zhe)出现神奇的画面，我才知道对影写生也是个高招呀，想(xiang)当初李夫人不正(zheng)是在粉墙月影之下，创(chuang)造了墨竹画法(fa)吗？

回忆起在创(chuang)作组的日子里，有说(shuo)不完的故事，那是我一生中(zhong)学习最刻苦、最勤奋(fen)、最开眼界、收(shou)获最大的时候，至今思之，越来越感到这段时光的宝贵。

（作者系中(zhong)央(yang)美术学院教(jiao)授）